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八十三、不了解
夏歲在接受系統的癌症治療後,話開始變得越來越少,宛如失去靈魂的玩偶,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枯槁似的身形。
病房裏,慕辰安有時候說十句,夏歲才會冷漠地“嗯”敷衍一聲,又或者一句都不回複他。
後來,慕辰安也臉皮厚地習慣了夏歲對自己的不瞅不睬,心裏只求對方的病可以治好。
在寧昭昭聯系的專家幫助下,醫院最終決定對癌症情況已經處于中期後的夏歲采用放射與手術結合的治療方案,所以在腫瘤清除手術之前,夏歲還需要進行幾次的放化療。
對于放療是過程,夏歲還可以承受,但是化療帶來的痛苦,甚至能讓少言寡語、情緒不輕易外露的夏歲哭出來。
夏歲對疼痛本就敏感,再加上他自身對化療的排斥反應很強烈,所以每次要化療前,夏歲都忍不住發好大的脾氣。
他不是故意的,可是一想到冰冷的液體順着針管流進血液裏,帶起胃部翻江倒海的嘔吐感,還有手、腳、嘴巴、舌頭……全身各處的麻木、顫抖和疼痛,他只想死掉,一了百了。
化療的感覺不能單單用疼或不疼去形容,那是一種對身心的折磨,體內仿佛有數百萬只螞蟻在啃食肉體與骨髓。
短短三四個小時的苦楚,卻讓夏歲時常難捱到希望慕辰安一刀殺了他。于是,沒過幾天,夏歲瘦弱的身體更是消瘦,臉頰直接凹陷進去,像失了水分的花兒,頹萎的模樣讓人看了既心疼又焦灼。
慕辰安尤其不忍,每每看到夏歲因為化療的副作用把沒吃進去多少的食物再全部吐出來,他眼眶便控制不住地跟着紅一圈。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樣做才能減輕夏歲的痛苦,也不知道如何讓夏歲變回以前的樣子。
束手無措的無助讓慕辰安無時無刻不活在對自己的悔恨中。他想若這世上有一種藥可以讓他與夏歲交換,那麽即使在天涯海角他都會求來。
可是從來沒有那種藥。
自始至終,他能做的,只有眼睜睜地旁觀自己愛的人遭受病魔的折磨。除了陪伴,他什麽也做不了。
但現在,連他的陪伴,那人也不願意要了。
自責、懊惱,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慕辰安。
這些天,慕辰安同樣推了所有工作在醫院盡心盡力照顧夏歲。兩個人的相處模式與過去完全颠倒,小心翼翼的是慕辰安,愛答不理的成了夏歲。
此刻,慕辰安正坐在病床邊為夏歲認真地削水果。距離手術還有不到一個月,為了把夏歲身體缺失的營養補上,慕辰安特意聘請了一位經驗豐富的營養學家,每天按照科學的膳食搭配食譜為夏歲換着花樣準備三餐,但是盡管如此,夏歲的體重依然在下降,沒有一絲增多的趨勢。
夏歲坐在病床上,一雙無神的眼睛望着慕辰安專注切蘋果的樣子,心裏的芥蒂不減反增。
到了這時候,慕辰安這個樣子是在做給誰看?
