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如果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我可以坦然地接受這無憂無慮的生活。”随意看着無情,這位名義上的後輩有一雙無比疲憊的眼睛,眼中快要燃盡的希望燒得她很疼,“然而我偏偏什麽都知道。我知道師兄的志向注定無法實現,我知道承接了他的理想的你們會有怎樣艱難的一生。”
無情沒有說話,他安靜地注視着随意,雙手交握,左右手的拇指摩擦着仿佛在思量着什麽。“最遲後天,金兵就要攻城了,城裏的守軍是撐不住的。”他慢慢地說道,“我們四兄弟都有戰死的志向,但是這城裏最尊貴的人……”他說到這裏的時候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這最尊貴的人還需要被人保護着逃走,逃得越遠越好,只要能保住命就好。所以我們不能為了這城裏還來不及搬離的百姓而死,只能成為逃亡路上的棄子而亡。”
“你們不會死的。”随意不是很高興聽到無情這麽悲觀的想法,“我們會一起活下去的,金兵辎重不少,不一定追得上我們。”
“……”無情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他對随意說道,“你說的對,事情還沒有到最後一刻是不能得出結論的,那麽多的難關我們都度過去了,沒道理會死在這裏。”
随意是想這麽勸慰的,但這話真的從無情這個被勸慰的人口中說出來卻帶了幾分說不出的奇怪的意味。她如果細想想是能夠聽出這其中的敷衍的,但無情并沒有給她細想想的機會。
“我要你幫我一個忙。”無情說道,“我要你去找一個人。”
随意愣了一下,然後點頭答應了。
無情要找的人在京城西南角的一座幽深的小院裏。
在深夜拜訪原本是極其失禮的行為,但距離金兵總攻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浪費不得。随意“咚咚咚”敲門的聲音在這黑夜裏顯得格外刺耳,卻沒有任何巡城的衛兵來這裏看個究竟。想來也是,國将破了,幾乎家家都有不顧宵禁的急事要處理。
随意已經敲了二十三次門,在她将要敲第二十四次的時候,她聽見了門後有了動靜。
她先看到了是一個黑中摻白的頭頂,緊接着是一雙粗布做成的鞋子,再然後是一身同樣用粗布做成的青色的衣衫。
她沒有看到這個人的臉,因為這個人低着頭,他把頭低得很低很低,但別人只會覺得他奇怪,不覺得他是羞于見人。
這個人全身上下所有的細節都說明他不是一個很成功的人,唯獨這個人的氣質告訴別人他是一個很厲害很厲害,能夠決定很多事情的高人。
“足下是來找誰的?”他開口問道,他的聲音說明他的年紀已經不輕了。但聽到他說話的時候随意卻能夠聯想到一個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她覺得這個人好像和柳随風有一點想象。
“我來找狄飛驚。”随意說道,她怕自己說的不夠清楚,又補充道,“低首神龍狄飛驚。”
她看着眼前低着頭的人,等着他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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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飛驚……”他重複着這三個字,洩出了一聲輕笑,“這世上已經沒有低首神龍啦。”
低首神龍是雷損的幕僚,是六分半堂必不可少的人才。好幾年前雷損就死在了蘇夢枕的手裏,蔡京第三次離開相位的時候六分半堂也徹底倒臺了,雷純也不可避免地凋零了。低首神龍又怎麽還能存在下去呢?
“那你是誰?”
