第44章 搖籃曲
作為聖彼得堡內最為糟糕的地方之一,如果讓那些生活在上流社會的人看到貧民區裏的場景,肯定會拿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丢下句“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然後急匆匆地轉身離去。
但如果不是“人”待着的地方,那在這裏生活着的、茍延殘喘的、死死掙紮的,都是什麽呢?
在這個逼仄狹小、門窗都被緊鎖的房間裏,甚至容不下一絲絲的陽光,只有一盞電線纏得亂七八糟的燈泡還在倔強地亮着。
直到随着一陣寒風刮起,四周的木板上都結起了厚厚的白霜,這個房間裏才多出了一點不一樣的色彩。
冰霜的寒氣彙聚在一起,逐漸從虛幻走向凝實,構建出妖精的身體。白發的少女睜開眼睛,落在了中間的地板上。
房間裏十歲出頭的男孩本來正在看着手裏破舊的書籍,感受到四周突然降低的溫度後,有些驚訝地擡起了頭。
“喲,你又死回我這裏了啊。”男孩微微眯起眼睛,發出了一點也不客氣的嘲笑聲,“怎麽,今天是遇到什麽事了嗎?”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诃夫。”雪國的妖精重新飄浮起來,難得喊出了對方的全名,冰藍的眸子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緒,“就算是你這麽挑釁我,但作為契約者,我也不會對你做什麽的。”
“別拿那個什麽契約說事了。”契诃夫皺了皺眉,把手中的書合上,眼底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嘲諷神色,“只是因為我死了的話,異能的效果也會消失而已——這樣你就沒辦法實現自己的目标了吧?”
他當時就不應該相信對方會救好瑪莎的話,和對方簽訂契約,搞得現在連自己的異能效果都沒法收回去……
“可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如果沒有你同意的話,我也無法簽訂契約。更何況,你的妹妹現在的确安然無恙——只是在做一個好夢而已。”
妖精歪了歪頭,臉上終于多出了一絲笑意:“你知道嗎?異能是只屬于人類的奇跡,有的時候,它甚至比神明的能力還要更加可怕。”
“除了通過契約獲得使用權以外,它只會屬于純粹的人類。我也只好用這種方法來達成目的了。”
雪女望着眼前的人,突然感到有點遺憾:“只可惜,這個異能無法對你使用,否則你現在也不至于這麽糾結了。”
“你以為我會喜歡這個異能的效果?”契诃夫眼底露出譏诮的神色,“說實在的,就算是妖精,我也很少看到你這樣幼稚又軟弱的——哈,靠夢境實現的美好?”
事實上,要不是她把自己的妹妹帶到了別的地方、再加上每次消散後對方都會在自己身邊複活,他早就找機會逃走或者幹脆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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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的家庭已經在戰火中被盡數摧毀,只能和妹妹一起龜縮在這座城市裏最幽暗的角落,但作為曾經上流家庭出身的孩子,他還是有着屬于自己的驕傲。
對方口中所說的“美好”,恰恰是他最嗤之以鼻的東西。
——絕對美好的世界?不,只是一場狼狽的逃離罷了。連面對現實中挫折和失敗的勇氣都沒有,只是一廂情願地沉浸在自我的幻想裏,假裝自己已經得到了一切。
這樣的世界,也不過如此。
“而且你怎麽不去找那個殺死你的人了?”契诃夫從地板上站起身來,擡起頭,毫無顧忌地開了嘲諷,“還是說,就連不死的妖精也會害怕‘死亡’?”
“……只是沒有必要而已。”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白發的妖精如是平靜地說道:“你知道的,想要解決這個情況,只有兩種辦法。”
“徹底地抹殺我的存在,或者殺死你。”
“把妖精徹底地抹殺,或者說殺死這個異能的擁有者。”
屠格涅夫安安靜靜地聽着對方分析完,又用了一遍自己的異能之後,總結性地開口:按照你的說法,也就這兩個選項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更傾向于前者。就我的感覺來看,那位異能者很可能不是自願的。”
北原和楓坐在這間被他們兩個強行開門的房間裏,看着邊上紅色的繭——這間房子的原主人,嘆了一口氣,這麽說道。
這種既視感……真的很像契诃夫的《套中人》啊。總不會這位也混入了反派籍貫吧?