對夏歲來說,欺騙過就不能夠原諒了,不要的東西就是不要了,所以自從住院,不管慕辰安說什麽、做什麽,他皆是一副冷漠拒絕的态度。偶爾,他還會把無名的火氣撒在他身上,可慕辰安始終沒怨過,還忍受着自己的壞脾氣,也難為慕辰安能假裝如此長的時間。
良久,夏歲輕吐出一口氣,用嘶啞的嗓音開口道:“慕辰安,你現在這樣,真的沒必要。”
慕辰安手下動作停滞,接着他像沒事人一樣,繼續削水果。不一會兒,一個兔子形狀的精致蘋果塊兒遞到夏歲面前,慕辰安眯起眼睛,“夏夏,給,你要多吃些有營養的。”
夏歲用一種說不透的複雜表情瞧向慕辰安,猶豫一下,皺眉接過來。他倚靠在床頭,垂首注視手心裏削得完美的蘋果,卻一直沒有放入嘴裏。
還有二十多天要手術了,說不害怕一定是騙人的。幾乎每一次,當夏歲想到自己以後再也說不出話時,心裏的恐慌便會瞬間把他吞沒,讓他終日惶惶不安。
再加上這段時間,他幾乎24小時不間斷地看到慕辰安,這讓他控制情緒的能力變得更差。
夏歲明白自己的病不能怪慕辰安,但他不是聖人,有時候他還是會禁不住怨恨對方對自己做過的傷害,因此他真的不想太多地看到慕辰安。
而且夏歲也算好了自己現在所剩不多的存款,決定不管手術是否成功,都會在後面把自己的所有積蓄彙給慕辰安,然後離開海城,離開這個給他帶來太多痛苦回憶的城市。
凝望着出神的夏歲,慕辰安悶悶地說:“夏夏,你趕不走我的。不論你願意不願意,我早就決定要賴在你身邊了。”
夏歲擡眸看向固執己見的人,忽然覺得無語。他扯出一絲不算好看的笑,語氣帶着荒唐與不解,“慕辰安,你現在表現出一副委屈與後悔是做給誰看呢?”
“不是的,夏夏,我是真的想對你好。不是假的,真的不是!”慕辰安知道夏歲不相信自己的真心,馬上慌張地解釋。
夏歲咬唇,半天,搖頭疲憊道:“沒用了,慕辰安,有些傷痕造成了就是造成了,你再彌補也沒用了。”好像破碎的鏡子,摔壞的花瓶,斷裂的木梁…如何彌補都回不到過去的樣子。
“夏夏,求你,你不能這樣,你得給我機會!我真的喜歡你,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我現在真的離不開你了。”慕辰安輕輕握住夏歲紮着滞留針的手,卻讓人抽不出來分毫,一雙桃花眼緊緊地盯着坐在病床上憔悴異常的青年。
夏歲眼簾落下,視線看向自己被慕辰安握住的那只手,他擡起手指想讓對方放開,然而并沒什麽作用。
不久,夏歲擡起眼皮,褐色的瞳孔裏充滿失望至極後的涼薄:“慕辰安,是你自己說‘智者不入愛河’,不是嗎?我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我還沒忘記你曾嘲笑過我傻兮兮的愛慕行為,也沒忘記你說過的所有殘忍的話,更沒忘記你的那句‘玩玩而已’!”
“說實話,你若一直奉行自己的那套獨特理論,或許我還覺得你很厲害,以後逢人我也會誇你兩句,說我的前男友是個狠人,對別人、對自己都能狠下心抛棄。畢竟這世間真的很少有人能做到徹底無情。”
“可現在你說你喜歡我,你還動了心,我……呵……”
夏歲遽然失語,無奈苦笑一聲。不過很快,他收回笑容,表情帶了兇惡,咬牙道:“我只認為可笑!所以請你不要再故作深情,我覺得……極其惡心。”
“.…..”
空氣驟然停滞,慕辰安瞳孔幾乎縮成一個點。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迎向夏歲滿是寒意疏離的眸子,對方嘴角那抹帶着報複性的譏諷的笑更刺得他心頭頓時悶痛至極。
慕辰安頭頂發麻,額間青筋道道突起,宛如被比如絕境的野獸。
原來,看上去乖乖順順的人,也有被逼得言辭狠毒的一天。聽話可愛的雀鳥終究因為他的愚蠢豎起全身的羽毛,用尖喙狠狠地啄向他。
他應該知道的,夏歲是那種做什麽事情都會一往直前、全心付出、敢愛敢恨的性格。愛的時候,會将全世界都捧給他;恨他時,同樣決絕得不留一絲餘地。
今天這種局面,他又能怪誰呢?
