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不論在哪個時代, 打官司都是一件繁瑣的事情,陳知意本來就忙成狗了,還得努力努力再努力的抽時間準備材料。
早上起來的時候, 她打了個哈欠, 深深覺得再這樣下去,怕是事情尚未成功, 她就要先英年早卒了。
可手頭上的事情, 卻是一件也不能停下來的。
随着《保羅》的連載和大賣,如今她手頭上已經有了,足夠供她随便揮霍的錢財, 陳知意不是一個會苛刻自己的人,早就專門請了一個阿姨來處理日常的瑣事。
這位劉嫂做事利落,尤其做得一手可口小菜,把陳知意的早餐料理得十分舒适。
吃完早飯後, 劉嫂把前一天收到的信件拿了進來,放在她左手邊的茶幾上, 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有些為難的開口, “陳小姐, 我兒子那邊有點事, 我想向你請個假。”
她也是沒辦法了, 六歲的小兒子生病, 家裏的勞動力又忙于生計,也就她這邊看着這個家裏沒別的男人,主家是個年輕小姐, 平時待人又和善, 這才硬着頭皮開了口。
陳知意沒為難她, 問清楚情況後,很爽快的就應下了。
劉嫂走後,她才翻起了茶幾上的信件,拆開其中一封信,一目三行的浏覽完後,她心情有些複雜。
這是一封來自南城的信件,寄信人是她這輩子的父親,陳忠。
陳知意剛穿過來的時候,原身在陳家過得并不算好,畢竟當家的是一位姨太太,且這位姨太太自己還有着一雙兒女。
那時候她年紀小,又是處在這麽個世道,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這個父親,後來哄得陳忠偏向自己後,父女兩人之間也是有着一點感情的。
這麽點感情,到底不深,在做了那個預知夢,得知陳忠昧下了她母親的嫁妝,又在夢裏那個她走投無路的時候,毫不留情的将人逐出家門後,陳知意就将這個父親在心裏的地位,又調低了一些。
如今她要離婚,還要鬧到法院,陳知意早做好了受到攻擊的準備,畢竟即使是在後世,都還有些鍵盤俠對離婚後的女人指指點點,更何況是這個世道?
但到底是沒想到,第一份指責竟然是會來自相處了十幾年的親人。
陳忠在信中極力斥責了她的離婚官司為“胡鬧之舉”,并且勒令她“立馬停止這種丢人的舉動,陳家百年清譽,丢不起這個人”,随後是一大段的女則女誡之說,勸她“務必要忍讓,烈女不伺二夫,離婚後該如何在這社會上立足?“。
半點沒關心過她在這段婚姻中是否受了什麽委屈,怎麽會鬧到離婚這個地步。
陳知意有時候覺得,自己實在是一個冷情的人,父慈子孝的相處了十幾年的父親這樣的指責,她看了,竟都沒有幾分心寒。
大部分心神都還放在剛翻譯的那段有關“資本”的精辟見解上面。
心裏裝着的東西多了,再看這種偏見和傷害,對她來說似乎只能停留在思維的表面,半點入不得心裏。
垂下眼眸思索了片刻之後,陳知意提筆,匆匆給這位父親回了一封信。此時的陳家,收到陳知意的回信之後,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陳忠初初聽聞最喜愛的大女兒,竟然要離婚,而且還要把這件事鬧到新式法庭上的時候,他心裏的确是不敢置信的。
陳知意雖然比不得二女兒柔順貞靜,但卻最得他的意,在教導陳知意念書的時候,陳忠常常會在心裏感嘆,如果舊朝還在,大女兒又是男兒身,那科舉場上也必定會是有她的一席之地的。
只可惜這個女兒生錯了性別,又生不逢時。
現在這個從小最有靈性的女兒,竟冷不防的,給陳家招來了這麽大一個驚雷。
陳忠在屋內走了幾圈後,想到陳家百年來的清譽,一夕之間就要被這大逆不道的孽女給毀了,她在發這些瘋的時候,有沒有顧慮過陳家,有沒有想過經此一事,外界會如何對陳家指指點點!