俄羅斯文學愛好者痛苦面具jpg
屠格涅夫挑了挑眉,到也沒有問對方這種感覺到底是怎麽來的:“那我繼續說了,我的異能所指出的可以解決這只妖精的兩種辦法。”
“嗯嗯。”北原和楓從未有如此一刻,覺得屠格涅夫的異能這麽好用過。
“第一個辦法是化解執念……這種還挺少見的。”屠格涅夫說到這裏的時候,也稍微皺了皺眉。
與東方故事裏“人死為執、執念不散則為妖鬼”的慣例不同,斯拉夫神話裏的妖精一般都是自然孕育誕生的,很少會有執念這種東西。
“那第二個方法呢?”北原和楓沉默了一下,然後懷抱着微薄的希望詢問道。
執念這種東西,如果能随便化解的話,那還能叫做執念嗎?
“找到形真理和退魔之劍?”屠格涅夫摸摸下巴,感覺這個大概不是什麽本國特産,“所以這是什麽?”
“……哦哦,形真理和退魔之劍啊。等等?你說形真理?”
對各路妖怪番劇都相當熟悉的穿越者先是十分順口地回了一句,然後突然感到了哪裏不對。
好家夥,你說找到形真理和退魔之劍,你怎麽不說直接找到賣藥郎呢?
終于意識到這個世界還綜了哪個番的北原和楓揉了揉眉心。
不過形真理和退魔之劍的組合竟然有外國适應性,對俄羅斯這裏的妖精同樣适用,這一點他是真的沒想到。
所以說雖然神話體系不同,但天下妖魔鬼怪果然都是一家吧!
“我覺得,我們還是考慮第一個辦法好了。”北原和楓嘆了口氣,在心裏算了一下在聖彼得堡找到退魔之劍的可能性,抹了把臉,十分真誠地說道。
屠格涅夫看了眼北原和楓無奈的樣子,也明白了個七七八八:“這是你們那裏的特産?”
“差不多,我從小看着這些傳說長大的。”旅行家回憶了一下自己當年看這部番詩的年紀,語氣有點感慨。
這可是真正的童年啊……
當然,現在不是感慨童年的時候。北原和楓咳嗽了一聲,把事情扯回了正題:“所以在你們這裏,有什麽和她比較符合的傳說嗎?”
“這個啊……和你們國家的雪女的确有點像。”屠格涅夫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語氣有點詭異,“只不過我們這裏的童話一般都叫它雪姑娘。”
“冰雪和春天的女兒,嚴寒老人的孫女,在新年前夕幫助嚴寒老人實現孩子願望的助手。冰雪塑造成了她的身體——最後因為愛情,她的內心越發溫暖,身體也随之融化消失。”
說到這兒,屠格涅夫一副胃疼的表情:“你覺得這種童話靠譜嗎?”
“……是挺不靠譜的。”
且不說這種情況下執念到底會是個什麽,他也完全沒法想象那位……嗯,雪姑娘談戀愛的樣子。
“而且這時間也不對吧?”北原和楓托着下巴,回憶了一下俄羅斯新年的日期——嗯,一月份,和現在整整差了一個月。
“的确。而且在新年的傳說中,新年前嚴寒老人會到科斯特羅姆小鎮接上雪姑娘,然後兩人一起坐着馬車,送去新年禮物和祝福。”
屠格涅夫比劃了一下斯科特羅姆小鎮離聖彼得堡的距離,語氣微妙:“就連出現的位置也不太對勁呢。”
感覺到哪裏不太對的兩個人面面相觑了一會兒,最後是北原和楓小聲地打破了寂靜:
“我的意思是,有沒有那種可能,雖然那位妖精小姐看起來很像雪姑娘,能力也很像雪姑娘,自己也是這麽稱呼自己的——但她其實和雪姑娘一點關系都沒有?”