“我是狄路。”那人說道。
狄飛驚的原名就是狄路,只是他後來被雷損所救帶回六分半堂才改了名字。他既然救不了六分半堂,自然也無顏再用狄飛驚這個名字。
“你的頸椎沒有斷,為什麽要低着頭?”随意忽然問道。
“習慣而已。”狄路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後頸,露出了一絲無奈的苦笑,就像是一個普通的百姓在讨論着自己多年勞作中積累的傷痛一樣。
“是狄飛驚活着的時候養成的習慣嗎?”随意說道,她并沒有等狄路的回答就繼續說道,“還是說你其實放不下狄飛驚。”
“……”聽見随意的話,狄路擡起了頭,讓随意看到了他的真容。那是一張很清秀很出色的面龐,哪怕沾染了幾分歲月的痕跡,也依舊漂亮到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他是狄飛驚。
“習慣而已。”他挺直了身子,又一次認認真真地把這句話說了一遍。
他的目光有很強的力量,再遲鈍的人都會感受到他的決意,再執着的人都會在他這裏敗下陣來。
但随意沒有一絲一毫的退讓。
她知道自己在處理目前危局的能力上不及無情,所以無情讓她做的事她一定要盡力完成,她不想也不能給自己的師侄增加任何的麻煩。她原本是應該會同情、欣賞狄飛驚,這同情欣賞是她尊重他選擇的基石,然而她現在不得不将這種情感埋葬。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六分半堂雖然無法恢複昔日的光景,但在這京中應當還是有幾分勢力的。”随意不客氣地說道,“這勢力在如今能派上大用場。”
“大用場?”狄路露出了嘲諷的笑容,“保護一個沒有用的皇帝可不算是什麽大用場。”
“要保護的不是某個人,而是一個民族的尊嚴。”随意說道,“二帝被俘,這樣的奇恥大辱會令整個中原數十年擡不起頭來。”
“洗刷恥辱的志氣要比争得榮譽的志氣強烈的多,這兩個皇帝大概也就這點用處了。”在這種關頭,根本不會有人在意什麽人說了多麽大逆不道的話,狄路偏了偏頭,看向了烏雲籠罩之下的宮殿,“很不值得啊。”
“不是每一件事都要靠值得不值得去衡量的。”随意說道,“這世上的道義是不分值不值的。”
“道義?”狄路又笑了一聲,“江湖人是不和帝王講道義的。”
“所以保護二帝的事情不會落到六分半堂的身上。”随意說道,“我們希望六分半堂能夠把還滞留在京城中的那些無辜百姓都護送出城外。那些做小本生意的商販,那些被賣到大戶人家當牛做馬的仆役……甚至包括在街邊祈禱的乞丐,我們希望六分半堂可以保護他們。”
“真是有神侯府風格的請求。”狄路感嘆道,“你回去吧。”
“你答應了?”随意問道。
“怎麽?你以為這世上只有神侯府有良心嗎?”狄路攏起了袖子,面上雖然滄桑依舊,卻多了一種随意看不懂的複雜神情,“有些道理不親身經歷一次,不管別人在面前說多少遍都不會明白。過去六分半堂不管沒有利用價值的人的死活,所以它覆滅的時候不會有人為了非利益性的目的來搭一把援手。我們和蘇夢枕有了相似的命運,被重創、被背叛、被毀滅……但是蘇夢枕終歸有一個王小石,我們又有什麽呢?只有數不盡的利益算計罷了。”
随意對于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之間的過節并不是十分了解,但她多少能聽見狄路心中的悔意,他算盡了天下的人心,卻錯估了天下的大勢。他意識到邪不勝正并不僅僅是因為正的強大,而是因為哪怕正在弱小,邪惡也會被更強的邪惡所吞噬。所以他選擇了依附蔡京,但是他卻忘記了比蔡京更加可怕的存在——那昏庸無能卻常起猜忌的皇帝。所以蔡京倒臺了,六分半堂也無法在神侯府和其他各懷心思的蔡京敵對勢力的打擊中幸存。
“至少……六分半堂還有一個狄飛驚。”随意說道,“我想,無論是雷損還是雷純,都會慶幸自己身邊能有狄飛驚。”
狄路因為這句話露出了一瞬間的怔然。
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午後,大勢已去、一病不起的雷純在臨終前對他說的那輕不可聞的兩個字:
多謝。
還有她已經很久沒有顯露出的真誠笑容。
也許就是因為這句話和這個笑容,狄飛驚才沒有能夠下定決心殉主吧?
“請足下回去轉告無情大捕頭,狄飛驚定然不負所托。”
任何人都能從這挺直了脖頸的人話語中聽出昔日那個低首輕笑的人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