陳忠只覺得自己的老臉,都要被這不孝女給丢光了!
陳雅柔坐在客廳她母親旁邊,她此時心裏的感受,倒是和她父親不同。
這個處處壓了她一頭的姐姐,如今竟捅出了這等禍事,她心裏倒是盼着陳知意這事鬧得越大越好!
“怪不得年前的時候,姐姐一個人匆匆回了家裏,想來那時候,她和姐夫之間就出了問題了吧?”
她巴不得陳知意能離婚,一個離過婚的女人,還能有什麽好前程?以前她還嫉妒這個姐姐能得到這麽一門好親事,嫁的丈夫有出息,在文壇上有着諾大的名聲。
現在親眼見到她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爛,馬上就要成了一個人人皆知的棄婦,真是蠢笨無知!
這等拱火的話,聽到陳忠耳朵裏,愈發讓他怒火中燒。
陳知意寄回來的回信,只有寥寥幾行字,闡明她和蕭肅的感情已經破裂之後,又不甚在意的加了一句“不必多勸”。
劇情裏的原配倒是做到了陳忠要求的“恭儉柔順”,對着丈夫處處忍讓,最後下場如何?
就像陳知意勸周妙妙時候的那樣,她始終是一個想法,人必須要自己先立起來,人不自立萬事空談,很多時候并不是好人就會有好報,靠什麽都不如靠自己。
為了不離婚就要“務必忍讓”?她做不到。
此時陳家大廳裏倒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陳知意拿走她母親的嫁妝後,陳家的經濟狀況已經有些入不敷出了。
這點管家的常氏最清楚,她沒阻止女兒的拱火,只慢條斯理的開口,倒是為陳知意說了一句話,“老爺,大小姐這婚離了之後,是不是要回家來住?”
回家來住,是不是得帶着那筆嫁妝?她也是舊式的思維,一個女子,孤身一人怎麽在這世道上活得下去?
夫家沒了,不是就只能靠着娘家?
陳忠卻和她想法不同,聽見這話後,胡子都抖了抖,“她都這樣出息了,還回什麽陳家?還嫌陳家的臉沒被她丢夠嗎?”
他現在是出門都覺得臉上害臊得慌,他們這樣的人家,哪裏聽過家裏頭有人離婚的?
陳忠覺得丢臉,陳雅柔幸災樂禍,常氏心裏全是算計,只有陳家這一輩唯一的男丁陳宇延一言不發。
聽見陳忠這句斥責後,他才冷不丁的開口,“父親不如直接把大姐逐出家門?”
他今年十七歲,不同于父親的頑固守舊,母親和妹妹受限于教育和經歷見識不多,陳宇延雖然沒去新式學堂念書,卻因為男子的身份,是知道一些當前世道的發展的。
他雖然也震驚于陳知意竟然敢上法院離婚,但反應過來後,心裏更多湧現的卻是佩服之類的情緒。
陳宇延身在這種守舊家庭,才知道為人子女擺脫這種束縛有多難,尤其這世道,對女子要格外苛責一些。
事情還沒發展到那個地步,陳忠心裏雖然轉過這個念頭,但到底還沒能下定決心,嘆息了一口氣之後,到底是什麽也沒說。
陳家對這件事的反應,其實也是這時候大多數觀念守舊的人家對這件事的看法。
舊派的家庭給這些女兒受了舊式的教育,又将她們嫁給了新派的丈夫,要求他們萬事忍耐以夫為天。
新派的丈夫卻又看不起這些不通西學的舊式女子,認為和她們沒有共同語言,踐踏她們最終抛棄她們。
身為舊式女子便為新派所不容,離婚再嫁又被舊派所不齒,最後竟只能在夾縫中生存。随着這場離婚官司消息的傳播,報紙上對這位原配的聲讨也愈來愈烈了。
說來也可笑,這件事在外界看來,明明是蕭肅另結新歡,這些報紙卻偏偏要在發文時,言語裏對這位原配再貶低一遍。
仿佛這樣做,就能越發體現出現今青年,的确是文明進步了許多似的。
看不起舊式的東西,推崇西學,這在這時候算是一種另類的“政治正确”,報紙上的那些話人人都沒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卻讓簡容心裏真實的慌張起來。
簡容的觀念和現在的世情一致,她也是看不起那些舊派小姐的,但簡容心裏知道,陳知意雖然受的是舊派的教育,但這人委實是個怪才,上學一年就被燕京大學錄取,私底下還有個如今在文壇風氣正盛的筆名。
