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可是她好像什麽也做不了。
這是一個太過殘酷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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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雷家的火器往往會成為無路可走時的最後手段。随意很難想象出當時的四大名捕,那個經歷了無數次險境但都能幸免于難的四大名捕,是在怎樣絕望的境遇下才用出了這同歸于盡的下下策。
黎明将近的時候下了一場雨,将這大火逼停了。直到眼前可怕的紅光都退盡,跌坐在地上的随意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向那焦土走去。
不管是敵人還是自己人,都已經……不成人樣了。
焦黑的面容無法判斷誰是誰,随意艱難地判斷着地上的人的身份,她既希望自己早一點将這些英雄從金賊中區分出來,又希望自己永遠找不到他們。
這是冷血的劍,……不過也有可能是冷血在戰鬥中不得已把劍扔掉了。
這是追命的酒葫蘆……不過誰規定戰場上只有他一個人能帶酒葫蘆呢?
這個身型很像鐵手……不過體型相似的人那麽多。
這個……這個……在找到那一具雙腿被齊膝斷去的屍體後,随意努力地憋住自己的淚水,她小心翼翼地查看着短腿的傷處,在發現那确實是多年的老傷後終于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那個憂郁、冰冷又善良的公子無情,那個相信了她天方夜譚般的經歷的無情,那個毫不吝啬地給予她幫助的無情……他就那樣躺在着泥濘的地上永遠沉眠了嗎?他腰間別着的那支蕭再也吹不出好聽的樂曲了嗎?他身邊的那四個人不是他最信任的侍者嗎?他們也去幽冥陪伴他們的公子了嗎?
那揭露了無數武林陰謀的四大名捕,那為天下百姓争奪公道的四大名捕……他們就這樣成為被傳唱被遺忘的傳說了嗎?誰要這樣凄慘的故事!誰要這麽悲壯的傳說!
為何會這樣呢?為何會這樣呢?
火滅了,雨還沒有停。
随意全身都已經被雨水打濕了,發髻也散亂了,兩鬓的長發黏膩膩地貼在臉上,哪裏有半點意氣風發的江湖俠女風範?懷中屍骨被烈火燒灼後的餘熱逐漸散去,就如同一個沉重的破布包袱,是不是無論活着的時候是怎樣的風采,死了以後都是一樣的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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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失去了所有家人的女子理了理懷中遺骸面上已經烤焦的發,看見了那發黑發臭的模糊不清的面孔,又是一陣悲恸。她強壓下想要哭昏過去再不理會這世間種種的沖動,環顧四周,想要找一處合适的地方讓這些英魂入土為安。
最後她選定了受這場戰鬥波及較少的一棵小樹下的一小塊土地。
她不想用金人的兵器挖土,因為那是一種對英雄長眠之處的亵渎;她不想用冷血的兵刃挖土,因為英雄的兵刃不是用來做這個的;她也不想用自己的兵刃挖土,因為她已經立誓要繼承無情他們的意志,用手中的武器來保衛自己的疆土。
她能用的只有自己的手。
那雙雖然有薄繭,但依舊修長、白嫩的手。
雖然有雨水的幫助,底下的泥土依舊堅硬且混雜着有尖銳邊緣的碎石。随意忘記自己挖了有多久,她注視着地上的坑洞一點一點地變深,根本看不到她手上是怎樣的鮮血淋漓,她一直挖到自己用盡了最後一份力氣,才終于刨出了一個小小的土坑。
土坑不大,但聊勝于無。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辨認出的那幾具骸骨移進了這土坑中,覆上了土。她不敢留下任何能證明這土中人身份的标識,以免會有別的金賊路過此地對埋骨之地進行破壞。但她又害怕自己日後沒有辦法找到這裏祭拜,遂在坑邊的樹上加了十字。
然而她自己也不确定這有沒有用……因為她不知道這棵樹什麽時候會不在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不在了。
她看着這個簡陋的英雄冢,再一次愧疚地哭出了聲,直到她想起了冷血轉達給她的關于無情對她的期望的話語,才不允許自己沉浸在這種無用的悲傷之中。
随意靠着另一棵樹休息了一陣,在恢複了一些氣力便站起了身,向他們約定好的和皇帝彙合的地方趕去……
她沒有忘記無情作出這番安排的目的是什麽,她記得他說的那些話。她信服他,發自內心地欽佩他,所以她必須要完成他和他的師兄弟沒來得及完成的事情。她要找到那個不怎麽喜歡的皇帝,保護他到江南一帶的宋軍領地,讓他登基,為大宋臣民帶來希望。
她要讓全天下的宋人都知道他們的國家還沒有滅亡,他們依舊還有希望!
