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八十六、手術
夏歲的手術被安排在中午,一段時間的治療下來,他的身形很是消瘦。眼眶深陷不說,臉色更泛着病态的青白,整個人只能用枯槁來形容。
天還沒亮,葉城與白商信早早地來到醫院。
當夏歲從床上醒來,看到身邊的人是葉城時,他還覺得奇怪。
慕辰安呢?那人去幹什麽了?
左等右等不見人回來,夏歲沒忍住問葉城慕辰安去哪兒了,對方一臉神秘地不回答,只讓他不用擔心,還告訴他手術結束後就能見到慕辰安了。
聽到葉城的話,夏歲神色不明地點點頭,再次轉頭看向窗外嘩嘩下個不停的雨,目光空洞地喃喃道:“他…知不知道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和他說話了?”
聲音不大,如雨打窗扉,卻深深敲擊在病房內所有人的心上。
葉城怔住,下一刻,他心裏升起一股難以自抑的悲痛。
良久,葉城輕拍夏歲的胳膊,語氣帶着壓抑說道:“不會的,小夏,醫生說了會保留你的發聲功能,所以別怕,我們一直陪着你。”
但其實他們誰都清楚這僅僅是安慰的說辭。夏歲的病情,保留全部聲帶根本不可能,最好的結果也是切除小部分聲帶,因此他的聲音一定不會如原來那般好聽清亮了。
夏歲裝聾作啞地默然颔首,不再回應。他眼神渙散地盯着外面陰沉到壓抑的黑色雲層發呆,在身後人看不到的地方,一滴淚水仿佛溺水的亡者,順着眼角流下,無聲地垂墜在枕頭上。
對于自己過去唯一引以為傲的好嗓子,夏歲真的不舍,也實在害怕。他藏在被子下的拳頭越攥越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卻感受不到痛一樣繼續用力,直到最後指尖發麻,夏歲才緩緩松開手。
雨落個不停,噼裏啪啦地拍打窗戶,同樣在表達不舍與遺憾。
病房裏只有夏歲與葉城兩人,白商信今天似乎很繁忙,一直在走廊裏打電話,說話聲不時傳進屋內,有時是英文,有時是中文,偶爾夾雜着意大利語。
被白商信斷斷續續的講話聲吸引,夏歲轉頭望向始終在旁邊陪伴自己的葉城,對方在擺弄手腕上的黑色皮筋,估計是給白商信紮頭發用的。
想轉移自己對手術的恐懼,又出于一絲好奇,夏歲打破了病房內令人沉悶的安靜氣氛,問道:“城哥,你和白大哥在一起多久了?”
葉城動作一頓,擡眼瞧向夏歲,似乎是想到什麽,眼神微變,“我和他認識已經超過十年了,但要說在一起的時間,總的算下來不過五年。”
夏歲疑惑:“什麽意思?”
葉城聳肩笑笑,“那家夥和我相識的時候我們還在高中,當時我們在一起将近三年,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算是分開的狀态,一直到去年,才重新正式在一起。”
聽到葉城的話,夏歲似乎不相信這麽相愛的兩人還分開過,略帶感慨地說:“我以為,城哥你和白大哥一直在一起。”
“不是…”葉城彎起嘴角搖搖頭,“白商信他啊,別看現在一副好男人的樣子,過去可是很混蛋的,混蛋到我身邊的人知道我和他又在一起了,大部分都不同意。”
停頓片刻,葉城睫毛顫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沉重的呼吸似乎在放下一塊捧了很久的大石頭,“可是我和他之間……發生過太多太多事情,分分合合折騰下來,也早就擺脫不了彼此了,所以最後我們才選擇在一起。”
察覺到葉城神情中的複雜與夾雜在其中的無奈與遺憾,夏歲抿嘴,又問道:“可是,城哥你是喜歡白大哥的,對嗎?”
葉城呆愣片刻,旋即點頭,一雙琉璃似的眼珠望向夏歲,“是,我喜歡他,所以對于那些亂七八糟的過去,選擇了忘記。”
“忘記?”