她心裏當然樂意報紙上誇她和師兄是天作之合,但看到貶低陳知意的那些話時,心裏卻是又心虛又帶着點竊喜。
至少目前來看,世人眼裏她還是比不過自己的。
這場離婚官司,離開庭還要再等幾日,在報紙上對這樁官司的報道,越發危言聳聽的時候,陳知意第一次以自己的名義,在燕京日報上發表了一篇文。
她之前就想過,蕭肅給她的那些傷害,她早就還了回去,這場官司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打的,是為了劇情裏的那個原配。
所以她也不用容與這個筆名,只單純的在擁有了發聲渠道後,為劇情裏的那個她發聲。
這篇文章,她只是簡簡單單的論述了一遍,當今這個新舊交替的社會下,舊式女子是如何在夾縫中生存的。
“西學傳入東方後,我就常聽聞一些對舊式東西的貶低,對西方文明進步思想的推崇之語,那時的我尚還未預料到,原來自己也是要被歸納在這‘被貶低的舊式東西’裏的......出嫁之前,從小所受的教育告訴我,做人要勤儉持家,謹守本心,此時的我萬萬想不到,僅僅因為一個‘舊式女子’的标簽,丈夫就已經在心裏判了我的死罪......此後另尋新派的小姐,在他看來,在世人看來,已經是理所應當的了。
畢竟社會要進步,西方文明要推廣,那這種”舊式的東西“被淘汰,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可真走到這一步後,我想問問諸君,請求大家為我解解惑,我到底是個“東西”?還是個人?
既然是個人,那新派的青年有人權,我是否也有人權?當前社會下如此推崇西方文明,莫非西方人也流行學了新思想後就抛棄妻子不成?
......在我這個舊式女子看來,這社會上推崇西方,竟已經到了一種病态的程度,凡是沾着點西方氣息的,不論好壞,皆被添上‘好’這個标簽......凡是沾上封建、守舊這幾個字的,就皆是落後的,遭人輕視之物......我國家傳了五千年的東西,應不至于如此吧?”
陳知意其實早就想說了,當前的國家是弱,國力是比不得別的國家,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國家流傳了五千的文化,就比西人的那些東西低級了。
舊式女子落到這個地位,不過是這時候“一刀切”向西方,文化不自信下的一個縮影。
“你們在西人面前卑怯,轉頭就把這種鄙夷發洩在舊式女子身上,第二天再披上一層西式文明的皮,為自己的不道德找了個絕佳的借口,這行為真是文明進步極了。”
陳知意寫完後,在寫到對東西方文化的“一刀切”的時候,到底是不願意引戰,只輕輕幾筆帶過。
說了有什麽用?國家沒立起來,什麽文化自信都是空談。
劇情裏的原配沒有發聲渠道,陳知意卻是有的。
在燕京日報刊登了這篇文章後,因為“蕭肅原配”這個身份,再加上這樁鬧得滿城風雨的離婚官司,舊式女子的處境迅速的引發了一些人的關注。
大多是被捉住了痛腳的,曾經做過,或者正在“抛棄原配”的文人。
這時代,話語權大多掌握在男人,尤其是這些留洋歸來的進步青年手上,另外一些雖然也能在報紙上發言的新派小姐,卻是吃到了“新派”這個标簽的紅利的,自然不願意沾手這種敏感的事情。
這篇文章一經發出,便引來了衆人的口誅筆伐,甚至情形要比陳知意沒發文時更壞。
陳知意沒發文時,報紙上對她的貶低,大多是字裏行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這些文章只是覺得蕭肅另結新歡理所應當,從沒有一篇文專門針對這個原配,非要踩她一腳。
但這
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對這位原配的輕視?
