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韋雁這一次開口的時候不再是他慣常的那種又滑又涼的聲音,但也不是她曾經擁有的那種屬于女子的清亮透徹。這聲音沙啞、冷漠,恰符合他對自己的感覺,那種既厭棄又不得不珍愛的感受。他用這種聲音說道,“立足軍營總還是男人方便一些,穆桂英在故事裏見見也就罷了,當不得真的。”
“軍裏頭勾肩搭背生死與共的,你還真瞞過去了?”燕狂徒懷疑道。
“我的姿态足夠高,而且我對別人說……我是個閹人。”韋雁平淡地說道,“軍裏上下連同岳将軍在內都給我幾分薄面,不會有太過失禮的事情發生。我又用藥絕了月事,易容做得也絕,有什麽瞞不過去的。”
燕狂徒長嘆一聲,“老夫見過不少人,狠得下心做大事的人卻不多,你倒也算是其中一個。”
易容做得絕……韋雁說得輕巧,然而尋常的易容之術可瞞過一時又怎能瞞過一世?身高可以用特殊的鞋墊一墊,精妙的面具也可以找到,喉結也可以作假,但是有些女性的生理特征卻是難以磨滅的,哪怕可以用“閹人”這個借口輔助,又能用秘藥輔助,但少不了還是需刀斧加深。
就算是如此,韋雁也需要特別小心翼翼才能名正言順地留在軍營之中。
“你剛才在傳蕭秋水武功?”燕狂徒忽然問道。
“燕前輩不是都看到了嗎?”韋雁回答道,“忘情天書本就是姜家兄弟留給蕭家的東西,我不過是還回去罷了。”
他無意在這個問題上牽扯太久,但燕狂徒卻對這件事很感興趣,這個上了年紀的老狂人面上又浮現出得意勁兒,他笑了一聲後說道,“哈,這蕭秋水硬撐着不肯做我的徒弟,到頭來還不是成了我徒孫!”
韋雁面不改色,自然而然地反駁道,“第一,蕭秋水沒有跟我行過拜師禮,不算是我的徒弟,而且我教他的也不是我自己的武學。第二,當初在山崖之下我就和你說過我的師父只有韋青青青。”
“嘿,你這不識擡舉過河拆橋沒良心的小丫頭片子!”因大動肝火而懶得和韋雁演男扮女裝的戲碼的燕狂徒直接叫出了這個他之前克制着沒喊的老稱呼。
“你教我玄天烏金掌帶我練武,又以無極仙丹助我,恩重如山,我把你當成恩人,你死活不認。”韋雁說道。
“哼,做這些是因為老子佩服四大名捕俠肝義膽,老子高興做的事用不着別人當成恩德來還!”燕狂徒冷哼了一聲後說道。他雖然乖張俠氣,但确實是一等一的好漢。
韋雁嘆息了一聲,想到自己與燕狂徒相遇時的情景。
京城城破、四大名捕盡數身亡、徽欽二帝背棄了無情最後的謀劃投降金國。随意滿腔複仇洩憤的烈焰最後還是被狄飛驚的冷靜分析撲滅,她沒有心情按照無情的囑咐去找什麽王小石,而是跟随着狄飛驚進行了幾次小規模的抗金活動,在一次刺殺金軍高官的行動中,他們的行蹤被叛徒出賣,兩人分頭撤離。随意被追兵追至山崖,山窮水盡之時跳崖而下,卻未曾想到正好撞見在此地隐匿行蹤的燕狂徒。
她為了這位高人曾經踏遍千山萬水,卻未曾想到在這種境況下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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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狂徒喜怒無常,但在聽說她是因為刺殺金兵而流落此地時也沒有為難她,反而給了她一陰一陽兩粒無極仙丹,助她療傷提升功力。雖然過程痛苦無比,但效果立竿見影。後來的相處中,随意又向他透露了自己一路來的經歷。雖然燕狂徒對于破碎虛空了解不到什麽,但随意那時對回到過去已經沒有什麽興趣了,因而也說不上什麽失望。燕狂徒仰慕四大名捕已久,只恨他與他們志不同道不合,聽聞四大名捕為國盡忠而死,一代狂人心中感慨萬千,遂順從性情将絕學交與随意,并督促她練武。
只不過他大概也沒有想到那個女孩子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随意在告別燕狂徒後心中已有打算,她找到了狄飛驚,在這位闊別已久的老朋友的幫助下找到了一個隐世的易容高手,徹底改頭換面成為韋雁,又向這老人學習了易容易聲之術。
