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戰争不是開玩笑的事。
韋燕看着一具具蒙着白布的擔架從傷兵營中被擡了出去。他們所取得的成就是輝煌的,但他們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慘烈的。楊再興是岳飛麾下數一數二的猛将,跟随岳飛多年,也是韋燕的老相識,他也在與金人的遭遇戰中犧牲。韋林徐平日多受他提攜,聞得他死訊時自然是淚眼婆娑,然而誰都沒有去安慰他的心思,因為在這場戰争中幾乎每一個人都失去了他們的兄弟,失去了他們敬重如父母的将領。
仿佛是嫌棄他們的災難還不夠多似的,岳飛在七月的某一天接連接到了十二道要他回京班師诏。
“将軍有回意?”在營帳中處理事務的韋燕聽見身為岳飛親兵的韋林徐帶回的消息不禁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他放下了手中的筆,“他明确地這麽說了?”
韋林徐悶悶地點了點頭。
韋燕沒有立刻做出言語上的回應,他的眼中空空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案面,神色凝重。半晌,他長嘆一聲,“他是認真的。”
他的态度明明還是一如既往地平淡冷漠,但是韋林徐卻從他身上感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哀痛之感,韋燕悲傷的時候比歡樂的時候多得多,但這一次他的悲傷比任何一次都來得重。
“莫非這是命嗎?”他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過去他所感嘆、所諷刺的都是人性,因為當一個人在遇到挫折的時候責怪上天是很愚蠢很軟弱的行為。對于這樣的行為,韋燕從來是不恥,雖然他從來沒有明顯地表明過自己的心志,但他的種種行為都帶着一種絕不妥協的戰士氣質,對敵人是這樣,對這天數也是這樣。
只是戰士也許也會有疲憊的時候。
“我會再去試一試的。”韋燕說道,他像是在對韋林徐說,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必須得去試一試。”
“我已經……沒有機會了。”
韋林徐聽不懂這句話,他只是困惑地又帶着某種希望地目送着韋燕走出了自己的營帳,向岳飛的營帳走去。
他到的時候,營帳中還有幾個臉熟的将領,他們都是來勸岳飛改變主意的,但從他們面上的神情就知道這是徒勞無功。
“韋先生,您也來勸兩句吧。”一個将領說道,“仗都打到這份上了,怎麽能現在回去呢?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啊!”
這個道理誰都知道,只是做起來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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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先出去吧。”韋燕說道。
幾名将領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岳飛的臉色。岳飛擺了擺手,讓他們暫且離開營帳,這幾名将領這才離開。
“韋先生請坐。”岳飛率先坐了下來,他兩鬓的白發更加稠密了,兩眼有些泛紅,顯然剛剛哭過一場,“韋先生也是來勸我的嗎?”
韋燕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露出了一絲笑意,竟是出奇的柔和,這種柔和與他的外貌格格不入,但竟讓岳飛有一種熟悉感,甚至有一點“本應如此”的感覺。
“将軍上次同我說的那位女俠客,我大約知道是誰了。”他微微低首說道。
“哦?”岳飛露出了詫異的神情,“莫非随意女俠也在蕭大俠的兄弟們之中?”
韋燕輕輕地搖了搖頭,“我自然有別的途徑。”
岳飛對江湖上的種種不甚了解,因而也沒有多問渠道,只是詢問道:“她現在也在抗金?”