外界其實從沒有流露出對她的“惡”和道德上的指責,甚至行文中還透露出一種“這位原配已經夠可憐的了”之類的憐憫,偏偏又認為她這種“被離婚的可憐”是順理成章的,蕭肅只是順應了世情,并沒有做錯什麽。
如今針對陳知意的發文,鋪天蓋地的指責和诋毀向她湧來,“既沒有舊式女子的溫良恭儉,又沒有新派小姐的文明進步”,是一位在文壇地位頗高的才子,對她下的評語。
無一人為她發言。
這位才子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全是講述的和舊式女子是如何不能溝通,身處這段婚姻中是如何的痛苦,他在那段時間裏又是如何的掙紮,以致最後下定決心離婚。
針對這篇聲勢最浩大的文章,陳知意只回了一句話──“你知道結婚是什麽含義嗎”?
你學了西人的作派,喜愛新派的小姐,那你知道西人結婚的時候,要對着天主起誓,發出一生不離不棄的誓言嗎?
你娶的是一個物品,還是一位要相伴一生的妻子?
既然接受不了這段婚約,那結婚之前難道不能慎重些?
你痛苦,那這位被你毀了一生的小姐,難道就不痛苦?
陳知意一直是一個很懂得明哲保身的人,包括當初勸周妙妙的時候,她心裏也沒想過要以一人之力,來挑戰這個社會的規則。
這次是真的,劇情裏的那個她太慘了。
這是她想說的話,但卻再沒法子說出來了,那陳知意來幫她說。
不過是無人站在她身後,被萬人唾罵罷了。其實也不是無人站在她身後。
報紙上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對她的讨伐,大多是在罵她“愚昧”“無知”“婦人之見”“不知天高地厚”。
罵她的人大多是男性,且還是這年代留學歸來,頗有身份地位的男性。
可在這一群文人對她的指責中,慢慢的混進去了一個二五仔。
男性天生就能站在男性的角度思考問題,因此對這位原配過于犀利的文筆,即使沒被戳到痛腳的,卻也大多都生不出什麽好感。
一面倒的讨伐中,林路留這位南面文壇青年中的領頭人,發言格外不同。
他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在一衆唾罵中逆道而馳,幫着陳知意罵起了“這群薄情寡義的文人”。
“我竟不知,華夏文人繼在西人面前丢了自信之後,還能把道德也丢了!某些自诩清白的人的發言,看得我真是心內汗顏,不禁想問一問,這些人究竟還有沒有臉皮?
既然有,那怎麽能閉上眼睛說出這些可笑話語......這位女士話裏說得倒沒錯,當今世道,只要是披上了一層文明進步的皮,那一切惡行竟都能掩藏下去了,真是讓林某人大開眼界!
不談西方,我就代這位女士問諸君一句,你們因為妻子是舊式女子,就要抛棄對方另結新歡,那你們的母親也是個舊式女子,這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們,是否也要抛棄老母,另尋一位文明進步的母親?
若真有人如此‘言行一致’,不區別待人,立誓要抛棄老母,那盡可以來找來,林某這裏倒是有幾個好的推薦人選!”