老人在韋雁前去軍中的前一夜自刎而死。他自殺的理由很簡單,韋雁也許是他最出色的易容作品,一樣易容作品的好壞的評判标準只有一個——是否會被別人拆穿。他用自己的死解決了韋雁身份被揭穿的最大可能。
若不是因為這一身的武功,燕狂徒也絕對認不出韋雁就是随意。
三年的辛苦磨砺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韋雁看着燕狂徒,悠悠地說道,“無論你怎麽說,我總歸是感激你的。”
這是完全的真心誠意,要不然他不會給自己取“雁”這個“燕”的諧音。
燕狂徒的面色稍霁,他建議道,“你若是想要抗金,我看你留在蕭秋水這裏的作用比留在岳飛軍營裏大多了,你如果擔心岳将軍那裏沒人保護,老子可以代替你去,如果是岳将軍的話,估計在老子熬完這條命以前就能把那些個金賊打回去了。”
韋雁搖了搖頭,“我要留在岳飛軍中。”
這句話中有明顯的深意,燕狂徒眯起了眼睛,“你到底是想要幹什麽?抗金哪裏不能抗。”
“抗金哪裏都能抗,只要有膽氣誰都能抗,只不過我要做的不僅僅是抗金,我還想要三個人頭。”韋雁的話語中忽然迸發出了勃勃的殺機,其決心之堅定令燕狂徒的神情也是一肅,他追問道:“哪三個?”
“金兀術、趙佶、趙桓!”
這三個名字一個一個地從韋雁的嘴中磨了出來,他最想殺的是金兀術,但他最憎恨的卻是投降的無能昏君。
“難怪你要跟着岳飛。”燕狂徒嘆息了一聲。
金兀術暫且不論,趙佶和趙桓都被押在金人手中、看守甚嚴,哪怕是燕狂徒也沒有把握突破上萬金兵去殺這兩人,再加上朝中除了岳飛幾乎沒人想把這兩個前皇帝帶回來。韋雁只有跟着岳飛才有可能接觸到徽欽二帝,所以他才會積極地幫助岳飛壯大自身,希望在他北伐攻金時能夠一償宿願。
“我知道無情他們不會高興我這麽做。”韋雁說道,“反正我只打算用金兀術的頭顱祭拜他們,剩下的兩個只是為了洩憤罷了。”他說到這些的時候輕笑了一下,“然而有些憤怒是不能不洩的,否則我活于此世也沒有什麽意思。”
“我猜岳将軍肯定不知道你有這個心思。”燕狂徒沒好氣地說道。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怎麽說呢,他也是個和你道不同的人,岳将軍比你所想象的還要更看重世間的禮制規矩,他對于‘忠’的理解也許比無情他們還要死板。”韋雁笑了笑,說道,“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夠做出那樣的事。很多次我都覺得他的做法很傻,但在面對着他的時候卻總是被他說服,哪怕一兩次我堅持了自己的觀點也勸服不了他。他是那種能讓你不由自主地去贊同、尊重他的決定的人。”
燕狂徒沉默了片刻後,運起輕功消失于此地。
韋雁收起了面上的表情,他又眺望了一會兒遠方,便回到了蕭秋水他們的駐地,找到了自己的馬,回岳飛那裏彙報武林盟主的确立和天下英雄令的下落去了。
紹興六年,岳飛領軍北伐攻打金人,和之前剿滅這、剿滅那的戰鬥相比,這場戰役的規模更大,難度更高……将士的士氣也所前所未有的高昂。
他們每向那個方向前進一步,就離自己的故土更近一步。
在這樣的大局勢下,岳母的病逝也成了一件小事,岳飛不能夠為自己的母親悲痛太久便要再一次披挂領軍。雖然他還是和往常那樣自信地指點布局,但韋雁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身上的巨大壓力。他不止一次地看見岳飛在無人之時按壓着太陽穴,有時也會讓手下端來熱水用來敷眼睛,連日的征戰哪怕是鐵打的漢子也承受不住。然而巨大的責任感讓岳飛挺了下來,凡是他指揮的戰役沒有不勝的,他所做出的戰術預測沒有不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