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黑衣男人的身影在這水墨畫一般的江南煙雨中顯得有些朦胧,他自然地融入這片景致之中,若不牢牢地盯住他坐下的那匹駿馬,只怕會失去他的影跡。
雷初為霹靂堂效命了八年,這盯梢的活也做了有六年了,但他還沒有遇見過這麽詭異的情況,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盯着的是一只鬼,而不是一個踏入霹靂堂地界的可疑的人。
就這麽一晃神的功夫,這可疑的人便消失在水墨畫中了。
糟了!雷初在心裏驚呼了一聲,快走了兩步到了他上一秒看到這怪人所處的地方,四下張望着,想要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然而這條道路上的馬蹄印錯綜複雜,一時半會兒有哪裏能夠分辨得清呢?而且誰又能保證這個人沒有棄馬離開呢?
在雷初幾乎絕望的時候,一道又滑又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是在找我嗎?”
雷初感到自己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渾身僵硬一個字也說不出,一步也動不了,這聲音讓他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纏在他的脖子上一樣。這種感覺實在是恐怖,因而哪怕是那個男人離開了他的背後,站到了他的面前,雷初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放松,更不用說顯露出任何輕慢的态度。
“我啊,想要去拜訪你們的堂主。”男人不緊不慢地說道,“有些事想要求求他。”
你這樣是求人的語氣嗎?雷初很想這樣吼出去,但不要說吼了,他現在連嘀咕一下都不敢。他現在心裏想的是萬一這個男人不管霹靂堂的規矩定要他直接領着過去時自己該怎麽辦,霹靂堂的規矩是不能破的,那麽他是不是只有殺身成仁了?
好在這個鬼一樣的男人沒有讓他為難,他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了一柄墨骨白面的紙扇,站在霹靂堂的大門口,百無聊賴地把玩着,以眼神示意雷初進去通報。
雷初忍着氣進了門,正撞上霹靂堂的大管家,他将剛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報告給這個在霹靂堂呆了五十多年的老前輩,老人家沒有給出任何的反應,只是飛快地瞟了一眼候在門口的男人,也不知是不是湊巧,他正好對上了男人的目光。老管家微微錯開視線,對雷初說道,“快進去通報堂主。”
雷初詫異地看了老管家一眼,心想這位老人的閱歷比自己不知道高出多少,連他都這樣說,那這個等在門口的怪人大概真的不簡單。他忽然覺得身上的責任莫名增大了很多,加快了腳步走進會客廳,向堂主雷默通報這次求見。
雷默聽見雷初的話,沒有猶豫多久,就讓他把那個男人請了進來。
他沒有再玩當初捉刀人的那套把戲,這麽多年的歷練讓他的性子比過去沉穩了不少,同時也禁锢了他的想象力和活力,他再不像過去那樣敢想敢做了,如今的霹靂堂不過是在李沉舟的庇護下維系着一方的霸權地位。
而這地位也将要被兵臨城下的金人所撼動。
李沉舟曾經派人來幫助他轉移,但他拒絕了,霹靂堂的百年根基都在這塊地方,他失了過去的志氣,如果連最後的傲骨都失去了,那他就真的不知道自己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義了。金人雖然可怕,但傾霹靂堂之力,難道連拉幾百個金賊墊背都做不到嗎?更何況霹靂堂在江南經營多年,受盡這方水土的恩惠,又怎能在危難關頭連個屁都不敢放地就棄此地的百姓而去?雷默自認還沒有這樣無恥。
然而哪怕有必死的決心,當有生機的時候他也希望能夠緊緊抓住。
Advertisement
他擡起頭,看着那個黑衣男人以緩慢的步調走了進來,感到自己的呼吸也被這人的腳步帶慢了,感到自己所處的這個地方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這種壓力他只在一個人身上感受過——李沉舟。
然而這個人不是李沉舟。
“足下如何稱呼?”
“韋雁,字思文。”男人說道
男人柔滑的聲音讓雷默不太舒服,但他忍住了自己本能的厭惡感,接着問道,“聽說足下想要求我一些事。”
“确是如此。”韋雁只說了這四個字便住了口。
雷默只好接着問下去,這種談話節奏被對方所掌握的感覺實在是太不好受,但他現在也沒有挑剔耍脾氣的心情,“不知是什麽事?”
