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接近黃昏的時候,庭中的風漸漸大了。
“嘶……”因長年從事文案工作,三人之中唯一的男性趙明誠的體質反而最為薄弱,他在寒風中打了個顫,看見妻子和客人投來的目光,他多少有幾分尴尬。
李氏自然是了解她丈夫的,當下緊了緊自己的衣衫,笑道,“這裏真是有些涼了,意,我們不如到書齋中再繼續聊吧。”她本就比随意大上好多歲,關系親近後她自然而然地略去了女俠二字,只是随意雖年紀輕,但她與四大名捕以平輩相稱(至少面上是這樣的),這樣一來如何稱呼就成了一個不好辦的問題。一開始李氏覺得直呼名字會顯得無禮,但被随意以江湖人不拘小節開解,遂稱她為“意”,雖不合規矩,但也顯得更加親近。
“好啊,兩位都是博學之人,你們的書齋定然不同凡響。”随意說道,“我記得,李姐姐告訴過我那書齋是叫做‘歸來堂’對嗎?出自陶淵明的歸去來兮?”
趙明誠點了點頭,“這個名字還是她取的呢,我就知道她定是要同你炫耀的。對了,她有沒有告訴你她還給自己取了個名號,叫做‘易安居士’?”
“我看趙兄你比李姐姐還要自豪。”随意點破了趙明誠炫耀自己妻子才華的意圖,讓這對夫妻同時紅了臉才肯罷休。
三人說說笑笑地走進了書齋,在進入的時候随意擡頭看了一眼,“歸來堂”三個字龍飛鳳舞,說不盡地灑脫。
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
她很自然地想到了陶淵明筆下的這兩句,明明是值得贊頌的風骨,在這個世道卻似乎顯得有幾分不合時宜。
因遇到知己的愉悅而被暫時打散的憂愁又悄悄地彌漫了上來,她回頭看了一眼庭院中的美景,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它們幾年後的破敗。她知道這一瞬間的錯覺不過是她一路走來所見的殘酷之景的疊加罷了,但她又隐隐地覺得這是一種預示。
而且絕不是什麽好的預示。
“意,你在看什麽呢?”李氏将她拉進了屋子裏面,“莫不是你見這涼風戲落紅的景象詩興大發,想要來上一句。”
“李姐姐莫要說笑了,我哪裏有這般的才情?”随意無奈笑道,她告誡自己萬萬不可敗了趙明誠夫婦的興致,遂強迫自己的思維分散,她看向了桌案上攤開的書本,上面還有着墨跡,“這莫非是二位的大作?”
“……”
随意又和趙明誠夫婦聊了很多金石方面的事情,在他們家留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告別了他們。
這對夫婦是很好的值得交往的朋友,只可惜她和他們所處的境遇有所不同,她沒必要用自己的想法來影響這對只希望享受平靜生活的夫妻,但她對自己會不會這麽做實在沒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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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處在安寧的夢中,她這個醒來的人還是離他們遠些好。
之後幾個月發生的事比随意所經歷的任何一場暴雨都要迅疾、都要可怕。
前不久金兵包圍開封的時候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想不出接下來的出路的時候又傳出了朝廷為求和而割地的消息。還沒等江湖上、朝廷上的想好這個決定是明智還是恥辱的時候,新上任的皇帝又宣布反悔,想要和金人開戰。
在之後……就只有國土淪喪,宋軍節節敗退的消息。
京城之中從來沒有過這種徹徹底底的如喪考妣的氛圍。
無論是誰去世了、不管去世的人是奸臣還是良臣,這座城池總會有個角落充滿歡笑。
童貫的首級還在城門上挂着,然而這一天到底還是來得太晚了。
病已入膏肓,哪怕将這挖出的惡瘡再踐踏個千萬遍又有何益呢?
