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八十七、未婚妻
提心吊膽的手術雖然結束了,可對于夏歲來說真正難捱的時間才正式開始。
術後的兩周,夏歲喉嚨下面的術腔內一直插着引流積血的管子。透明的引流管随着呼吸起伏,偶有黃色或紅色的黏膩液體在其中流動,讓看到的人皆忍不住蹙眉。
另外,主治醫生也因為擔心夏歲恢複中由于傷口愈合不好,又或者體內還有腫瘤殘留,使切口變得膿腫、破潰…甚至是引起咽瘘,所以對夏歲如今的進食,要求只能通過鼻胃管喂食與靜脈注射營養液。
身上被插着不同的管子和注射器,動一下四肢都覺得困難,再加上不能正常進食、不能說話……種種折磨讓夏歲即使在此之前有了心理建設,也幾乎接近崩潰。他不是什麽堅不可摧的戰士,身體、心裏接連不斷的痛苦已經要把他搞垮。
也因此,夏歲術後的心情起伏相比于之前變得更大,時不時地發脾氣亦成了常态。然而,不論夏歲再怎麽耍鬧,慕辰安總在身邊心甘情願地伺候着,任憑對方将無名的怒火撒到自己身上。
刀口還沒恢複,夏歲撒潑的時候不能大吼大叫,也不能亂動,只能用一雙發紅的淚眼瞪向慕辰安。他總會擡起手去抓慕辰安的胳膊,指甲這時便在慕辰安的小臂上留下一道道猙獰又絕望的血痕。
鑽心刺骨的疼痛,常人很少能忍住不叫,慕辰安卻臉色淡然地默默承受,直到夏歲的火氣撒完,他起身輕輕拂去對方臉頰上的斑駁淚痕,柔聲道:“夏夏不生氣了?不生氣的話,我給你擦擦身子吧?”
冷靜下來的夏歲會幡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然後發紅的眼眶再一次被洶湧的淚水淹沒。
他不是故意的,他同樣後悔自己控制不住地發怒,更後悔傷害身邊的人!
夏歲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可怕的神經病,時常的意識不清醒讓他恐懼,也讓他難以面對如此醜惡的自己,哭泣是他可以宣洩心中對自己厭惡的唯一方式。
而每每慕辰安看到夏歲落淚,胸口處針紮般綿密的疼都會讓他無措慌張地輕輕抱住夏歲安慰道:“沒事的,夏夏。不疼,我不疼。”懷裏的夏歲沒由來地哭得更兇了。
他們仿佛被關在黑暗中的困獸,受傷的一方只能通過撕扯對方身上的血肉才能活下去,至死不休。
度過了咽瘘的高危期,夏歲總算可以拔出引流管和鼻胃管,只留下一根氣管套管來輔助呼吸,但後面在練習自主進食的兩天,夏歲由于吞咽不熟練,也有手術後期化療的折騰,他無常的情緒沒控制住再一次爆發了。
那天對慕辰安端上來的食物,夏歲不是甩開就是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他表現得像只應激的貓,對所有人不分理由地豎起全身毛發,發出低沉的警告。
瞧見滿地的狼藉,夏歲本以為慕辰安一定會生氣或者不耐煩地離開。可是沒有,從頭到尾慕辰安始終寵溺地慣着他,收拾幹淨地上的殘渣後,又給他拿來不同的食物哄着喂他。
眸光晦澀,夏歲撇過眼,不想去看慕辰安對自己無底線寵愛的模樣。他盯着窗外,沉默感受着刀口處那根依舊插在體內的冰冷管子,跟随自己的呼吸在不停地上下移動。
夏歲不理解為什麽慕辰安還不走?這樣喜怒無常的他,連自己都覺得讨厭,慕辰安在堅持什麽?真是個傻子!
