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四月的江南正是草長莺飛的時節,江水邊的歌女的唱曲也更加活潑、更加婉轉,明明是二十多歲出頭的女人卻唱出了十五六歲的少女的情韻。那天真、那純潔,哪怕知道是假的也能夠讓人的心情好起來。
金兵到底是沒能進這座城,這城裏人的心也許曾緊張了那麽幾天,但如今恐慌已經過去,反而成了一種“也不過如此”的劫後餘生之感。春天一到,城裏的富商又逛起了勾欄,城裏的文人又談起了風雅之事。
反倒是那些最大膽的江湖人還放不下幾個月前的那場驚險。
雷默在霹靂堂的那張披着老虎皮的椅子上坐着,一只手上轉着兩顆鐵核桃,另一只手背在身後,時至今日,他一想到那将要城破的恐懼之感也忍不住手抖。只差那麽一點,只差那麽一點點,霹靂堂就成了江湖上的神話,被一時傳唱然後永遠遺忘。
“柳大總管那裏怎麽說?”他看到霹靂堂的老管家走進來了,于是開口問道。
老管家低着頭,低眉順眼地回答道,“柳總管讓您放心,權力幫敬重天下所有英豪,更何況我們早就歸降了他們,該幫的他都會幫。”
柳随風這個人雖然一肚子的壞水,但在這種事上他不會诓他。雷默回想了一下自己和權力幫的幾次往來,自覺沒有什麽失誤失禮的地方,又想到自己這一次的堅守給了權力幫豎立幫派形象的機會,于是松了口氣,感到自己至少能放下一件事了。
“韋雁這個人看着邪氣森森,卻是個守承諾的。”雷默感嘆道。
“堂主這話說得早了些。”老管家說道,他自幼呆在霹靂堂,雷默更是他看着長大的,因而也有直言不諱的資格,“像韋雁這種人,他說不說實話、守不守承諾都是由他的目的、他的利益決定的。”
“韋雁這個人看着邪氣森森,卻是個心懷國土的人。”雷默覺得老管家說得有理,于是将這句話重新說了一遍。
這一回老管家點了點頭,然後他謙遜地把頭低得比剛才更低,“堂主說得不錯。”
“怎麽樣?關于這個人你又查出什麽新訊息嗎?”雷默問道。
老管家搖了搖頭。
雷默沉默了片刻,說道:“你覺得我們應該将這個人的情況告訴柳五嗎?”
“不應該。”老管家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一點猶豫也沒有,這份果決讓雷默挑了挑眉。
“說說看理由。”他的另一只手從背後移到了前面,他一手支着,斜躺在寬大的虎皮椅上。一個大幫派的老大必須要有這種能夠控制自己心情的本領,哪怕他之前再怎麽緊張,在下屬面前都不能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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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五公子應該已經知道了這件事。”老管家說道。
“那我們不是更應該告訴他了嗎?”
“有些事情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就不應該再去想它的了,否則就是狗尾續貂。”老管家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已經錯過了表忠心的最好機會,無論我們現在說不說都不能打消柳五的懷疑,倒不如把這件事情忘掉,柳公子也許還會将我們的隐瞞當成是我們重情義的表現。我們對韋雁重情義、講道義,才有可能證明我們能對權力幫重情義、講道義。雖然雙方對峙的時候都想從對方那裏找到一個兩個利欲熏心的小人,但這些小人哪個又有好下場呢?更何況……柳公子雖然什麽都不缺,但好用的魚餌總不嫌多。”
不敢用、不想用的小人自然就只有被當成抛出去的餌這一個下場。
雷默曲着食指在椅柄上點了點,他其實心中早已認同了老管家的話,但他總要表現出自己不是事事都聽這個老人的,他會有這樣的決定是他自己的想法。
“那麽,我們霹靂堂從來沒有接待過一個叫韋雁的人。”他說道。