神侯府并沒有因為這個奸佞的死而恢複半點生氣。
無情慢慢地推動着輪椅進入了較為荒涼的後院,侍奉他的劍客已經按照他的吩咐點起了火盆,他靠近了這暗夜之中唯一的一點暖光,被蠱惑一般地伸出了手,仿佛是要去撫摸這火焰。
“公子小心。”銀劍阻止了他。
不管無情的兩鬓是不是已經有了白發,不管他的額上是不是已經有了皺紋,他一直都是喚他公子,怎麽也改不了口。
“無妨。”雖然這樣說,無情依舊收回了手,他看着自己的掌心。
江湖上沒有一個人敢小看這雙手,經由這雙手發出的暗器擊殺了江湖上無數個成名已久、令人聞風喪膽的惡徒,這雙手在面對那些敗類的時候是那麽的有力,是那麽的有威嚴。
然而這雙手在面對着風中浮萍一般的山河的時候,卻又是那麽瘦弱蒼白。
希望如同細碎的沙子,他以為能全部握住,然而不管他多麽小心,總有一部分散失。而留在他掌心中的那一部分又殘忍地鼓舞着他堅持下去。
直到他筋疲力盡。
“這火……也是冷的。”
他說的話銀劍不懂。
無情掏出了一疊紙,這裏面有他在一次次希望達到頂峰時揮筆寫下的詩篇,也有他的希望被狠狠打碎後他流瀉出的悲憤。他把它們都藏在一起,提醒着自己不要遺漏導致他的希望破滅的每一個因素,它們是他的一面鏡子,讓他能夠更好地守住神侯府、守住心中的正義。
然而現在……它們沒有用了。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每一次希望落空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奸臣,甚至也不是昏庸的君王,而是一種他更加無法掌控的東西,“天命”這兩個字對這種力量而言也顯得太過單薄,他所面對的是這整個時代的風氣。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的腦中回蕩着大逆不道的念頭,“然而如今要去哪裏找覆舟的水呢?”
水既不能覆舟,舟又有何可懼?舟既然不懼,又何必為了水改變自己,約束己身?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忽又淌出了眼淚。
皇帝和太上皇被金軍吓破了膽子,就怕他們夜闖王宮玩一出擒賊先擒王,遂連夜下令将京中僅存的高手調派進宮保護自己,神侯府的幾位神捕自然在其中,無情因為多年積勞下的虛弱體質而得以在此刻空閑。
神侯府中的那些侍仆早就被他們打發回家避難了,諾大的神侯府中此時只有無情和他那幾位忠心耿耿的護衛罷了。
或許還有一個人。
“你來啦……”無情在火盆中的紙張全都變成看不清形貌的焦土後才擡起頭,看着大樹上的人影說道。
樹上的人點了點頭,跳了下來,“我聽說了金兵圍城的消息,我不放心你們。”
她看上去比無情小很多,臉上的稚氣雖比第一次見面時褪去了不少,但看上去仍不是可靠的大人模樣。從她口中說出“不放心”總有幾分好笑。
無情也确實笑了出來。
随意原是有幾分生氣的,但當她想到這個師侄很可能已經很久都沒有好好笑過一場後這一點點的怒氣就全部消散了。
“我是認真的。”她嚴肅地說道,“我的武功很高的,不會比你們任何一個人差……”
“武功高是不夠的。”無情收起了笑意,以溫和又緩慢的語調說道,“你還很年輕,你該找辦法回去,在你回去後你可以有一段很好的時光,這些事你都不需要煩心。”
“是啊,我還可以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地去拜訪三師兄,說不定還能夠調節他和小師兄之間的冤仇,逢年過節我還可以帶着你們……如果你們依舊是三師兄的弟子們的話,我還可以帶着你們打雪仗、貼對聯。”随意順着無情的話說道,“這朝堂上的暗流的确恐怖,但只要我想,這些和我又能有什麽關系呢?我一個女人既不想入宮也不想做官,這種鬥争有什麽必要把我攪合進去呢?我也許還可以碰到一個勇敢的少俠,和他有一段令人羨慕的愛情。”
“如果……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