被忽視的慕辰安手捧着新的食盒站在病床邊,察覺到夏歲對自己的不理會,他嘴裏發澀,心髒也早已麻木。看着自己花了一上午時間做好的飯菜被摔在地上,他說不難過一定是假的,但這一切是他活該。
活該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活該他被夏歲懲罰,更活該他受到一顆真心被懷疑的懲罰。
慕辰安扯起嘴角,望向夏歲留給自己的冷漠側臉,嘲諷自己遲到的深情。
所幸,兩人這場悲慘的争鬥角逐終于在幾天後結束。随着插在身體上的最後一根氣管套管被拔除,夏歲的心情逐漸轉好,此時他也在醫院度過了将近三個月。
拆管當天,慕辰安堅持在一旁安靜小心地守着夏歲。他清楚地看到經過幾名醫生護士的仔細操作,插在夏歲喉嚨處的金屬套管被拿掉。
這一刻,所有人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但是高興還不到一秒鐘,慕辰安的呼吸便猛地停滞,心髒處宛如被滾燙烙鐵灼燒般的劇痛使他幾近暈厥。他一雙幽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赫然出現在夏歲咽喉處的恐怖肉洞,臉上血色褪得幹淨。
直徑不過兩厘米的血色黑洞仿若深淵,是那麽幽暗,那麽恐怖,随着夏歲的呼吸、吞咽,一上一下地起伏顫抖,宛如一條附着在皮膚上吸食了足夠血液的大型蜱蟲,扭動間讓人頭皮發麻。
這裏,終究是留下了一處不可磨滅的恐怖疤痕。
慕辰安眼眶發漲,只有緊緊地攥住拳頭才勉強維持住身形。眼前的疤就像他過去帶給夏歲的傷害,再也去除不掉了。
夏歲作為當事人自然也清楚疤痕的存在,可他并不在意,僅僅想要自己過去的聲音回來,但這根本是癡心妄想。
偶爾夜深人靜的淩晨,夏歲會魔怔般突然坐起來,用手指按住喉嚨嘗試張嘴說話。
不過,回應他的從來是一室靜默。
說不出話的感覺太令人窒息,好像沉溺于深海,不管內心多麽迫切,嘴巴張得多大,方圓幾裏之內也沒有人能聽到他的呼喊,身邊唯有可以将人心吞噬的黑暗、寂寥與絕望,讓夏歲經常在入睡後又被噩夢驚醒。
對于夏歲的所有表現,慕辰安也看在眼裏,疼在心上。可他除了陪伴,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他似乎做什麽都是錯。
……
進了年關,珠寶市場的客源争奪進入頂峰,慕辰安逐漸變得忙碌,時不時會被李秘書叫走處理公司的事情。
今天,慕辰安也因為公司有項目要敲定,不得已留夏歲自己在醫院。
得了可以自己待一會兒的時間,夏歲心情難得放松。他看着一只站在窗外光禿枝頭上啾啾亂叫的麻雀發呆,不多時,一個人敲門走進房間,“小夏?”
夏歲擡眼看向對方,不自覺彎起嘴角,做出無聲的回應。
葉城瞧見同樣沖夏歲笑了笑,他将手裏的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發現夏歲正歪頭向自己眨巴眼睛,像是在問:“城哥,你怎麽來了?”夏歲現在只能用手勢加手機打字與人溝通。
看到男孩兒懵懂的表情,葉城沒忍住,伸手輕輕捏了捏對方被養得胖了一些的臉蛋,說道:“Ado那家夥給我打電話,說家裏阿姨請假。他呢,也在公司為了新品發布忙得焦頭爛額,又說信不過外面餐館的幹淨衛生程度,所以讓我來幫你準備一頓午飯。”
“小夏,你還不知道吧?原來Ado我們在大學的時候,他們這幾個嬌生慣養的大少爺都喜歡去我宿舍裏蹭吃蹭喝,所以我的廚藝還是可以的!”說完,葉城指向床頭櫃上的保溫桶,“冬瓜排骨湯,待會兒嘗嘗,味道應該不錯!”
