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八十二、折磨
聽到門口的腳步聲,夏歲擡眼看向走進來的慕辰安,他微不可察地皺皺眉,然後将頭再次轉向另一邊,蒼白的臉上寫滿了拒絕。
看到夏歲對自己愛搭不理的模樣,慕辰安心裏忍不住泛起酸澀,卻也只能苦笑。
沒辦法,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失魂落魄地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慕辰安手微微蜷縮放在腿上,開始盡力找些別的話題企圖緩和兩人之間尴尬又難過的氛圍。但後面不管他說什麽,夏歲都不理會他,一直安靜地望向窗外逐漸暗下的天空,宛如一具枯骨,周身散發出令人蹙眉的壓抑。
幾分鐘後,男人聲音漸弱,病房內重新恢複靜默。
慕辰安滿眼委屈地瞧着夏歲漠然的背影,喃喃道:“夏夏……”語氣中帶着深情纏眷,可比之過去多出了更多的真心。
聽到慕辰安還在叫他‘夏夏’,夏歲心頭猛顫,他腰背僵直,倏地抓緊身下的被子,冷聲嚴厲道:“不要這麽叫我,我不喜歡!”
慕辰安瞳孔微顫,蒼白的臉色是懊悔與慌亂。不叫夏夏,那叫什麽?小…小夏嗎?
不,他不願。夏歲只能是他自己的夏夏!
沒等慕辰安回神,夏歲又自顧自道:“我得了什麽病?什麽時候可以離開?醫生應該告訴你了。”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慕辰安一愣,胸口處跟随夏歲的問題逐漸升起恐慌,心也跳動得厲害。
他扯扯嘴角,以往的伶牙俐齒全部消失,很不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沒什麽大病,醫生說過段時間就可以出院了。夏夏,要不要吃荔枝?我剝給你。”說着,慕辰安轉身去拿在床頭擺放好的果盤。
跟随慕辰安的時間長了,夏歲很容易察覺出來不對。他神色不愉地将視線移向在假裝忙活的男人,制止了對方的欲蓋彌彰,話語中帶滿疏離,“夠了,我不想吃。慕辰安,你現在不是我的誰,所以你沒有任何理由替我隐瞞病情。告訴我,我得了什麽病?”
夏歲以為自己最多是氣急攻心才會有吐血的症狀,又或許是再嚴重一點的病,但即便如此他認為自己也承受得住。
慕辰安拿着荔枝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停在半空,夏歲陌生又冷漠的言語像閃着寒光的尖刀狠狠地捅向他的心髒,血腥味伴随苦澀在口中蔓延。
你不是我的誰……簡單幾個字簡直要了慕辰安的命。
過了很久,慕辰安才收回手低下頭,畏縮的表現仿佛打碎了世間珍寶的罪魁禍首。他不願告訴夏歲關于病情的事情,可他也明白,若是現在不說夏歲未來一定會更痛苦。
看着自己交握在一起透露出緊張的雙手,慕辰安做了很長時間的思想掙紮後,緩緩開口道:“夏夏,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讓你知道你的病。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說你後面一定會更加讨厭我,我不想那樣。”
夏歲看向慕辰安,疏離的目光帶着疑惑,他不太能理解對方話中的意思,與此同時一股不安讓他下意識抓緊身下的白色床單。
安靜的病房內,慕辰安渾身緊繃,兩頰的腮幫因為用力咬合而微微鼓起,他滿眼心疼地回望夏歲,神情是讓人窒息的依戀,其中又夾雜了許多的不忍和悔意。
他抿了抿嘴用低沉的滿滿壓抑的聲音,一字一句道:“是…喉癌。”
“.…..”
僅僅三個字,卻似乎用盡了慕辰安所有的力氣,使男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頹然消沉。
“啪”的一聲,夏歲覺得自己大腦中好像有什麽東西突然斷開了。他瞬間失去所有思考,眼前一陣陣發黑,好像進入了世界末日。
夏歲手臂直直地支在床上盡力穩住身體,他将慕辰安說的話在耳邊過了一遍又一遍。
喉癌?癌?
慕辰安在和他說笑嗎?如果是玩笑,慕辰安也開得太大了?
