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幽暗的樹林裏,一點篝火劈啪作響,這火實在太小,照不清火邊人的面目,但可以照清楚人手中劍上寒光。
有五個人在火堆邊,兩個躺着,兩個坐着,只有一個站着。站着的人雙手攏在袖中,躺着的人悄無聲息,坐着的人中一人盤腿調息,另一人手中握劍。
“哈……”握劍的人收劍入鞘時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你笑什麽?”站着的人溫和地問道。
“沒什麽。”笑的人嘆了一聲,“想我戚少商得意時敵手難覓,如今落魄倒是先後遇上了劉捕神、九幽老怪這樣的大人物,就連你這樣能五招格殺九幽及其徒的高人也為在下奔波。”
“足下想岔了,老身對足下的事情沒有一星半點的興趣,只是劉捕神在京中對老身弟子多有照拂,因而老身才走這一趟。”随意回答道。
原本閉目調息的劉獨峰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落在随意身上,因為夜色他看不分明,但他多年的直覺卻讓他對這個口口聲聲報恩的神侯師妹滿懷警戒,他一聽見她的聲音就有一個念頭閃現進他的腦海。
‘她和她的弟子一點也不像。’
他可以看出那個叫戚戚的女孩子就如同綿羊一樣溫馴無害(當然是在沒有敵人的情況下),但随意卻如同……沒有一種猛禽配得上她的危險程度。
“随意女俠久居深山,居然能這麽快找到我們的蹤跡,果然是好大的神通。”他說道。
“九幽喜歡裝神弄鬼,他的徒兒卻是張揚,即使是深山之中,落鳳掌、卧龍爪這樣的驚世邪功我也是有所耳聞的。”她的解釋平平淡淡,“九幽已除,劉捕神接下來的路也許會平坦一些。”
說完這一句後,她的身影便倏然消失了。
“随意前輩這樣的功夫,倒是比九幽更适合裝神弄鬼。”戚少商苦笑着感嘆道,他實在是沒有樂起來的理由,畢竟沒有九幽,劉獨峰自然也就算不上他的朋友。
劉獨峰那張遠比他的真實年紀要看上去年輕的面容上顯現出了他所能表現出的最凝重的神色,他看了看自己的腳邊,他僅存的弟子張五廖六現在還昏迷着,這一路走來,他犧牲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他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沉痛地發現失去是一件怎樣輕易的事。
雲大、李二、藍三、周四……他在心裏默念着這些跟随了他很多年的屬下的名字,曾經的意氣風發就如同一場笑話一般的夢,他與戚少商的境遇截然不同,但此刻他內心的滄桑痛苦不亞于這斷臂神龍半分。
更為痛苦的是,過去的他在面對慘烈的犧牲時他都能相信那是值得的,但這一次……
Advertisement
他的心裏忽然有了決定。
“我老了。”他說道,“我力戰九幽時顧不上帶着的重犯,被他給逃了。”
戚少商一愣,卻又聽見劉獨峰接着說道,“這重犯似乎還帶着個很重要的秘密,若他拿着這個秘密去威脅官家我又該如何是好。”
戚少商面上浮現出了激動的神色,他忽然明白了這位捕神的用意,他不僅願意放他走,而且還給他只了一條明路,一條他在現在這樣渾渾噩噩的狀态下絕對想不到的明路。
他不明白這頑固老人的轉變是為了什麽,但他由衷地感激他。
這一場突如其來而又艱辛痛苦到無法言說的逃亡終于要走到盡頭了。
劉捕神回府的消息傳來的時候,花鏡正吃着戚戚給她帶來的馄饨。
她牽挂着她的丈夫,因而差了家裏的仆人守在捕神府門口,劉捕神一到家,她那仆從便飛奔回來報告了這一消息。
花鏡立刻把碗裏還剩下的馄饨撥到戚戚的碗裏,用最快的速度沖到了梳妝臺前,仔仔細細地檢查着自己的妝容,她輕哈了口氣,皺了皺眉,“我就知道馄饨裏不該加那麽多香料,戚戚,我嘴裏有味道了,這可怎麽辦?”
