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狐妖和文弱書生之間的關系有多近,武林人和文弱書生之間的關系就有多遠。
随意坐在馬上,書生站在地上,不管是視線還是渾身的氣勢随意都穩穩地壓了這個面容白皙的小書生不止一籌。這個書生看着她的目光中帶着隐隐的怯意,但他還是保持着行禮的姿勢,慢慢地說道,“女俠方才所持的《楞嚴經》是唐代名士白居易手抄之物,小生尋覓已久,只要女俠能夠割愛,多少……多少銀錢小生也是也是願意出的。”仿佛是覺得用“銀錢”來交易《楞嚴經》有些不妥當,在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露出了一些難堪的神色。
随意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什麽有趣的人了,那股沉寂已久的玩鬧之意微微複蘇,她有心要逗一逗這個看上去挺聰明的,膽子也不小的書生,故意怒道,“若這裏站的是一個讀書人你定然會用別的文雅之物來做交換,怎麽?在你心裏江湖人都是不通文墨的俗人嗎?”
“不不,小生絕無此意。”書生慌忙說道,在這個時候,他似乎又流露出了文弱書生的懦弱,連看都不敢看随意的眼睛,“小生,小生只是……”
他的這般怯弱模樣并沒有讓随意對他失去興趣,反而更讓她想要探究此人方才攔下她的勇氣來源,于是她再一次緊逼,“那我問你,你若不是因為害怕名書落于庸人之類的理由,還能是因為什麽來同我這江湖人交易。”
“小生,小生……”他似乎已經被狠狠地吓了一跳,這也不能怪他,這幾年權力幫行事張揚,柳随風手下的那幾個鳳凰一個賽一個漂亮,出手卻是一個比一個狠毒,名聲早就不只限于江湖,是以無論是男是女、是美是醜,只要腰上別了武器,都教人爬上三分。
“快說!”
“小生家中娘子速來喜愛白居易之詩,此番小生出門時間頗長,恐怕她在家中無趣,于是便打算帶回這白居易手抄《楞嚴經》與她共賞算作是彌補。那刑老本已答應将此書贈與我,只是沒想到他家中小輩擅自将此書……”
“擅自将此書賣給了我。”随意似笑非笑,“這麽說來,還是我的不是。”
“小生……”這一次他直接被吓得倒退了兩步,再不敢多言。
“若此書能讓你們夫妻琴瑟和鳴倒也是一件美事……只是我平生最恨他人欺我,你若說的是實話,便允我去你家看看你的妻子,若你說的是假話,現在離開我也許不會和你計較。”随意手中拿着《楞嚴經》,她雖然喜愛此書,卻對它沒有太大執着,因而答應得也算是爽快。
“小生所言句句屬實,女俠若是不嫌棄,自可到小生家中查探。”書生挺直了身子大聲說道,顯然他對自己說的話願意負責。
“如此便要叨擾了,對了,我還沒有問你的名字呢。”随意道。
“小生趙明誠,字德甫,是這淄州的太守。”
雖然知道這書生是個有才華,卻沒有想到這個如此客氣的人居然是此地的長官,随意走進趙府的時候心情多少有一點複雜。
趙府并不華美,其中的裝飾的華貴程度連神侯府的一半也不到,更不用是和那些貪圖民脂民膏的奸臣比了。不過這府中的一草一木都被精心修剪過,擺放的位置也很有講究,看上去十分舒适自然,具有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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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這府中的主人很有才學、很有品味。
“今年的新茶補上,家中只有這般粗茶,讓客人見笑了。”招待随意的是趙明誠的娘子李氏,她雖然已經有三十來歲了,但眼中卻沒有尋常婦人的疲倦犀利,依舊如同少女一般靈動,好像随時會坐不住地出去撲蝴蝶、摘野花。
她看着随意,眼中沒有恐懼,只有滿滿的好奇,“姑娘看上去……好年輕啊。”
“我今年十九歲了。”随意說道,“對于江湖上的人而言,已經是一個很有可能出高手的年紀了。”
“那你是高手嗎?”她又問道。
“這要看和誰比了。”随意指了指趙府外的護院,“像這種人,我可以一個人打一百個……或者更多。”
“哎?好了不得啊,那是不是真的有西楚霸王那樣的英雄,可以以一敵萬?”