“也在。”韋燕又笑了一下,他慢慢地說道,“這位女俠的經歷有幾分傳奇,将軍可有興趣聽我說一說。”
岳飛自然是願意的。
韋燕的目光又顯得有些空洞,他仿佛在回憶着什麽,也許是因為對這故事的不确定,他說得很慢,聲音也沒有平時的那種陰氣,有一些娓娓道來的感覺,“将軍最後一次見過她之後,随意就去了京城,當時正好是金兵圍城的關鍵時期……”
他在說這些的時候,那些從未忘懷過的一幕幕又張揚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表面,他最先想起來的是狄飛驚,這讓他自己都有幾分吃驚,他想着狄飛驚打開了破舊院門的那一剎那,他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看清他全貌的情景;他接下來想起了追命在出發前和他開的那些玩笑話和他那陳舊的酒葫蘆,他在将那葫蘆埋下地的時候忘記看一看裏面還剩沒剩下酒;他又緊接着想到了冷血的劍和他對他說話時的樣子,想起了鐵手溫和的提醒言語,他甚至還想起了王小石這個名字,很可惜他并沒有去尋找這個奇人的心情也沒有幸運像偶遇燕狂徒一樣和他偶遇。
無情是在最後被他想起的,也許是因為每次一想起他,他的心裏就悶得難以忍受。他的印象是最清晰的,他最後一戰中搭在侍童身上還回首和他說話時的樣子、他操作着輪椅一步步走入朝堂中的樣子,他在初見那一夜聽聞他的不可思議經歷後的那一抹笑、他給他寫的每一封信、信中的那一句“有負世叔所望”、他在朝堂上的那一跪、還有……他在月色下焚燒信件時他面前的那一叢火光。那火光和那深夜中埋葬了一切的大火是多麽的相像啊!
多麽奇怪啊,有關無情的那些片段是散亂的、不成順序的,就像是他的大腦分不清哪一段更重要一些。
這些記憶和他告訴岳飛的內容有的有關有的無關,但他的敘述還是有條理地繼續了下去,“她是多麽的幸運,和那些亡故的相比,她還有再拼一次的機會,她也許能夠替他們看到金賊被趕出家園的那一天。她換了容貌、換了名字、甚至連自己的女子身份都抛棄了,只為了能夠離那希望更近一點。複仇的怒火燒得太旺太旺了,灼得她如此痛苦,她做了很多以前她根本想不到會做的事情,殺人滅口、以暴制暴、栽贓罪名……哪怕有大義為她辯護,但哪有用不義的方法來行駛俠義之事的呢?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但只求這一身罪孽沒有白背,她知道所謂的太平盛世就算能夠達成也難以長久,所以她所求的是一個勝利的結果來告慰亡魂,僅僅是将軍您現在近在咫尺的、觸手可及的那個勝利的戰果啊!”
原本低沉冷淡的男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女子的低泣,她坐在岳飛的對面,坐在唯一能夠完成她的心願的人對面,以前所未有的卑微祈求着。
岳飛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種悲憫。
他來不及震驚便被這種悲憫占據了所有的心神。
“那是不夠的。”他說道,“勝利的戰果對我而言是不夠……”
“我所求的……是你不敢奢求的那個太平盛世啊。”
随意的哭泣停止了,點點滴滴的淚水落在她黑色的袍袖上,但很快隐去了,除了一點點的濕意便感覺不到了。
這種空落落的感覺是對一次出現在她的心裏。
埋葬無情的時候她因為不知道皇帝的投降,心中還有着一點點的複國希望;而在這希望破滅之後,她心中也還有對使她希望破滅的人的憤怒。
現在,希望沒有了。
她也不能恨眼前破滅了她希望的人。
要恨那個王座上的膽小鬼嗎?他好像……不值得她有這種情感。
現在,她什麽也沒有了,只有前所未有的茫然無措。
“我很抱歉,随意。”
到最後他只留給她這麽一句話。
随意再一次抹幹淨又滲出的淚水,站起了身,恭敬緩慢地走出了這座營帳。
心已空。
再多的癫狂表現、再多的悵惘感嘆……又有什麽好處呢?
他求的是一個太平盛世,盛世的根基是禮法,君君、臣臣、子子。今日宋朝政權未穩,他若抗命,他人定然效仿之,各地叛亂定是四起,內外皆敵,哪裏有不敗的道理。
她沒有多說那些道理,她知道他知道自己回京之後是兇多吉少,說再多……又有什麽用呢?
“願只願,我岳飛的這一條性命,能喚醒天下民心!”
在她走出營帳的時候,那些将領又再次湧了進去,随意遠遠地聽見了岳飛這樣的話語,大概是對那些将領的最終答複吧。
“民心哈……民心……有用嗎?”
秋意
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