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岳飛在随意離開後,只花了三日不到的時間就利用伏兵計憑借百騎人馬将作亂許久的陶俊、賈進生擒,這樣的功勞足夠為他打開今後的錦繡前程了。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父親岳和在這個時候病故,想必年底他就能再次升職了。
随意心裏是有些替他可惜。
“你日後還會從軍嗎?”随意問道,她很清楚岳飛是一個難得的将才,但她也明白如岳飛這般的人哪怕從事別的活計應當也會很出色。
岳飛的面上露出了一絲猶豫,“我并不清楚,父親過世,家中負擔驟然增大。我兒尚幼,尚不足以幫助他娘親分擔。能夠養活這個家的也就只有我和弟弟岳翻了。家中農事繁重,只怕離不開我。”
農家的兒郎不似江湖人逍遙,往往十五六歲便成家生子了,随意聽了岳飛家中的情況,也覺得在這個時候他還是不要離開家人比較好,因而也沒有再多嘴勸他從軍,只是為大宋又少了一位能夠和狄青将軍媲美的良将而惋惜。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馬革裹屍和寧靜生活之間孰高孰低還沒有定論呢。
然而這世道艱難,當真有寧靜之處可尋嗎?
這個念頭在随意腦中只出現了一瞬,她同岳飛又聊了幾句便不再耽誤他的行程了。
“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随意低聲念誦着李賀的名作,輕嘆了一聲,繼續着自己未完的旅途。
近幾年朝中大事接二連三地發生,蔡京的退場并沒有改變建成當道的局勢,童貫因剿滅方臘之功被遷為太師,在與神侯府的鬥争中幾乎是占盡優勢,他在馬植的提議下,向皇帝獻上了聯金滅遼的計策。這個計策本來沒有問題,然而制定計劃的馬植卻沒有考慮到宋軍的實力實在是不堪入目,聯金無異于引狼入室。無情謀略過人,他早已看出了這個計劃的漏洞,幾次三番上書勸說皇帝不要采納這個提議,可童貫憑借花言巧語所描繪的種種勝利之後的景象搔到了皇上的癢處,任憑無情再如何勸說也不為所動。
本就心思敏感的無情越發的憂慮,而這種憂慮在屢勸無果後變為了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
童貫不是個愚人,也不是個瞎子,他領兵讨伐方臘,宋軍有幾斤幾兩他能不清楚嗎?然而他往日常在皇帝面前吹噓兵馬之壯,如今讓他把兵力不足作為不可行聯金滅遼之計的理由豈不是讓他自打耳光?因而他将無情的反駁全數歸于這捕快的短淺以及神侯府和自己的舊怨,取得了皇帝的信任。
已經陷入收複燕雲十六州這樣的豐功偉績将會帶來的榮耀中不可自拔的皇帝興高采烈地将處理這件事的大權交給了童貫,當然為了維持朝堂的平衡,他也随便尋了個理由賞賜了神侯府,褒獎了他們的忠義之心,并且将四大名捕的官職又提升了一級。
無情在接诰命時神色如常,然而當晚便吐了血,之後大病一場。
慧極必傷,料事如神的他第一次希望自己所看到的亡國之态不過是假象。
如他所料,童貫不僅征遼失敗,而且在與金人的談判中屢屢碰壁。然而他偏偏要在皇帝面前粉飾太平。對于宋軍的失敗他将責任推卸到其他将帥身上,對于這一次的傷亡他竭盡所能地搪塞,并且不斷地提醒皇帝金人的勢如破竹以及他們和金人的約定。他幾乎是每天都在數着燕雲十六州回歸的日子,每日都在等待着這無上榮光,連帶着皇帝也同他一起等待着完成這祖宗遺願的重要使命在自己手中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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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希望他的恩寵一日勝過一日,很快便有人在皇帝面前進言,向皇帝建議重新任用一個人。想了想朝堂之上的平衡,皇帝答應了這個提議。
于是宣和六年,蔡京再次為相。朝堂步入了更深的黑暗。
“吾有負世叔所望。”
無情在給随意的一封信裏只說了這麽一句話。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凄厲得仿佛啼血。
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努力是無法改變一個時代的……随意握緊了缰繩,她感到心中前所未有地沉重,這種沉重和她發現自己獨身穿越數十年時的感受相似卻有不同。
現在的沉重不是來自于她個人命運的沉浮,甚至也不是因為她的師門的興衰。
國家……那麽遠、那麽近的一個詞啊。
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為何大宋說不出這樣的話呢?為何現在的大宋說不出這樣的話了呢?