“嗯,因為原諒不了,所以選擇忘記。放過他,也放過我自己。”
葉城一句淡淡的話讓夏歲久久不語。原來,徹底的釋懷是不存在的,唯有忘記那些傷痛,才能成全彼此。
夏歲不知道葉城與白商信過去發生過什麽,但是字裏行間中,他聽得出來其實那些年,白商信也辜負了葉城很多。但最終葉城選擇遺忘那些傷害,白商信也選擇盡力彌補自己的過錯,兩人才有了現在令人羨慕的伴侶生活。
腦海中倏然閃過慕辰安對他鞍前馬後照顧的場景,以及很多次自己對慕辰安惡言相向,對方卻依舊笑着望向他的模樣……夏歲握緊手不由得想,是不是對于自己與慕辰安的過去,他也可以選擇試着遺忘?
不過…他真的可以做到嗎?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方的天花板,夏歲陷入沉思。
不久,房間門被推開,白商信邁步走進來,低聲道:“Cheng,醫生來了。”
夏歲頓時從胡思亂想中抽離,他緊張地抓住身下的被子,彎曲的骨節用力到發白。
醫生來了,證明他的手術要開始了。
葉城起身,“好~”
很快,伴随病床轉輪“骨碌碌”的聲音,夏歲被推出病房。他躺在移動的床上,咬緊嘴唇,眼珠左右晃動,不安地看着頭頂上方一個接一個掠過的白色吸頂燈。
在等待被推進手術準備室時,夏歲有幾分鐘時間在門外等候。他渾身緊繃,僵直到連動動手指都覺得費力,心裏有對手術的擔憂,也有對即将失去聲音後未來生活的失措。
怎麽辦?以後他不能再說話了,要學習手語嗎?他該怎麽和別人溝通?
各種各樣的混亂想法層出不窮地在腦海裏冒出來,夏歲眼眶發熱,只想哭。
下一秒,一只微涼的手握住他。眼波一轉,夏歲惶惶的眼神與葉城滿是柔光的視線相對,男人嘴邊帶着一抹令人心安的笑,“小夏歲,不用怕,我們都在外面陪着你。等你病好了,我帶你去草原玩!乖~”
說完,葉城撫摸他的臉側,帶着溫度的拇指上下摩挲他的鬓發。這一刻,夏歲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每次生病時奶奶也會這樣摸摸他,心裏的恐慌瞬間消失了大半,他開口小聲說:“謝謝你,城哥。”
面前如璞玉般溫潤的男人點點頭,給了他一個寬慰的目光,随後夏歲被幾名穿着齊全的醫生推進了手術室。
無影燈亮起,夏歲不得不迅速閉上眼睛,接着一個巨大的呼吸罩蓋在他的臉上。
開始的時候,夏歲還有心思想慕辰安去做什麽了,到後來,他的意識變得模糊,慢慢的,連耳邊醫生們的低語和儀器有規律的滴——滴——聲也聽不見了。
夏歲徹底陷入麻藥造成的沉睡中。
手術室外,葉城和白商信在家屬區等候。
海城這場雨已經下了一天,冬季的雨,陰冷不近人意,弄得葉城心情同樣不是很好。他站在窗邊,聽着雨滴不斷拍打窗戶的聲音,皺緊了眉,白商信自身後抱住他,輕聲安撫:“別擔心,夏歲會沒事的。”
葉城的手不自覺覆上白商信放在他身前的小臂,“白商信,你說小夏後面若真的說不了話,他該怎麽辦?”語氣裏的不舍與疼惜讓白商信聽了心裏不是滋味。
“醫生說會盡力保住他的發聲,而且我們不是幫他聯系聲帶重塑的醫生了嗎?小夏後面不會說不了話的。”
“可那也不是他原來的聲音了,他一定會崩潰的。”
“夏歲很堅強,而且有慕辰安陪着他,一定沒事的~”說完白商信吻了下葉城的額角。
葉城閉口不再回應。他擔心的不僅僅是夏歲的發聲問題,更重要的是夏歲的身體。
他們清楚夏歲手術的成功率甚至比醫生告訴的40%還要低。除了癌細胞的擴散很難清除,由于夏歲的身體素質太差,手術即使能把腫瘤清理幹淨,也不能保證他後期的恢複,夏歲有很大的可能癌症會複發,或者因為治療帶來的其他并發症再次入院。