這個目标讓她的速度快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不管是什麽人,在看到她之前都不會相信這世上有一個人的輕功能夠高到這樣的地步,他們也不會相信真的有一個人能有這樣的力量長時間地使用這麽高明的輕功。
随意的精神太專注了,所以她沒有空閑理會周圍其他的事,更不用說是那些只言片語。
所以她并不知道,她所經過的任何有人煙的地方,任何能讓消息流通的地方的人都在談論一件事。直到她到達京城的廣闊郊野,在離城池有二十裏遠的地方被滿身塵土的狄飛驚攔了下來。
他迎着她困惑的目光,說了一件事:
皇帝投降了。
大宋的皇帝……在金營裏投降了。
“騙人的吧……”
“這件事是真的。”
在雨水之中,狄飛驚再次用肯定又沉痛的語調證實了這個消息。
“但,但是為什麽呢?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難道他沒有逃出去嗎?”随意死死地盯着負責将皇帝混入百姓中運出城的狄飛驚,她的手顫抖着,她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保持住自己的理智,提醒自己不要像個只會抱怨別人的廢物一樣抓着狄飛驚的肩使勁搖晃質疑這一切的原因。雖然她已經十分用力地控制自己了,但是她的聲音依舊脫離了她的掌控,她以比平時的音調高了不止一倍的嗓音問道,“這到底是為什麽?”
“……”狄飛驚沉默了片刻,他抿了抿唇,說道,“他沒有逃。”
“什麽……意思?”随意一下子呆住了,她心裏隐隐有一個猜測,但那實在是太過荒謬了。
然而事實就是這麽荒謬。
“皇帝覺得這樣逃出去的危險太大了,而且他作為九五之尊哪裏吃得了這樣的苦,所以他就聽從了身邊宦官的建議,接受了金人所謂的止戰協議……然而這一次的事不僅僅是割地、賠款就能解決得了的。無情捕頭那裏怎麽樣了?”
随意沒有用任何話回答這個問題,但她可怕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狄飛驚嘆了口氣,以極其悲怆的口吻說道:
“随意,我們沒有家了。”
我們,沒有家了。
不管是大的那個,還是小的那個……都沒有了。
有多久了?自她修行內功起,她有多久沒有經歷過這種手腳冰涼的感覺了?随意又想起了昨夜的大火,又想起了剛才掩埋的骸骨。
“這麽說……我們的犧牲毫無意義?”随意喃喃道,“真的一點意義也沒有?”
狄飛驚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哈,哈哈……”她捂着面,忍不住笑出了聲,“真的是太好笑了,在烽火戲諸侯的典故之後,我再也沒有聽過這麽好笑的故事了,今天真是大開眼界。”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啊?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在她的笑聲漸漸低下去之後,狄飛驚問道。
“打算?我還能有什麽打算呢?”她擡起頭,面孔猙獰,雙目赤紅。
“我要去殺了那兩個狗皇帝,還有那個金賊頭目!”
“他們統統都得死!”
狄飛驚冷冷地看着她,就像是嚴厲的師長看着不争氣的孩子,“你這是飛蛾撲火。”
“呵……”在這樣的目光下,随意眼中的紅色慢慢退去,但她并沒有一絲一毫的退卻,固執地愚蠢地說道:“我不會自賤為飛蛾,但我知道自己只是曹操口中的雞肋,一塊連你也用不好的雞肋。”
“既然天下再沒有一個能用好雞肋的人,那麽我就自己為自己選定一個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