“火藥。”韋雁說道,“大量的火藥。”
“不知足下要火藥有何用?”
“保江南。”韋雁的眼中閃過一道光芒,“從金人的鐵騎之下。”
“那麽足下不需要費心了。”雷默說道,“霹靂堂不會棄江南而去,我們會為了這塊土地,用盡所有的火藥。”
韋雁笑了一聲,帶着顯而易見的嘲諷意味,“你們保不了江南,只能送死。”他說得這樣直白,直白得令雷默身邊的侍衛露出了怒容。
雷默比了個暫停的手勢,阻止了身邊侍從的質問,他直視着韋雁的眼睛,“足下可是從軍隊中來的。”
“是的。”
“不知閣下是哪位将軍麾下?”
“岳鵬舉。”
“岳将軍是何許人也?”
“一個在如今的局勢下也堅持抗金的人。”韋雁說道,“一個在上級投敵之後毅然與其劃清界限,帶着麾下将領為家國奔走的人。”
“這樣的人還多嗎?”
“這樣的人的價值是不能以多少來衡量的。”韋雁又低笑了一聲,“有些人哪怕死了也還有價值,有些人活着也是廢物。”
雷默沉默了一會兒,“閣下要多少火藥?”
“多多益善。”
“閣下還有什麽需求?”
“還有一件事。”韋雁緩慢地說道,“我希望霹靂堂在這段時間內封閉起來,直到金兵退去。”
雷默挑了挑眉,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堂主相信下屬的忠義,我卻是習慣将什麽事都往壞處想。”韋雁笑着說道,“軍隊裏的事還是當成機密來處理比較好吧。火藥在之後會有人來拿的,多謝堂主了。”
在雷默同意之後,韋雁便離開了霹靂堂。他的身影一消失,雷默身邊的親信便迫不及待又義憤填膺地說道:“這小子未免太過狂傲了,他這态度分明是不把霹靂堂放在眼裏,堂主為何要對他如此忍讓?”
“這世上有膽子不把霹靂堂放在眼裏,不把權力幫放在眼裏的人難道不值得忍讓嗎?”雷默說道,語氣不免有些黯然,“岳鵬舉的名字你我也是聽過,若是霹靂堂所殺的金賊能同岳将軍一樣多,難道他還會是今日這般态度嗎?”
他的親信依舊是憤憤不平,只是也沒有別的話好說了。
韋雁走到霹靂堂門口的時候,看見霹靂堂的老管家正等在那裏。老人家的白發已經遮也遮不住了,他的一雙眼睛半閉着,仿佛随時都有可能睡過去,但沒有人敢因為他的懶散和年邁小看他。在韋雁看來,這位老人家可能比雷默更難對付。
“人老了,對很多事情的好奇心也淡了,只是有些實在想不通的事還是放不下。”老管家慢悠悠地說着,好像故意要和韋雁比一比誰的語速更慢。
“哦?”
“這世上沒有來歷的人很多,但武功那麽高卻來歷不明的就很少見了。”老管家說道,“當年的王小石雖然神秘,但那把挽留還是點破了天機;前些年的女俠随意也是來歷成謎,只不過從她和四大名捕的交往也可以看出她是自在門的人。只是韋先生你……老夫卻是半點也看不透啊。”
“老人家說笑了。”韋雁道,“看不看得透我根本無關緊要,老人家也不必費心尋我的出處……韋雁不過是一個死而複生的孤魂野鬼罷了。”
“即已複生,又哪裏算得上鬼怪呢?”老管家幽幽地說道,也不知是否有什麽深意,又或是僅僅是忽生的感慨。
韋雁與這老人擦身而過,走向了自己的馬,牽着它走上了歸程。
因這意料之外的對話,他忽然想起了些許往事。
那一夜的大火燒得真旺,他在那火中哭得很疼。
“不過是……孤魂野鬼罷了。”他自嘲似地笑了一下,翻身上了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