葉城一臉驕傲,夏歲看了也跟着眉眼彎起。
瞥見男孩兒少有地露出了笑模樣,葉城暗自松口氣。這陣子夏歲的異樣他們都看在眼裏,也明白夏歲獨自承受一切的煎熬,所以他們都精細呵護着,生怕對方心理再出什麽問題。
抿抿嘴,葉城繼續道:“小夏,不用擔心你的聲音,記得我為你聯系的那名外國醫生嗎?他是國際上聲帶重塑方面有名的專家,對方也說了,你的聲帶雖然被切除了部分,但後期是可以通過鍛煉自主發聲的。”
“而且如果你不滿意術後恢複的聲音,我們還可以選擇聲帶重建,不過這項手術國內現在還不成熟,所以可能要等等白商信他們将手術需要的儀器和醫生請過來。實在不行我們帶你出國去做!反正啊,你不會說不了話的,所以別總是愁眉苦臉的了,昂~”說完,葉城安慰地拍拍夏歲的手。
夏歲不确定對方說的是不是為了安慰他編得假話,在手機打字問道:“真的嗎?”
葉城看到後噗嗤一聲笑出來,“當然是真的!小夏,我知道你擔心,但是這次你放心吧,絕對絕對沒騙你!你要是不信,過些天那位醫生過來,你親自問問他,到時候你便知道我是不是在騙你了。”
夏歲清澈的瞳眸迎着葉城的坦然目光,半晌,他相信地點點頭。長久堵在胸口的一顆大石頭似乎也在逐漸消失,讓夏歲覺得呼吸順暢了不少。
閑聊一會兒,葉城神色略帶歉意地說:“小夏,再過幾天我們就要走了。港城那邊,學校的工作實在撇不開,所以抱歉啊,不能再陪你幾天了。”
夏歲聽了馬上搖頭,打字道:“城哥,別這麽說!謝謝你,城哥,真的很謝謝你!”
葉城眼眸溫柔,“沒事啊,看你健健康康的,我們也放心了,記得我在你手術之前說帶你去草原的事情嗎?明年七月份,約好了!我帶你去!”
男人挑眉的樣子帶着潇灑,夏歲看到後也忍不住笑出來,可想到葉城即将離開,他還是會不舍。
與葉城的相處中,夏歲早在不知不覺間對對方産生了類似于兄長的依賴。也在葉城身上,他感受到了屬于成年男性的成熟與包容,讓他每次與葉城在一起時,心裏的不适與不安能被撫平大半。
夏歲慢慢垂首,獨自消化要與葉城分別的失落,病房內陷入一陣安靜。
感受到對方的沉默,葉城擡起眼皮偷偷瞧了瞧夏歲。
想到這陣子慕辰安不辭辛苦照顧夏歲的模樣,葉城神情中露出一絲猶豫,片刻後,他支吾着說:“小夏,我後面的話…就是随便說說,你千萬不要有任何心理壓力。”
夏歲疑惑地看向對方:“?”
平日裏巧舌如簧的葉城難得陷入語塞,他兩手交握放在身前,組織一下語言,緩緩道:“小夏,我不知道你現在對慕辰安是什麽感情,我也知道感情這種事情不能勉強,所以我不會勸你什麽。”
“只是…我想告訴你,我與你白大哥都看得出來慕辰安對你真的很用心,那人也在真的喜歡你。這話或許你不信,可從大學到現在,我們從來沒看過慕辰安像現在這般心甘情願地照顧、愛護、依戀一個人,所以,他對你是死心塌地的……”
聽到慕辰安的名字,夏歲倏地攥緊手,他迷茫地看着蓋在身上的白色被子,心裏頓時如一團亂麻。
事實上,不用葉城說,手術後無數個日日夜夜,他當然也感覺得到慕辰安是如何對他的。
然而…一想到過去發生的所有辜負,他內心會立馬産生自己也克制不住的退縮。
他不敢了,不敢再冒險了。
即便此刻距離他聽到真相的那晚已經有差不多半年的時間,但每次想起慕辰安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他依舊胸悶、難過不已。
被騙一次就夠他受得了,類似的傷害他承受不來第二次。
身體的傷口勉強可以恢複,心裏的傷痛當真是難忘。
夏歲也确實很感謝慕辰安對他的照顧,可他覺得這算是還了兩人之間的“欠債”了。如果過往幾個月慕辰安為他做的一切是對方欺騙他的贖罪,那麽他選擇接受,也會選擇試着原諒慕辰安對自己的欺騙。
不過未來,他不想再與慕辰安有什麽瓜葛了。
夏歲眼眸低垂,心裏的情感在盡力撕扯,但除了他一雙因為抓緊衣角指尖用力到發紅的手,葉城看不出任何端倪。
夏歲的不回答讓葉城輕嘆口氣,“剩下的,我不會多說什麽。但是小夏,你要記住:永遠跟随着自己的心走,知道嗎?至少這樣你會開心一些。”
葉城明白夏歲心裏還有一點慕辰安的位置,不過夏歲更被傷怕了,所以沒有了勇氣再次相信慕辰安。
罷了,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自己一個外人不适合多說,随他們去吧。
葉城嘆口氣,眼簾擋住神情的擔憂。
聽到葉城的勸告,夏歲微微颔首,暗自想着心事。
不久,葉城率先打破安靜,“好了,是不是餓了?來,喝些我煲的湯,嘗嘗看味道如何?”