一石激起千層浪,林路留這文章一發,就宛如一片齊心協力衆志成城中,忽然混進去了一個叛徒,一時間讨伐聲都對準了他,罵陳知意的人都少了。
相較于“勝之不武”的去讨伐一個落後的舊式女子,還是林路留比較能激起人的勝負欲。
林路留怕嗎?笑話,他舌戰群儒同時在報紙上一噴八的時候,都沒怕過。
在報紙上罵得風生水起,林路留還半點不耽誤的出現在了各種文化沙龍上。
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以自己的價值觀,來揣度他人的僞君子。
一次沙龍上,有人惡意的問林路留,“林兄在報紙上極力為這位蕭肅原配說話,莫非等人真離婚了之後,你還打算娶了人家不成?”
其實這是兩回事,幫了人說話又不意味着非要娶了人家,這人故意扭曲了邏輯,心思不可謂不毒。
林路留一旦回答“不娶”,那正好說明了他的僞善,嘴上雖說着支持原配罵別人薄情寡義,搞得多大義凜然似的,真輪到他來接手這離婚棄婦的時候,不也是避之不及?
他心裏料定了林路留必定會說不娶,畢竟在場有着衆多文學界的人,話放出來簡單,要收回去就不那麽容易了。
再說了,就算林路留為了争這口氣,放言說要娶,那林家還會袖手旁觀不成?到時候食言沒娶人,又該是一場笑話。
卻沒想到林路留連思索片刻的猶豫都沒有,竟大笑着回答了四個字。
這四個字他說得無比認真,“求之不得。”
他敢這樣放言,而林家竟也無比的安靜,半點沒對家裏小輩這般随意求娶的話,流露出不贊同的态度。
好似是默許了這樁婚事,屆時當真要把這位離婚原配,聘娶進林家門一般。其實更不是無人站在她身後。
離婚當天,是個下雨天,陳知意帶全了材料,白計寧送她到了法院門口。
車內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有向來疼愛陳知意的白二夫人。
陳知意下車後,白二夫人打開車窗,望向她的眼神裏全是殷殷期盼,“好好離,別怕,離完了我們來接你回白家。”
說真的,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白二夫人心裏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不關心外界的紛紛擾擾,也不懂陳知意這場離婚所代表的含義,她心裏只有一點,這婚早離一天,她就離抱孫子的那天更近了一步。
如果不是白計寧阻止,白二夫人都要給法
院砸錢請他們早點開庭了。
這場離婚,其實沒有什麽財産孩子好分割的,不過是陳知意要辯個清楚,還原配一個清白的名聲。
因此她也沒請律師,孤身一人就上了法庭。
直到現在,她都以為這只是自己的一腔孤勇。
這場官司最近在燕京鬧得沸沸揚揚,陳知意不意外的在法院附近,看到了不少圍觀群衆。
有明顯是記者的,有對她怒目而視的,甚至她經過的時候,還有一位身穿長衫的中年男人,摸着胡子不輕不重的罵了一句“傷風敗俗”。
陳知意站定挑眉,“不想被欺負死就是傷風敗俗?”
她雖然是個女子,但身量高,今日又是一身黑色風衣高跟鞋,氣勢十足,一句話,淡淡一個掃眼,那人就漲紅了臉。
等她走到法院門口的時候,才注意到蕭肅早就來了。
蕭肅臉上一片複雜的神色,“你家裏給我寫信了,勸我多包容你一些,”話題一轉,很悵然的問了一句,“非要走到這個程度嗎?”
他無意和陳知意為難,如今她發文,打官司,報紙上一片罵她的聲音,對她有什麽好處?
陳知意倒是因為他這句話,好好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這人。
蕭肅臉上的悵然不是作僞,她不禁發出了一點疑問,“你是一直都知道,外界是怎麽議論我的吧?”
蕭肅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滞,半晌才回答,“知道。”
但是不管外界是如何猜測八卦的,他都從未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想到這裏,蕭肅動了下嘴唇,“那些不過是一些無稽之談。”
他們兩人過日子,何必理會外面這些風言風語?而且這些傳言若是見一次,就要上前和人辨別一次,又怎麽辯得完?