“……的确是有這樣的傳說的,只不過那個人我沒有見到。”因為李氏的話随意忽然想起了自己放棄了很久的目标,“見到了也沒什麽用吧。江湖高手又不是街邊賣藝的人,如果武功不夠的話,他可能連和你說句話都覺得是浪費時間。”
“我覺得這種做法還是可以理解的。”李氏沉思了片刻後說道,“平時對那些沒什麽文采偏偏還要丢人現眼的人我也不怎麽愛理會。”
這樣的話可真不像出自一位官員的夫人啊……随意看着李氏神采奕奕的樣子,心中羨慕着她能遇到像趙明誠這樣好的郎君,數十年恩愛如昔,讓她除了離別之痛外一絲苦楚也沒有。
“啊,随意女俠,你能告訴我江湖人成親和尋常人家有什麽不同嗎?”
李氏的話題跳轉得很快,随意愣了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她在這方面并沒有太多的經驗,唯獨在當日雷默成親時去喝過一杯喜酒,但霹靂堂堂主的成親典禮大概沒有什麽代表性。
“世家的話應該和普通官宦人家相差無幾,不過很多江湖人出身草莽,沒有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召來幾個兄弟醉一夜也就好了啊。”随意憑借着自己的不靠譜印象開始瞎扯,“如果情況太特殊的話,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了,也就算是夫妻了,沒必要太在意儀式吧。”
話出口的瞬間她多少有點後悔,畢竟成親是大事,這樣的言論對于一位官員的婦人會不會太刺激了呢?
然而她的擔心是不必要的,李氏不僅沒有跳起來指責這種違背禮制的行為,反而認認真真地聽着她的敘述,仿佛在聽着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被她這樣的目光注視着,随意忍不住講得比自己原打算的多了一些,“其實硬要将江湖中人和朝廷、平民劃分開來似乎也沒有必要,他們除了不重視那些俗禮之外,對愛情、親情、友情的态度和別人沒有什麽兩樣,哪怕是在最險惡的朝堂鬥争中都會有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在最豪爽的江湖宴會上也會有居心叵測地想要捅朋友兩刀的人。判斷一個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不應該以他身處于何地來判斷,最重要的還是他的言行,同樣的道理,所謂的‘戲子無情’什麽的話都是毫無道理的。”
她本身也是一個具有見識、又有想法的女子,只是過去她為師門命運所苦,如今又因國破危局而憂,似這般為人處事的道理反而沒有空閑來抒發了。今日看到李氏認真傾聽的樣子,她不禁生出了親近之感,這些想法不由自主地就溜了出來。
按道理說岳鵬舉也是個有見識、有情懷的人,但他男性的身份注定他難以像李氏一樣引發随意心中的共鳴。
“你說的對極了,我小的時候,爹常說以我的悟性應當是個男孩,可我覺得這話好沒道理,‘未若柳絮因風起’這樣的佳句總是被人忘記。”
“恨只恨世間再無謝道韞。”随意道,“更可恨這世間竟連一個魚玄機也容不下。”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李氏輕輕吟出了魚玄機的那名句,“當真是至情之語。”
“卻也是人人心知有不敢承認的箴言。”随意看着緩步而來的趙明誠,他因為找到了能讓娘子高興的書籍整個臉上都散放着光采,“你是多麽幸運啊。”
李氏亦是順着随意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郎君,他注意到娘子的注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以至于被絆了一下,他感到有些羞意,站在原地拍幹淨了身上粘着的塵土才敢繼續走向李氏。
“今生能與郎君相逢相知,李清照還有何憾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