她勒住了缰繩,已經和她熟悉的駿馬乖巧地停下了腳步,随意跳下了馬,看着自己腳下的土地,那一道道車轍印就像是道道鞭痕,将這個本就氣息奄奄的病人更快地推向滅亡。
也許師兄他們早早離世是幸運的吧?離開了,就沒必要看自己的故土被敵人的鐵騎踐踏,就看不到自己的同胞在自己的土地上被蠻人侮辱欺淩。
随意牽着馬在道路上慢慢地走着,仿佛在用自己的腳丈量着這片土地。
她第一次不那麽想去找燕狂徒了。
這一年河北地區發了大水,至于原因各種說法都有,靠譜的不靠譜的,關于堤壩的關于鬼神的……對于當地的百姓而言這些都不重要了,農家的田地被沖走了,牛羊被沖走了,就連家裏的人都被沖走了。
大災之後總有大疫,哪怕這一次的災情在歷史上并不算嚴重,但在這樣的朝廷面前,災難再小也是大禍患。
随意牽着馬在道路上緩行着,道路的兩邊都是饑寒的百姓,有的人在乞讨,有的人在嚎哭,還有的人挑着扁擔,扁擔兩端垂着兩個籃筐,筐裏各有一個三歲大的孩子。
“姑娘,行行好吧。”枯瘦的手抓住了随意的衣擺,除了那渾濁的目光随意已經什麽也看不見了。
“行行好吧,姑娘。”
“給口吃的吧。”
“姑娘……姑娘……”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渾濁的、發綠的、泛白的……無數雙眼睛牢牢地釘在随意的身上,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剝似的。
“給點吃的吧。”
“給點吧……”
明明只要用內力就可以把他們掙開脫身了,可是……怎麽下得去手?
“我沒有帶吃的……”她低聲說道。
“怎麽可能沒有呢你一定有的!”圍着她的聲音陡然高亢了起來。
“你們這些達官貴人一直都有的!”
“一直都有的!一直都有好多好多!”
“為什麽不給我們?!為什麽不給我們?!”
“那本來就是我們的……本來就是我們的啊!”
他們揪住了随意的衣服,揪得很緊很緊,仿佛揪着她的皮,要把她的皮一寸寸地剝下來一樣。
“大家冷靜一點。”一個響亮的聲音讓這令人窒息的景象短暫地暫停了一下,“我認識這位姑娘,她不是什麽官家小姐,只是個平凡的江湖旅人。”
這聲音仿佛有神奇的魔力,随意感到揪着自己衣服的手一點一點地松開了。
“是岳家的五郎……”
“岳五郎是不會說謊的……”
人群一點一點地散開,那些發綠的、泛白的眼睛也離開了随意的視線。
唯獨那因此情此景而升起的心酸還徘徊在随意的心頭。
“多謝你了。”随意看着來人,“岳兄。”
“舉手之勞罷了。”岳飛似乎努力地想要笑一笑,但苦難不容許他笑出來,“我們的田都被淹了,大家夥都過不下去了。”
“那你家……”
“萬幸,舉家平安,母親受了些驚吓,好在有蘭妹照顧着,近日已漸漸恢複了元氣。”岳飛說道,“只是我兒岳雲經不起這連日奔波,昨晚發了燒。”
“我雖無多餘的口糧,但行走江湖,身邊總帶了丹藥,我本身又略通醫術,岳兄若不嫌棄,可否讓我前去為他診脈?若令郎體質尚可,我這藥丸可就有了用武之地。”随意說道,“如此,也算是報答了岳兄方才的解圍之恩。”
“如此,便麻煩随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