注視着眼前窗戶上滑落的雨滴,一條條水線模糊了外面的景色。葉城又想到不知去何處的慕辰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眉宇間的憂愁不減反增。
……
手術進行到天完全黑才結束,中間白商信因為公司出了點問題不得不離開一段時間,所以夏歲被推進看護病房觀察的整個晚上,只有葉城在走廊內等候。
到了第二天一早,夏歲終于回到自己之前所在的病房。
葉城坐在床邊看着還在昏迷的人,對方身上各種檢測儀器還沒被取下來,不過,知道手術成功,總算舒了一口氣。
但是,當葉城的視線落在夏歲喉嚨下方被白色厚紗布和金屬套管遮住的地方時,他眼底又升起厚重的憂慮。
剛剛醫生來查房時說明即使手術很成功,可他們不得不對病人的聲帶進行部分切除。這意味,就算夏歲的發聲功能能夠在後期通過鍛煉恢複,他的聲音也絕對不能像原來一樣清晰了。
所有人都明白這個消息對于夏歲的打擊有多大。
望着眼前臉色蒼白的男孩兒,葉城雙手緊握,思考要怎樣将所有情況告知夏歲。
在葉城低頭思索時,身後病房門被推開,他轉頭,看到白商信與一身狼狽的慕辰安走進來。
瞧見慕辰安的模樣,葉城吃驚地睜大雙眼,“你…這是……”
慕辰安此時整個人像是從淤泥裏滾了一圈,卷曲的黑發因為沾了雨水和泥水,濕漉漉、髒兮兮地搭在臉側。他整張臉透着蒼白,額間更是出現一圈帶血的殷紅痕跡,讓葉城看到心下一驚。
對方身上的高檔西裝,包括鞋子都被肮髒的黑色泥土和污漬玷污,尤其是膝蓋處,板正的西褲布料甚至被磨出了破洞,灰黑色的破洞周圍滲出了絲絲血漬,沒有人知道慕辰安到底去做了什麽。
葉城蹙眉起身,看向外面還在下的雨,“你…結束後,直接冒雨回來了?”
慕辰安凄然一笑,點頭,“我擔心得厲害。”
葉城嘆口氣,了然道:“不用擔心,手術很成功,但是要注意後期的恢複,因為有複發可能。還有…”猶豫幾秒,“小夏的聲帶被切除了一部分,我們已經聯系了國外專家試着給他進行重建手術,主治醫生也說如果進行适當鍛煉,可以自主發聲。”
白商信補充道:“那位專家下個月能來中國,具體情況需要等他過來再決定。”
慕辰安心髒鈍痛,可他不能去抱怨什麽,因為手術成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他眼眶發紅,聲音裏帶着濃重的疲憊,“阿城,辛苦你們了,謝謝。”
葉城搖頭,“我沒事。倒是你,來回跑這麽長時間很累了吧?你先在這裏陪着他,我們家離得近,先去給你帶過來一套衣服,小夏他估計明天就會清醒。”
慕辰安沉默地點頭,他坐在床邊,凝視夏歲的神情中充滿了一種讓人看不懂、摸不透的情緒。
葉城與白商信見狀不再打擾,離開了病房。
聽到關門聲響起,慕辰安一雙看向夏歲的瞳眸立刻發紅濕潤。他坐得筆直,額間青筋突起似乎在極力壓抑某種呼之欲出的感情,幾分鐘後,聚集在眼眶中的淚終于沒忍住落下來,如碾碎的珍珠,滴落到夏歲的白色被子上。
慕辰安小心又珍視地擡起夏歲的手放在唇邊,邊哭邊雙唇抖動嗫嚅道:“對不起,夏夏,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承受過那麽多。是我知道得太晚了,對不起,夏夏……”
無人知曉,慕辰安口中的“知道”是知道了什麽,只能從病房內斷斷續續傳來的男人泣訴中,感受到他自心底蔓延的悲痛、疼惜,和愛戀。
……
夏歲感覺自己做了一場很是冗長的夢,夢裏他似乎回到了父親還沒有出事之前,他們一家五口坐在桌前一起吃飯。
應該是剛下學,他走在村裏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遠遠地聞到了香濃的回鍋肉味兒,然後興奮地睜大雙眼,一溜煙地跑回家,發現是一年四季總在外地打工的爸媽回來了!