癌症……他記得把自己爺爺奶奶帶走的也是癌症。這個病真的很可怕。
夏歲眼神空洞地盯着慕辰安,企圖從對方的表情中找出一些漏洞。可是沒有,慕辰安的臉上是少有的嚴肅和痛苦。
夏歲驟然間感覺有一座大山從天而降把他狠狠地壓在了山底,四肢動不得分毫。
“喉…癌…?”極度沙啞的聲音響起打破了片刻的寂然。
被夏歲木讷失魂的狀态吓到,慕辰安連忙安慰:“夏夏,你不用怕,醫生說一定會把你治好!我也幫你找了專家,很快就會有消息了,所以你別怕。”
夏歲眼珠轉動了一下,聽見慕辰安毫無作用的寬慰話,他沒什麽反應,緩慢地低下了頭。他也并沒有表現得如普通人那般在聽到自己的病情後變得歇斯底裏,然而沉默隐忍的表象背後卻掩藏了如大海般洶湧的惶惶,讓人看了更加心疼與擔憂。
慕辰安想伸出手抱住夏歲,做出動作的一刻對方問他:“我的病,很嚴重嗎?”
慕辰安将擡起的手悄然收回,眉眼低垂答道:“不嚴重,醫生說做個小手術就可以。”為了讓夏歲心情不至于太差,這個謊慕辰安不得不撒。
對不起,夏夏,原諒我吧。
夏歲點頭,“知道了。”平淡的三個字聽得慕辰安如陷入凜冬臘月般寒冷。
豔麗的夕陽透過窗戶投在白色大理石地磚上,火紅的顏色是太陽犧牲前的慘烈。樹上還有幾只麻雀叫得歡快,聽了心煩。
病房內是噬人的空寂,裏面的陰暗仿若一張嚴密無比的黑色巨網将其中的兩人團團困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不知道過去多久,夏歲張張嘴,“你出去,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慕辰安欲言又止,半天,把堵在喉間的話咽了下去。雖然不願意離開,但現在夏歲對他很抗拒,他不能再做出讓對方遠離自己的事情了。
慕辰安乖乖起身,“我出去,等你叫我。”說完轉身走出病房。
關門的聲音響起,四周終于靜下來。
夏歲垂首,複雜地看向自己左手手心裏那條極短的生命線,不知不覺陷入了沉思,或者說陷入了一段早就被他遺忘了很久的記憶中。
作為來自山區農村的人,夏歲身邊多多少少會有迷信的人,他的爺爺奶奶也不例外。而一個關于夏歲的預言,其實一直是他本人隐瞞了很多年的秘密,只有他和去世的爺爺奶奶知道。
不過說是預言,應該也不算,畢竟在沒有得知自己生病前,夏歲堅決不相信那個說法,甚至認為它是可笑且荒謬的——
應該是夏歲小時候,在母親把他抛棄後不久,旁邊的鄰居家裏出了白事,便請來一位算命先生來看看墓地風水如何。
當時,他爸還躺在床上癱着,爺爺奶奶望孫成龍,所以花了些小錢,請那位神神叨叨的老先生也為他算了一卦。
算命先生先要了他的生辰八字,然後問了些別的話。
又在紙上寫寫畫畫半天,算命先生透着精明的眼珠仁在眼眶中轉悠幾下,眉頭随即深深地皺在一起,瞧着還是孩子的夏歲,高深莫測地說道:“你家娃娃估計活不過23,而且越長大越是疾病纏身。”
爺爺奶奶聽到這話,吓得魂兒都沒了三分。原本老兩口心裏滿是期待,以為會聽到什麽好消息,卻不想最後得到這麽個讓他們覺得五雷轟頂的預測,于是他們自然不願相信對方,連忙把算命先生生氣地轟走了,還說什麽花了冤枉錢。
今天之前,夏歲也以為是那人在胡扯。21世紀了,誰還會相信這種毫無依據的話?可現在夏歲想,當時應該讓爺爺奶奶多給先生一些錢的,他算得還挺準。
盡管表現得不是很明顯,但是夏歲近些年确實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情況如預測般,在逐步變差,只是去年一年,他就有大半個冬天在醫院裏度過,如今更得了個“癌症”。
夏歲猜到,慕辰安在騙他吧?他的病應該比較嚴重了,不然也不會吐血。
拇指摩挲着左手掌心,夏歲自嘲地笑笑,片刻後,嘴邊的笑容慢慢僵住。
喉癌手術……是不是意味着他會失去聲音?
摸向自己的脖子,夏歲的眼裏是害怕、不舍和迷茫。他還不太想失去說話的能力,怎麽辦?
若真的不能說話了,算不算是老天爺對他不聽爺爺奶奶遺言的懲罰?
明明兩位老人在去世前,告訴過他要娶妻生子健康快樂地過一生,他卻一件囑咐也沒有做到,不僅喜歡上了一個男人,還把自己的全部搭進去了,更是那個男人把他弄得裏裏外外都遍體鱗傷!