香噴噴的冬瓜排骨被倒在小碗中,聞到香味,夏歲的肚子緊随其後發出咕嚕一聲,聽得他紅了臉,葉城輕笑,麻利地将筷子勺子遞到夏歲手中。
恰好此時,葉城手機響起。接通後,葉城的表情不太對,他放下電話,“小夏,你可能要自己待一會兒,我有幾個學生的論文問題需要回家處理一下。你別着急,慢慢來就行,吃完把東西放在一邊,我回來收拾,我一定馬上回來!”堅信地說完,還沒來得及夏歲做出反應,葉城快步離開了。
看到葉城匆忙的背影,夏歲心道應該是很急迫的事情吧?不然城哥也不會跑得這麽快。
随後,夏歲開始一個人在病房安安靜靜地喝湯,鮮甜的濃湯進入胃部,熱氣在肺腑擴散,讓他覺得身體變暖了不少。他也本以為到葉城回來,病房內不會有人來了,可事與願違,等到将保溫桶收好後不久,房間門被再次推開。
夏歲猜測是葉城,剛要感慨對方速度真快,卻在擡頭時,見到來人是名打扮非常靓麗的女生。對方戴着一副方型墨鏡,踩着幾厘米高的細高跟鞋,揚起脖子如高傲的天鵝,不容拒絕地邁進了病房內,“噠噠”的腳步聲讓夏歲聽了覺得刺耳。
女生停在離門口幾步的地方,先轉頭随意掃了一眼病房,撇起的紅唇昭示了她的嫌棄,然後視線才定格在夏歲身上,摘下墨鏡,開始用一種像打量什麽不入流貨品的眼神上下打量起夏歲。
夏歲自然感受到了女生極其不友善的态度,但他沒有什麽反應,只是疑惑地凝視對方。
女生表情中露出鄙夷,開口問道:“你是夏歲?”語氣無禮傲慢。
夏歲還不能說話,喉嚨處也有厚厚的白色紗布保護着,散亂的頭發和寬大的病號服讓他看上去與面前這位妝容精致的女子比起來确實狼狽了不少。
夏歲眼底疏離,點了點頭。
接着,女生雙臂抱胸,做出一副趾高氣昂的姿态嗤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一直糾纏着慕哥哥的人啊?長得也不怎麽樣嘛!”
夏歲的呼吸有剎那間的發抖,他茫然地睜大眼睛。
慕哥哥……?
空氣停滞了幾秒,很快随着女生接下來的話掀起一陣飓風。
“好了,勉強認識一下吧,我叫楊晴,我爸爸是楊氏集團的董事長。今天我到這裏是想告訴你,我和慕哥哥下個月要訂婚了,希望你別再纏着他了。”
“撲棱——!”窗外一只麻雀撲扇着翅膀飛走了,帶起枯樹枝顫動的凄慘悲鳴。
似乎有什麽東西啪地一聲落到地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