霹靂堂會有怎樣的反應,權力幫會有怎樣的反應,韋雁一點也不擔心。這江湖上有一個亘古不變的真理叫做誰拳頭大就聽誰的,除非李沉舟真的腦子壞掉了要冒開罪天下人的風險親自到岳飛的軍隊中擊殺岳飛的軍師,否則他還真沒有什麽情況是難以應對的。
更何況,他現在要操心的事可比權力幫和十二連環塢的鬥争要重要百倍。
韋雁整理了一下衣衫,慢慢地走向岳飛的營帳。
因為前幾日同韓世忠互通過書信,雖僅僅是只言片語卻能夠看出雙方都是難得一見的良将,岳飛心情頗好,當下主動招呼道:“韋先生,我們很快就能夠收複建康了。”
韋雁點了點頭,他不是個不識時務的蠢人,就算有再多的後續擔憂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說出口。
“韋先生,這幾日我想了很多,過去我抗金之心雖然堅決,但總有孤軍作戰之感,這種茫茫大海中唯有一支獨木的感覺并不好受,說來也不怕你笑話,有幾次我甚至想過就和金賊硬拼一把,來個玉石俱焚成全心中孤憤罷了……說真的,那時候我真的分不清楚就這樣不疼不癢地和金賊纏鬥下去和轟轟烈烈大幹一場相比,哪一個更像是男子漢?”岳飛在說到這些的時候露出了些許尴尬的神色,“你韋先生大概會覺得選錯了人吧,哪有這樣把軍士們的性命當成兒戲的将領……”
“我理解的……”韋雁在聽到“玉石俱焚”這幾個字時眼中有一瞬間的放空,但他很快掩飾了過去,他打斷了岳飛最後的自我獨白,以不可思議的認真态度說道,“我都理解的,那神的标準來要求一個人是蠢貨才做的事……而且你到底還是沒有這麽去做。”
“幸好我沒有這樣做。”岳飛說道,他将已經被他捏得發黃的信紙推到了韋雁的面前,“韓将軍當真是個英雄,有這樣的人在,大宋複興指日可待。”
“複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韋雁說道,“不過在收複了建康之後,你應該就會有直接面聖的機會,到時候我們的壓力也會小一些。”
岳飛沒有回答,但他眼中的光亮已經說明了他對未來的憧憬。
秀美的河山、繁華的城鎮、幸福安康的百姓……也許用不了太久,這些都能回來。
韋雁讀得懂岳飛的希望,這希望足夠溫暖,卻引不了他的共鳴。
因為他被這場慘劇奪走的東西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韋雁穩定了一下心裏翻滾的苦意,換了一個話題。
“岳将軍的家人……在您安定下來後應該就可以和您團聚了。”
“母親擔驚受怕許久,只是我這不孝子還需讓繼續擔心下去。她老人家年歲已高,照顧家中實在是辛苦。幸好我那兩個兒子懂事能幹,想來不會讓她太過操心……”
韋雁原本安安靜靜地聽着,卻忽然聽出了幾分不對勁,他忍不住要問道“将軍發妻難道不能幫忙嗎?”然而話到嘴邊卻又被他咽下,畢竟他現在是一個城府極深的謀士,哪怕再好奇,這般唐突的話也是萬萬不能出口的。
他又同岳飛商讨了一些戰略上的事,便告辭出了營帳。
一走出岳飛的視線,韋雁便故作偶然地撞上了跟随岳飛最久的親兵,他先告誡了一些“注意将軍作息”、“不要讓岳将軍太過勞累”之類的廢話。在打開了這名親兵的話匣子後他又不着痕跡地探問道:“将軍真乃英雄人物,不知将軍夫人是何許人也。”
話一出口,他頗為詫異地發現原本滿面笑容的士兵露出了嫌惡又不平的神情。
“她?她算什麽東西。”這士兵憤憤不平地說道,“岳将軍在前線帶着我們殺金賊,她卻抛下了婆婆兒子改嫁了。岳将軍同鄉帶回消息的時候,将軍雖然沒說什麽但他一定很傷心,韋先生您不知道,我跟随将軍多年,從來沒見過他那種表情。”
“這……”韋雁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
他是記得的,記得那個不漂亮、不聰明的直率姑娘說過的那些話。
“要是女人可以參軍就好了,這樣等雲兒長大了,他要是還在軍隊裏,我就能去幫他了。”
是時光太冷酷了嗎?連那樣的肺腑之言也可以磨滅。
還是人的心……當真受不了一點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