戚戚故作沉思了一會兒,認真地說道,“這好辦,一會兒雲爺一回來我就裝作失手把馄饨湯倒他身上,這樣他就會以為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了。”
花鏡沒好氣地瞪了她一樣,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問道,“戚戚,你輕功是不是很高,你現在再去買一碗馄饨回來好不好?雲郎忙于公事,定是又沒顧得上吃飯。”
戚戚佯裝為這見色忘友的行徑惱怒了一會兒,還是耐不住花鏡的懇求,動作迅捷地竄上了屋頂,以最快的速度向馄饨攤跑去,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江湖俠客在追飛賊。
她已經是馄饨攤老板的熟客,那老板一看到她就露出笑臉,給她撈馄饨的時候還多撈了一個,“我原本以為追三爺一外出查案我這的生意就得冷淡下去了,誰知道還有小姐您和蘇樓主常賞臉。”
因為自己的名字被和蘇夢枕同時提起,戚戚感到自己的心情飛揚起來,她努力讓自己顯得不那麽激動,拎着馄饨飛快、平穩地沖了回去。當她在屋檐上飛馳的時候不禁想起了當日她意外抓獲采花賊的場景,只覺得那果真是難得且有意義的經歷。
她的動作實在是快,當她回到花鏡的房間時雲大還沒有回來。
但很快她就發現可能是雲大的動作太慢了。
她們等了很久,等得馄饨冷了、商鋪收攤了、天色暗了,雲大還沒有回來。花鏡開始擔心起來,她的雙手搓着衣擺,手足無措。她想要去捕神府找自己的丈夫,但又擔心會給雲大添麻煩,她既怕誤了他的差事,又擔心自己會給別人留下“管得太多”的印象,累得雲大被人笑話。
戚戚确是看不下去了,說道,“你不如做些點心送去,就說是擔心他餓着,誰能說你的不是?”
花鏡如夢初醒。
天色已經不早了,去捕神府的路上又要經過些混亂地界,戚戚擔心花鏡的安全便與她同行,她們走到捕神府時,正看見張五廖六談論着什麽從府門口走出來,兩人看見花鏡時頓時神色一變,張五尴尬地笑道,“這麽晚了,大嫂你怎麽來了?”
花鏡察覺他面色有異,不禁皺起了眉頭,但她還是略微提高了手上的籃子,說道,“我做了些糕點給雲郎送來,你們這一次辦的是大案吧,他還在裏面辦事嗎?”
張五和廖六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戚戚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預感,她拍了拍花鏡,說道,“看來他們是真的很忙,我們不如明日再來吧。”
花鏡不是不識大體的人,她雖有幾分不甘心與委屈,但也不會在這捕神府前鬧開,只得把糕點遞給張五,說道,“你們若是不急,便将這點心給雲郎送去吧,記得提醒他吃,他一忙起來這些就都顧不上了。”
恰在這時,一仆人小步跑來,“五爺六爺,大爺他們都已安置好了,您看明天幾時請人來比較好?”
張五和廖六的臉色劇變,花鏡的臉色也陡然慘白,她一把拽住了仆人的衣襟,厲聲喝問道,“什麽安置?請什麽人來?大夫嗎?他們是不是受了傷?傷得重嗎?”
仆人被她吓住了,花鏡與雲大新婚後并未造訪過捕神府,是以這仆人也不知她身份,只是迷迷糊糊地說道,“沒請大夫啊……大爺他們不是已經身故了嗎?”
“你說什麽……”花鏡只覺得耳中轟鳴,一陣暈眩,幾乎站立不住,戚戚以為她會倒下,但這個沒有修過武的女子硬生生地挺住了,她的手還拽着仆從,目光卻轉向了張五廖六,期待他們給出一個否定的答案。
然而張五只是說,“嫂嫂,大哥走得并無苦楚,你……節哀。”
“節哀……節哀……你不久前才對我說過恭喜,才對我們說過恭喜啊!”花鏡喊道,她甩開了那個仆人,抓住了張五的衣袖,“他在哪裏?他在哪裏?我要見他!他答應過要先回來看我的!他答應過的!我要問他為什麽食言!”
這是戚戚第一次看到一個人的內心支柱崩塌是什麽樣子。
她跟着花鏡走進捕神府專門辟出來的房間,看着這個曾經清清冷冷、在燭火映襯下慵懶唱歌的女人在她最愛的人的身邊哭得聲嘶力竭,肆意□□着她原本珍惜無比的嗓子。
她可以想見劉捕神此次偵辦的是怎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雲大在這件案子中發揮的作用也許微乎其微,他的不幸也許對于整個案件的推進沒有多大的影響,如同将被風吹起落入湖面的落葉點起的漣漪。
然而他的不幸對于花鏡而言驚天動地。
而她呢,她這個擊殺了魔姑、剿滅了梁紅石團夥的別人口中的年輕高手卻只能看着這柔弱的女子悲痛欲絕,束手無策。
她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