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月亮在樹枝上挂了很久了,彎曲生長的枝桠在那一點點的光亮下明明暗暗看不太清晰,樹枝上面一道道斑駁的細長的影子像是纏在枝條上的毒蛇,雖然看上去是安靜的,一旦有靠近的東西,它們就會立刻蘇醒過來,把不長眼的獵物吞掉。
這樣陰森的景裏若是有人,只怕會變得和這景一樣陰森可怖。
有個穿黑色衣服的男人坐在這棵恐怖的樹對面的一塊巨大怪石之上,他微微地低着頭,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如果有人湊到他的跟前,就能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看清楚他臉上的神情。那絕不是什麽歡愉的神色,搭配着他的裝束,說這個男人在守孝也不會有人奇怪。
忽然,他凝滞得讓人不由自主緊張起來的神情有了些微的變化,這變化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不過是他右邊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非常短促的一下。
這一點點的變化在這幾乎沒有改變的景象中是這樣的突兀,讓人忍不住去猜測這變化發生的原因。
大約在一盞茶的時間之後,一道人影漸漸地走近了。那是一個穿着戰甲的士兵,他的年紀不算大,但他的臉上卻已經有了一道深深的刀痕,顯然是上過戰場的。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男人挑眉的時候他還在幾百米外,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士兵走路的聲音不算大,幾乎要讓人以為黑衣男人臉上那持久的凝固是因為他才破去的呢。
“韋先生。”士兵走到了黑衣男人的跟前,畢恭畢敬地說道,“您之前說的沒錯,那些将領果然是要跟着杜充投奔金賊去呢,這些叛徒不光自己要去,還打算勸将軍也一起去呢。”
他說的頗為憤慨,但黑衣男人沒有對他的話做出一點點的反應,他只是盯着眼前這棵樹上的枝桠,仿佛這棵樹在冬季開出了花。
那士兵見他不答話,大概是早就習慣了這男人的怪脾氣,當下也不覺得奇怪或是惱怒,只是自顧自地接着說下去,“将軍哪能如他們所願,他先是假裝松動了态度,然後趁他們不注意帶着我們這些手下人一口氣殺了他們之中好幾十個人,這下子他們可吓壞了,剩下的那些也不敢再反抗,只知道跪在地上一個勁兒的求饒,也是将軍心善,沒有取他們的性命,只是将他們都革除了職位,趕出軍營去罷了。”
“之後呢?”被稱為韋先生的男人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終于給出了一點反應,他開口向士兵問道。像他這樣的人原本應該配的是滄桑劍客一般沙啞又威嚴的聲音,但他的聲音卻是又涼又滑,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像是一條蛇(或者別的什麽滑溜溜的東西)從身上游了過去。
“之後将軍在衆人面前作了訓斥,全軍上下情緒激動,發誓要同心協力地将金賊趕出中原。”士兵接着說道,“多虧了這件事将軍徹底立了威,軍中的抑郁之氣一掃而空,如果在這個時候能有一場勝仗就更好了。”
韋先生點了點頭,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上的那些泥濘,說道:“帶我到将軍那裏去。”
士兵應了一聲“是”,帶領着這個男人走向了軍營的所在地。
宋軍的營帳之內,岳飛看着手下能人專門趕制出來的地圖,忍不住皺緊了眉頭。他雖然對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但目前的形勢确實不容樂觀。他用兩種不同的顏色分別标記了近半年來金兵和宋軍的路線,發現哪怕在某些地區宋軍能取得一時半會兒的勝利,又或者是能夠做出有效的阻截,就總體上而言可以說是在金兵的猛烈攻擊之下,朝廷的軍隊節節敗退,新上任的皇帝本人也是一路奔逃,從越州逃到明州,現在正在往海上轉移。再加上之前的兩人皇帝都在金兵手中還有他們搜刮的錢財食糧等等……以他一家的力量更本沒有辦法挽回頹勢。