“你覺得那只是一些無稽之談?”陳知意雙手抱胸,眼裏有些諷刺,“即使外界都在傳,簡容才是你的真愛,我不過是一個遲早要讓位的原配,你也覺得這只是無稽之談?”
“你知道事實并不是如此,我只把小容當作師妹。”
蕭肅試圖争辯,陳知意冷冷的看向他,覺得實在不必再聽下去了。
他真的沒對簡容動心過嗎?或者說,蕭肅真的從沒有享受過和簡容之間的暧昧嗎?
那麽多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不成?半點證據都沒有,外界就會盛傳他和簡容是天生一對?
如今她走到這一步,報紙上一派對她這個舊式原配的人人喊打,蕭肅可有為她說過一句話?
不過是冷眼旁觀。
他這輩子是沒像原劇情裏一般,真正到了将原配掃地出門的程度,但這不是因為這兩人良心發現,而全是因為她自己出手救了自己,阻止了這一切。
可笑,外界沒人譴責他的行為,在這亂相下,這人竟然也僞善的以為自己沒半點錯處了。
時下的法庭效仿西方,臺上列了陪審席位,臺下有幾排觀衆席,如今這觀衆席上坐了不少人,大多是男性文人打扮,一個二個的戴着副眼鏡,在她走進來的時候,透過鏡片,向她投出鄙夷的目光。
一片竊竊私語。
“這原配竟然長這樣?難怪我聽說蕭才子下定決心要離婚時,心裏還頗為不舍?”
“長得就不安于室,怪不得能在報紙上發出那些荒謬之言?這是覺得自己曾經嫁過一個文化人,自己就也能寫文章了?也不看看她寫的那些觀點,全是無稽之談!”
“極是極是,我看那篇文章的行文風格,還有點模仿容與先生!唉,都怪這位先生寫的《保羅穿越記》太過通俗,給了這舊式女子寫文章不過如此的妄想,說起來,這女子讀得出《保羅穿越記》的妙處嗎?這本書可不只是本通俗小說!”
“不反省一下自身,反而還怪別人要與她離婚?這類舊式女子大多如此,道理是半點都和她們說不通的。”
沒人看她是善意的,甚至就連臺上的那位男性法官,看她時都皺着眉頭。
陳知意找到位置坐下,不再觀察周圍人的反應,安靜等待開庭。
二十分鐘,十五分鐘,十三分鐘,十分鐘,離開庭還有九分鐘零五十秒的時候,大門突然被人推開。
按理來說,這時候該來的早就已經落座了,不該再有看客進來。
陳知意和在場的大多數人一樣,目光朝門口的方向看過去。
一群女人,看不出什麽身份,收好了手上黑色的傘,腳步輕輕,魚貫走了進來。
經過陳知意的時候,一個二個的,每一位都朝她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後走向觀衆席,禮貌的落座。
第一排左邊倒數第二位,張元月,江西臘遠村人,出身官宦世家張氏,自小受舊式教育長大,後嫁給了現燕京教育局副局長,一番鬥争後,保住了現在的位置。
第二排右數第三位,周悠婕,安徽石魚村人,出身名門周氏,自小受舊式教育長大,十七歲嫁給進步青年張越,後張越投身革命運動,和一位新派的小姐相愛,周悠婕自願退位讓賢,走之前只說了一句話,“先生整日忙于革命已是不易,實在不必再為這點小事煩憂”。
第二排左數第四位,劉頤蓮,同安徽石魚村人,地主家庭出身,自小受舊式教育長大,性格柔順,嫁給現任丈夫後,過得頗為坎坷。
最後進來的是胡西月,現任燕京大學校長裴鮮于之妻,她沒有去觀衆席,直接走向了陪審席的最後一個空位落座。
這是一個舊式女子沒有話語權的世道,她們未必不知道這種種掙紮,最終很可能只是無用功。
但這些人還是來了。
這場離婚官司,在當時看來不過是尋常。
但在後世,卻被譽為是一場女性集體覺醒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