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滬市大學,林路留收到陳知意寄過去的信件時,正在辦公室裏和其餘幾位教授閑談。
負責信件收發的門衛敲了敲辦公室的門,“林教授,今早有您的一封信。”
“好的,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
中文系的林教授出身優越,名氣偌大,難得的是還待人及其風度翩翩,門衛不過是一個小人物,能得到這樣一個體面人物的禮待,一下子臉上的笑容都真切了起來。
林路留本不重視這封信,畢竟他每天收到的信件不知幾何,一一看過的話,又怎麽看得過來?
接過這封信後,他本想随意的丢到桌上,但不經意一瞥──看到了上面的寄信人名字──容與,一下子,他就收起了慢待這封信的态度。
知己竟又給他寄信了?想到上一次回信,他是在學校裏寄出的,這才回過味來。
打開信後,林路留先是一目十行的匆匆掃了一遍內容,确認對方沒發生什麽不測後,才開始逐字逐句的看信的內容。
自從三年前一度失去知己的音信後,林路留就總是會下意識的擔心對方,是不是又遇到了什麽難處。
哪知這一看,林路留就一下子陷入了這個故事裏,幾乎摒棄了周圍的一切雜音。
張三是個農民,祖祖輩輩辛勤勞作,卻仍舊只能勉強混一個溫飽,遇上年景不好的時候,還極有可能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反觀地主,每日不事生産,卻靠着繼承來的土地魚肉鄉裏,過得富貴悠閑。
這一幕幕的描寫,不就正映射了舊式社會的腐朽與不堪,是那個社會的一個小小縮影嗎?
讀到這裏,讀者本該以為,這又是一篇對舊式社會的批判主義小說了,這樣的文章不說十篇裏有九篇,至少兩三篇是有的,前面對地主和農民的對比描寫,雖然算得上的用詞精辟,字字珠玑,但是就題材而言,卻已經是落了熟套。
不過下一秒,故事很快迎來了轉機──張三竟然和地主互換了身份!
這樣新奇而刺激的展開,不由再次吸引住了人的心神,讓人迫不及待的想看下去,曾經的農奴,一夕之間翻身做主,身份階層發生了巨大變化後,他會做出什麽舉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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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農民之前頗具有反抗精神,自身又是底層出身,最能理解佃戶們的苦,他當上地主後,應該會像之前發誓的那樣,減輕租金厚待佃農吧?
變成地主後,農民鬧出來的那些笑話,不由得讓人捧腹大笑,但讀者在心情放松之後,卻愕然的發現,農戶翻身後,竟就忘了自己曾經被壓迫過的事實,慢慢被同化得,開始朝他曾經憎恨的地主靠攏了!
這真是寫出了人性的複雜,正當林路留這麽想的時候,事情突然又開始急轉直下,早上在床上醒來的地主,居然又像開頭那樣,發出了一聲不敢置信的尖叫
再加上文章結尾,那斷頗為發人深省的對話,一時間讓人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宛如套娃一般,農民發誓厚待減租──變成地主──被同化──下一個農民發誓減租──變成地主──被同化......故事不斷循環,流水的農民和地主來來去去,這片土地上的租金卻從未發生過變化!
這篇文章,直擊的不止是人性,更是社會制度和階級利益!
林路留竟被啓發着開始思考,當前社會下,國民最終的出路會是什麽?實業救國?醫學救不了國家,文學也救不了國家,唯有制度!能拯救這個國家的,唯有一場自上而下的制度變革!
他這個捧着幾張信紙,看得如癡如醉的稀罕模樣,早就引起了辦公室裏,其他幾位教授的注意。
林路留平時自恃紳士風度,走到哪裏都是一副氣度翩翩的樣子,哪裏見過他如現在一般失态?
不禁有人好笑的發問,“相放莫不是看到了什麽稀世好文?怎麽這樣一番模樣?”
林路留從沉思中醒來,看了看手中的信紙,“不算是什麽稀世好文,但也相差不甚遠矣。”
“哦?”他這樣一說,倒是一下子引起了其餘幾位教授全體的注意。
滬市現在正是國內貿易發展最繁華的城市之一,這一點,連隔着一片海的香江,也是比不得的,連帶的,滬市大學也是當前國內數一數二的學校之一。
能在這所學校裏任教的教授,自然都不是什麽籍籍無名之輩,大家身上都是有着一兩把刷子的,被林路留這麽一說,一時間都起了幾分好奇心。
“什麽樣的稀世文章,竟然能被相放這樣稱贊?那我等可要好好拜讀一二。”
說是這樣說的,但看到信上的署名容與──一個從未聽聞過的新人之後,臉上還是帶上了幾分不以為然。
林路留将信遞了出去。
信紙在一個又一個人的手中傳閱。
小小一間辦公室裏,竟很長一段時間,都只聽得到信紙翻頁後,長思嘆息的聲音。自那天收到知己的來信之後,林路留心裏就萌生了一個想法。
他想要去燕京,真正的見知己一面。
他不知道知己為什麽要隐瞞自己的真實身份,屢屢通信,卻都未告知他真正的姓名地址。
在這之前,林路留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想法,克制着自己,從未想過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不告訴自己,或許是有着什麽難言之隐?
如果陳知意知道林路留是這麽想的,甚至還以為自己有什麽難言之隐,心情一定會非常的一言難盡。
說起來,林路留一直不知道她具體地址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少女時期,她生活在保守封閉的陳家,她父親陳忠連子女接受新式教育都不肯,又怎麽會樂意看到她和一個陌生男子通信?
因此在那個時候,陳知意但凡和林路留通信,都得偷偷摸摸的拐好幾道彎,找了代收點不說,為了防止被家裏人發現,就連真實姓名都不敢留。
而到了現在,原因就更簡單了,她和蕭肅住在一起,兩人還是一對早已離心的夫妻,她給林路留寫着,密謀對付對方小情兒的信,難道還會大剌剌的留個家庭地址,深怕對方不能發現?
至于真實姓名,這就是個烏龍了──林路留從未問過她真實姓名,她也就從沒想過要說啊!
事到如今,在讀了時隔三年,知己的第一篇大作之後,林路留已經再也忍不住了。
那篇小說就像燎原的火、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者是什麽缪斯女神随手在人間灑下的一點牙慧,燒得林路留理智風度全無。
從少年時期開始,就是這個人最懂自己,所思所言,皆到落到了他的心坎裏──甚至那些隐藏在他身體裏從未發覺的、那些他自己都口舌受限無法表達的,卻都能被他閑談之間,一語道破。
發展到如今,對方随手寫下的一篇小說,竟也和他近來的所思所困,不謀而合。
他必定要找到對方。
就像亞當必定要找到自己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