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走過成都府的喧嘩,城西一帶便都是唐門的領地了。幾乎是在馬蹄踏上這方土地的剎那,韋雁便知道自己已經被監視了。
唐門和很多江湖人一樣,對朝廷推崇的種種禮儀不感興趣,他們有自己的一套規則。這套規則嚴厲卻又被刻意地加入了幾分溫情,例如唐門的掌門人不叫門主,而是依據性別被稱為“唐老太太”或“唐老公公”,聽上去頗為親切。
如今唐門當權的是一位老太太,一位極不好惹的老太太。
唐門在成都西面山林深處,韋雁走在山道上,想着自己所知的那些關于唐門,尤其是關于唐老太太的那些事。他知道的那些事中有些是有用的,比如他可以從唐老太太和唐老公公的權力争奪中知道這個人的心計有多深、野心有多大;他知道的事中也有一些沒有用的,比如他知道唐老太太有個叫唐烈香的女兒,她和無情曾經彼此有情,卻最終沒能在一起。他知道的信息算不上多,也沒有辦法串聯在一起,但這零零碎碎之中所透露出來的情報對他把握唐老太太的性格已經足夠了。
他步入得越深,身後跟着的尾巴也越多。韋雁沒有理會這些跟蹤者,唐門不比霹靂堂,唐老太太也不是雷默,在放肆之前他還需要再掂量掂量。
在看見唐門的大門之後,他身後跟着的那些人都齊刷刷地顯出了身形。
“請閣下留步。”他們之中站在最中間的一人說道。
“我若此時留步,唐老太太能請我進去嗎?”韋雁勒住了馬,淡笑着問道。
他這一次的笑和平時有些不一樣,平時他的笑中總有諷意,這一次卻只有客氣的詢問。
能在唐門面前笑出來,如果不是年少輕狂,那就一定是有資格和唐門高層談交情的風流人物。這馬背上的黑衣人不僅要求見唐家的高層,而且想要見唐家的最高掌權者唐老太太。
“請足下将名帖交與我,我可去請示老太太。”之前說話的那人又說道。他一邊說着,一邊打量着韋雁遞出名帖的手。
唐家人的眼光非常毒辣,一雙手用什麽樣的兵器、擅長什麽類型的武功、會不會使用暗器……只消一眼唐家人都能分辨出來。站在韋雁面前的這個人更是唐門的精英,他自信自己看得也頗為仔細,但無論他怎麽看,都不能分辨出這個黑衣人的來路。
這個人用的是劍、是掌、是拳……他覺得都有點像,卻又都有點不像。這個唐家弟子接過了韋雁的名帖,進了唐門,将名帖和韋雁的容貌、言行統統告訴了比他更高一階的唐門弟子,比他更高一階的唐門弟子也沒有主意,于是這張名帖就被一層層地向上遞了過去。
唐老太太看到名帖的時候,她那雙半眯着的眼睛睜開了一點點。她身邊跟随她最久的親信會意,他的腳步向外挪了挪,做好了通報下屬的準備,但她沒有動一下。
唐老太太不說話,誰都是不能妄動的。
“請進來……”唐老太太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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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邊的親信這才走了出去,将唐老太太的命令又一層層地傳了下去。
攔住韋雁的那個人得到了命令,将路讓了出來。韋雁翻身下馬,一步步地踏上有些高聳的階梯,踏入了唐門的大門。
這扇門寫滿了歷史,也許還站滿了血。門的裏面是和外面的富貴人家相似的景象,然而花鳥魚蟲外的那些一棟棟的房屋卻比尋常人家多了幾分不詳與灰暗。
韋雁的雙手攏在袖中,他如同閑庭漫步一般地走過了走廊,穿過了唐門的練武場。有年紀比較輕的唐門弟子向他投來了好奇的打量目光,他也會有禮地點點頭。這時候的韋雁面上那讓人不快的神氣明顯地少了一些,他雖然一直是那樣的做派,但現在看來似乎也有千人千面的才能。
唐老太太的住處處處看時不覺顯眼,但只要細看,就會發現這裏遍布奇門、滿是機關,将整間屋子形容成一件出色的工藝品也不為過。