但也不能什麽都不做,正面硬拼無論是輸是贏都會有巨大的損傷,那麽他現在所能做的只有……岳飛這樣想着,用手在地圖上比劃出了一條直線。
趁着金兵全力追擊皇帝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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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時機,從後面狠狠地給金兵一個打擊。”從門口響起的聲音讓岳飛擡起了頭,他看着那個一直身穿黑色衣服,在不久前來到他面前自薦為謀士的男人。男人自稱為韋雁,字思文,原本是某個偏遠地區的江湖人士,對于奇門遁甲之術有一定的了解。岳飛試過他的能為,親眼見識過他是怎樣用五六個兵士在演習之中擊敗了三倍于他們的人,這樣的人才正是他所需要的。雖然這個人渾身的氣質讓人感覺很不舒服,但是他說的一席話讓岳飛決定信任他。
那時候岳飛身邊的副将問他為什麽要穿黑色,那個人是這樣說的:“國将亡,身為大宋子民,不該服喪嗎?”他說得很自然。
“思文也贊同這個計策?”岳飛問道。
“在軍事上将軍不需要任何自作聰明的人的意見。”韋燕說道,他的目光如同一潭沼澤,哪怕在本質上危險至極,看上去也依舊是安安靜靜的。他以謀士自居,卻又沒有史書上所記載的那些謀士的傲氣,反而表現出了以普通人的标準而言也屬于相當難得的謙遜……岳飛将這理解為一種試探,試探他所輔佐的将領會不會因為他的謙遜而輕視他。識人之術雖然不是岳飛的強項,但他的直覺告訴他眼前的這個人身上有相當的價值。他原本以為這價值僅僅是在他的排兵布陣能力上,但韋雁剛才說的話又分明否定了這一點。
而他會否定這一點,就說明今天很可能就是他要揭示這種價值的時刻。
“那麽思文打算在什麽地方給我意見?”他看似随意地問道,頗為期待這個人的回答。
韋雁笑了一下,這笑容帶上了幾分捉摸不透的邪氣,“江湖。”
他的回答沒有岳飛想象中的那麽出人意料。
“江湖……”岳飛若有所思,“我知道思文在江湖上漂泊了很久,只是……我并不知道思文在江湖上有足夠的名聲。”
“在江湖上漂泊多久的人、一個在江湖上有再大名聲的人對将軍而言都沒有用。”韋雁說道,“一個與江湖、朝廷、戰場都有過接觸的人,才有資格站在這裏給将軍你意見。”
岳飛沉思了片刻,故作恍然大悟樣問道:“你打算将江湖上的好漢都組織起來抗金嗎?”
“這件事我做不到。”對此,韋雁的回答稱得上是毫無猶豫,“在江湖上要把那些人組織起來需要兩件東西,武力和義氣,我有武力,卻沒有義氣……或者說我沒有機會讓自己去展現義氣。更何況如今的江湖上還有權力幫同十二連環塢的争鋒,第三方勢力的插足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真是可惜……”岳飛嘆息道,這一次是帶上了幾分真心,他每次一想到江湖上的景象都會感到由衷的遺憾,“如果那些江湖英雄能夠聯合起來抗金,定然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
韋雁看着他,“這需要更多的時間和更難得的機會。”這個回答有些暧昧,好像并不是直言這個想法的不可操作。
岳飛長長地嘆了口氣,他閉目思索了一會兒,進一步問道:“那你能在江湖上給我什麽建議呢?”
韋雁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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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忘記上一次踏上這條路是什麽時候。
濛濛煙雨之中,韋雁騎着一匹高大的駿馬,行進在河堤之上,聽着兩岸依舊能萦繞一整夜的歌聲。
這塊地方好像永遠不會改變,哪怕是金兀術将要趕過來時也是這樣。
他回想着他上一次來到這裏時所看到的那片雖然有些許的陰霾,但依舊廣闊的天空,他自己不也是一樣嗎?
不親眼見證杯具,又如何能夠放下心中虛幻的希望,用正确的态度、正确的方式來解決眼前這片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