屠格涅夫非常贊同地點了點頭,他其實也有差不多的猜想。
畢竟雪姑娘在俄羅斯人心裏一直都是非常美好的角色,光從情感上講,他就不太願意相信會是對方幹出的事。
“不過如果是假扮的話,我有一個猜想。”俄羅斯貴族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勉強維持住了正經的表情,“你聽說過露莎卡嗎?”
“這是在我們的故事裏難得可以和執念扯上關系的妖精,她們的形象類似于凱爾特故事裏的人魚,只是能在地面上行走。同時還喜歡用自己空靈的聲音蠱惑人類。”
“你是說,這只妖精是露莎卡?”北原和楓微微一愣,就算是他不怎麽了解斯拉夫神話,也聽說過關于這種著名水妖的記載,“可是為什麽她會……”
假裝自己是雪姑娘?
“傳說中,她們的誕生來源于溺水橫死的女性——直到自己的執念消解才會消失。”
屠格涅夫的眼神平靜,看着這間破敗狼狽的房屋:“聯系到這裏的環境,會誕生這種水妖也不奇怪。”
在這種最原始最混亂的地方,如果女性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又有着過分出色的外表,在受到淩辱後,被丢到這座城市無處不在的河流裏,的确是十分正常的發展。
她的結局不會是最慘烈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遭到如此對待的女性。在這樣一個地方,人命恰恰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在撕開文明與繁華的一角後,這個世界的陰暗處依舊滲透着濃濃的血腥氣息。
“所以她一直以雪姑娘的身份出現,原因也很簡單了。”
北原和楓接下了話頭,橘金色的眼睛看向這座房間的角落。
那是一朵已經枯萎泛黃、不知道是不是被屋主人特意帶回家的白色小花。
此刻它被靜靜地丢在了角落裏,落滿了灰塵,無聲無息。
“她應該也是在某次意外中,因為這樣的異能而做了個夢吧。”
在夢裏,她不是生前那個投入河中,被河水溺死的女孩;也不是滿懷着怨恨、被人類所厭惡、帶來不幸的水妖。
而是受盡人們寵愛和喜愛的、冰雪與春天的女兒:在每個新年的夜晚,她會随着祖父一起來到俄羅斯的每個角落,孩子們看見她會發出快樂的叫聲,會把她的模樣挂在高高的聖誕樹上。
而她則給每一個人帶來新春的祝福。
這樣美好的一個夢,就算是能夠掙脫,但又怎麽願意醒呢?
就算是後來,從夢境裏醒過來後,她也依舊以“雪姑娘”的身份自居,一廂情願地把自己僞裝成那個能給大家帶來幸福的女孩。
在她自己的故事和期待裏,沒有怨恨、甚至沒有對這片貧民區人們的不滿,只有那種近乎于偏執的、拒絕一切不幸的“祝福”。
——我希望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幸,沒有不公,沒有悲傷,也沒有死亡。
我希望每個人都在他們的世界裏,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
已經從契诃夫身邊離開的白發妖精沒有去管這片區域裏還醒着的人類,而是坐在了一個小小的房間裏。
她輕輕哼着俄羅斯的搖籃曲,搖晃着手中破破爛爛、也不知道是怎麽搭起來的搖籃。
上面有一個嬰兒睡得正香。
“Вetep вoet, atы гpenmehr
(風在怒吼,而你溫暖着我)
he6octohet, ayhac вecha
(天空在呻吟,而我們卻擁有春天)……”
她看着這個自己剛剛來到這裏時,從水裏面撈起,然後手忙腳亂地用魔法救回了一條命的孩子,手指碰了碰對方柔嫩的臉頰,眼眸中流淌着難得的溫和。
“一定一定,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