韋雁對這工藝品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便将注意力都放在坐在首座上品茶的那位老太太身上。
唐老太太的神情就像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那樣慈祥,她的手邊甚至還放了一雙繡了一半的鞋子,鞋面上翩翩展翅的蝴蝶還缺少一朵與它相襯的豔麗鮮花。
“唐老太太好,晚輩韋雁,今日冒昧拜訪還請老太太恕罪。”韋雁行禮道。
“你規規矩矩地遞了名帖,規規矩矩地等到了我的回複,又哪裏有什麽罪過呢。”唐老太太說道,她的态度頗為溫和,但如果因此就放下對她的戒備可就太愚蠢了,“還請韋先生就坐吧。”
韋雁自然不是愚蠢的人,他低眉順眼地恪守着晚輩的禮節,坐在了自己身後的一張椅子上。
“韋先生的名字,老身也是聽過一點的。”唐老太太笑着說道,“刀光劍影中不染半分塵土,眨眼間取了數十金賊的性命。老身想着啊,以韋先生這樣的本事少說能排進江湖的一流好手之列,今日見到了韋先生……”她停頓了一下接着說道,“才知道韋先生的武功至少能進江湖前五。”
這句話出自唐老太太嘴裏和出自別人嘴裏的意義完全不一樣。
當今的江湖上,有誰的眼光能毒過唐老太太?有誰的經驗能比唐老太太更豐富?
“老太太說笑了,江湖何其大,天下奇遇如此多,有隐居高人,亦有長江後浪。”韋雁說道,“更何況,對于江湖而言一切排名都是可笑的。有人說唐門的排名一直都是二三四五,然而在唐門之前的那些勢力一換再換,唯有唐門屹立不倒。”
“老身不過是喜歡這太平日子,唐門雖因此不倒,卻又少有作為。”唐老太太幽幽地嘆了口氣,“老身知道韋先生此次前來所求的是什麽,不管是多麽鐵石心腸,看到這山河破碎、百姓流離的景象都是會心生不忍的,總是會忍不住想做些什麽的。”
韋雁面上顯出了贊同之色,但心中卻是平靜無波。
女人眼淚、女人的嘆息,都是她們騙人時必備的情态,唐老太太雖然年歲已高,但她終究是一個女人。
最高明的謊言的不完全的真話。“心生不忍”不代表會放棄利益,“想做些什麽”不代表真的會做什麽。
韋雁等着唐老太太的下文。
“這自古以來啊,朝廷的主人換了一代又一代,這江湖上卻少有變化,總有個正邪、總要分個黑白,總有人要争個第一。”唐老太太說道,“唐門對江湖沒興趣,卻要幫朝廷做事……你覺得權力幫、十二連環塢會有人信嗎?”
“唐老太太覺得,李沉舟和朱順水會以為唐門是要和他們争?”
“他們不僅僅會‘以為’唐門要争,他們會按照‘唐門要争’的情況來對付唐門,甚至也會在韋先生這和唐門争一争。”她又嘆息了一聲,目光中有着淡淡的憂愁,“韋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有時候往往沒有信用。”
韋雁明白唐老太太的顧慮了,她所想要的是一個保證,一個用權力幫、十二連環塢的損失做成的保證。
誰會和一個打擊過自己的人合作?就算朱順水和李沉舟有這個氣度,韋雁真的能夠相信嗎?就算韋雁相信了,朱、李二人會相信韋雁相信了他們嗎?
韋雁行了一禮,“在老太太的擔憂解決之前,我們之間的任何合作都是空中樓閣,請恕韋雁改日再來拜訪。”
他沒有直接說答應或是沒答應,甚至沒有和唐老太太講述更多關于他們之間的交易。
唐老太太眯着眼睛看了他一會兒,擺了擺手說道,“老身也要休息了,就不送韋先生。”說完,她當真站起身,仿佛真的對韋雁沒有說出口的交易內容沒有興趣一樣。
韋雁卻沒有一點點失望的神色。和唐門的關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立的,就算建立了這種合作關系,韋雁也不覺得毀約對這位老太太而言是一件難事。
徐徐圖之,現将這老奸巨猾的唐門掌權者拖入此局中,日後自有謀劃之機……未來如何,各憑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