他高興地甚至忘記放下書包,徑直沖到母親懷裏撒嬌:“媽!你們回來了!”
擁抱他的女人張嘴在說什麽,他聽不清,卻顧不得那麽多了,只一門心思沉浸在全家團聚的喜悅中。父親和爺爺奶奶在一旁看着他,好像在笑話他男子漢哭鼻子,他也沒在意,而是閉眼大力嗅着母親衣服上特有的香粉味兒。
後來,一家子子人圍坐在木頭桌前吃午飯。夏歲沒動筷子,一直盯着面前的四位大人瞧得認真,嘴邊不自覺揚起一抹笑,他剛要開口讓父母多在家裏待幾天,可是突然間,眼前的一切開始扭曲變形。
他驚惶地站起來,伸手去抓近在咫尺的家人,大聲喊道:“爸!媽!”
“爺爺!奶奶!”
挽留呼喊沒有任何作用,所有的場景都在消失不見,慢慢地,只剩下無邊的黑暗。
夏歲看向四周,回應他的是一片死寂。他着急地向前跑,邊跑邊喊,直到累到跑不動了,嗓子也喊啞了,黑暗依舊把他遮得嚴嚴實實。
他沒忍住,哭了。
哭累了,直接趴在地上睡了。
迷迷糊糊間,夏歲聽到好像有人在叫他“夏夏……”那聲音缥缈,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周圍還有嘩啦啦的雨聲,對方一聲接一聲喚他,話語中帶着讓他聽了心動的依戀。
“夏夏…我會保你一生無虞……”
耳朵微動,夏歲緊閉的雙眼艱難地睜開,因為打了麻藥,他頭暈得厲害,身體也跟着顫抖不止。
看護病房內,一名女護士的聲音響起,音量忽大忽小,極其模糊,“醒了就好,再睡一覺吧…”于是他聽話地再次閉上眼睛,什麽都沒來得及想。
等大腦徹底清醒,夏歲終于能完全睜開眼,才發現自己不在昨晚那間屋子裏了,微微轉頭,如葉城說的那般,他看到了慕辰安。
然而對方的狀态卻看上去比他還糟糕。頭發垂落散亂,眼裏布滿因為長時間沒有休息産生的紅血絲,眼眶下面一片烏青,下巴的青色胡茬也很是邋遢。
夏歲很想問問他去做了什麽?卻在這一刻,夏歲猛然意識到:啊…他好像不能再說話了,喉嚨插得那根管子昭示了全部。
守在床邊的慕辰安見夏歲醒過來,立即起身靠近對方,興奮地說:“夏夏,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夏歲目光幽深地看向身前的男人,又快速閉上眼睛。
意識到自己不能再說話,夏歲心裏只剩下絕望。即便早已做好了打算,可他一時間還是難以接受,所以選擇閉眼,企圖讓自己在夢中的黑暗裏再躲藏一會兒。
夏歲的疏離與難過讓慕辰安張嘴啞然,良久,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宛如一具曬幹的泥塑,一動不動地盯着病床上的人。
聽着雨珠撞向玻璃窗的哀嚎,慕辰安想起之前醫生對他的囑咐:夏歲身體素質不好,為了防止出現因為免疫力下降,産生其他關聯疾病的情況,後期的飲食一定要進行合理的安排。
慕辰安不清楚夏歲原來過得是什麽日子可以把自己的身體糟蹋到這麽差勁,一想到夏歲獨自撐過的困苦,他就心疼得厲害。
若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會喜歡夏歲喜歡到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那麽他在相遇時便一定會把夏歲捧在手心裏護着、哄着,絕對絕對不會做出那些傷害。
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只能用未來所有的時間去彌補短短一年裏自己犯下的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