尖銳的刺疼從喉嚨蔓延,冰冷的手指動不了一下,待到視線變得模糊,夏歲才發現自己又哭了。他急忙用手背抹掉眼眶裏的淚水,卻越抹越多、越抹越亂。
夏歲試圖用手掌擋住眼底泛濫的悲傷,可過了一會兒,他瘦削彎曲的脊背毫無預兆地抽動起來,接着成串的淚珠順着指縫無聲地流下,噼裏啪啦地落到白色的被子上,洇出一大片絕望的花。
夏歲不明白,為什麽最近他哭的次數會這麽多啊?他不想哭的,真的不想!
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裏,慕辰安靠在爬滿冷意的瓷磚牆,他嘴裏叼着一根沒有點燃的蘇煙,散開的黑發淩亂地搭在肩頭,整個人頹敗又凄美。
他擡頭眼神渙散地盯着天花板刺目的照明燈,額間的紅痣被幾縷劉海徹底遮擋,一雙桃花眼裏是抹不開的愁緒。
下一刻,慕辰安莫名地勾起嘴角,扯出一絲近似于嘲諷的笑。因為他恍然間記起,自己曾經還諷刺過白商信與葉城不懂生活,過早地把自己的後半生交給對方束縛着。
他當時甚至認為所謂的“愛”或“喜歡”是根本不存在的,為虛無缥缈的感情做出蠢事的人更加可笑。
想想之前的故作潇灑,再悄悄他現在的樣子,在幹嘛呢?他不是也栽了?還栽地徹徹底底!
果然,老天對他這種無知之人的懲罰總是刻骨銘心又痛心泣血。
回憶起過去,慕辰安才發現夏歲早把他的心全部占滿了。看到夏歲傷心,他會皺眉、會擔心;看到夏歲為他整理衣服,他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快樂;看到夏歲與別人舉止親密,他更會吃醋、會嫉妒……
種種跡象無一不在告訴他答案,可是由于自己無關緊要的面子和遲鈍的大腦,他把夏歲一次又一次地推遠、傷害,最終一切覆水難收,一切都被他搞砸!
這次,他真的完了。
閉上眼睛,慕辰安深深地籲出一口氣,周身被散不開的陰郁籠罩。
幾分鐘後,手機鈴聲将慕辰安的思緒拉回,看到打來電話的人是寧昭昭,他趕忙接通:“阿昭!”
寧昭昭帶着京腔的嗓音傳來,他有條不紊地說道:“Ado,阿城對我講了夏歲的事。我幫你聯系了一位現在在海城的教授,他是我們醫院派過去交流的腫瘤科專家,我和他大概講了下你小男友的情況,對方說具體的還要做詳細檢查。估計明天你就能見到他了,後面我會把他聯系方式給你。”
像重新見到了希望,慕辰安雙眼閃過光亮,“謝了,阿昭!”
寧昭昭撓着頭,一臉的惋惜,“你啊,先別謝我。夏歲這個病…啧,你和他說了嗎?很有可能失去發聲能力。”
慕辰安短暫的雀躍消失,喪氣地彎下腰,“還沒說,我為了不讓他崩潰,告訴他是個小手術。”
寧昭昭皺眉,“你也不能一直總瞞着他,盡早和他把情況講清楚吧,這是對他的負責。”頓了頓,寧昭昭又說“而且聽說他沒什麽家人了?那更有必要把他的身體狀況詳細地告訴他本人。”
“我是他的家人!”
慕辰安說得堅定,給寧昭昭弄得一噎,他失語剎那,無奈道:“行,你是!可,可人家法律上也不承認啊……!嗐呀,得了得了,扯遠了!你就明白,盡早讓夏歲了解病情才是最好的!”
默然無聲,幾秒後,慕辰安悶悶地回道:“我知道了。”結束了通話。
慕辰安清楚寧昭昭說得沒錯,但他也怕自己對夏歲說了真實的情況後,對方會更加想逃離他。說到底,夏歲病情的加重與他之前犯下的愚蠢脫不開幹系,如果過去沒有接連不斷地替他去參加酒局,夏歲現在或許只是早期,也不會嚴重到需要手術的地步。
“媽的!蠢貨!”慕辰安擡手捏了捏鼻梁,低聲罵着自己。
十月份的海城還沒有很冷,不過醫院走廊裏的風依舊吹得慕辰安身體發涼,他攥緊拳,自虐般把自己的頭一下一下撞向身後的牆,內心是無限的忏悔與祈禱。
病房裏,夏歲亦捂着嘴不讓自己發出一聲抽泣。
兩個人就這樣,一人在屋內一人在屋外,像被關在高塔裏的囚徒,不斷痛苦地自我折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