他誰也怨不了。因為是他,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了全部,是他的愚蠢導致了兩人的針鋒相對,是他傷了夏歲的心,更是他把那個滿眼都是自己的夏歲弄丢了。
後悔嗎?後悔,可更多的是對過去自己的憎恨。如果自己過去沒有犯下錯誤,那麽他說出的“喜歡”,一定不會被夏歲認為可笑、惡心……
慕辰安臉色透出病态白,他覺得胸口仿佛有一場燎原大火在燒灼他的五髒六腑,四肢卻似乎處在地球最南端的高山之上,接受刺骨寒風的吹襲。
這便是一顆真心被厭棄的感覺嗎?火烈、寒冷、刺痛、呼吸不暢。
心,真的好疼啊。可慕辰安知道自己的痛苦沒有過去夏歲承受的萬分之一來得猛烈。
靜悄悄的病房,像一層大玻璃罩,把所有的雜音都屏蔽在外。
過了好半天,慕辰安垂下頭,他緊握住夏歲的手,盡力穩住自己發顫的音調,悲戚道:“夏夏,我是真的喜歡你,也是真的相對你好。求你,別這麽對我,求你了!”将夏歲冰冷的手放到自己額間,慕辰安虔誠又卑微。
看到眼前男人可憐兮兮的模樣,夏歲心髒像在被什麽重物敲擊着。他嘴唇抖動,深呼吸兩次,不禁問道:“好,慕辰安,你說你喜歡我。那我問你,你喜歡我什麽?你真的了解我嗎?你知道我的生日是在什麽時候嗎?知道我平常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麽嗎?知道我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麽嗎?知道我喜歡的花是什麽嗎?”
一個接一個問題問得眼前男人啞然,夏歲卻沒給對方任何空隙,繼續自顧自說道:“你不知道。所以慕辰安,你不是喜歡我,你不過是習慣了我跟在你身邊伺候罷了……”
不等夏歲再說什麽,慕辰安急迫地回道:“我知道!你的所有我都知道!”
聽到慕辰安的話,夏歲倏然恢複了安靜,他用一種幽深的目光定定地瞧向男人,久久不語,最後語氣沒有一絲起伏地問道:“我的生日是什麽時候?”
他斷定,慕辰安一定不知道。
慕辰安張嘴,剛要說什麽卻突然頓住,眼中閃過巨大的恐慌。
是啊,上次他的生日,他明明有機會去查又或者去問夏歲的生日,但是因為張亦塵的一通電話,他忘記了。至于夏歲的簡歷,他原來更沒仔細看過就扔到了一堆廢紙中。所以,即便到現在他也不知道夏歲的生日是什麽時候,竟然還口口聲聲地說自己喜歡對方!
慕辰安覺得臉紅,他羞愧地低垂着腦袋,不一會兒,努努嘴讨好道:“夏夏,我會認真的好好的去了解你,你可以給我這個機會嗎?”
夏歲不在意地笑笑,“看吧,我說了你一定不知道我的生日。畢竟我們倆的生日是挨在一起的,你若是記得,也不會在第二天把我弄到發高燒了。”
一句話如平地驚雷,炸得慕辰安瞪大眼睛怔在原地。
挨在…一起?他和夏歲的生日挨在一起!所以夏歲的生日,是他生日後的第二天!
可是今年他生日的第二天,他做了什麽?他把夏歲弄得發了燒,還把生病的夏歲一個人留在酒店,後來他覺得自己做得太過分才又回酒店找了人。
而那時的夏歲根本沒對他說生日的事情,也沒露出半分的不快,一直在開心地為他慶生。
操,他可真他媽的是個混蛋!
慕辰安抱住腦袋,神情懊悔悲戚,整個人被一股巨大的陰郁籠罩。
夏歲被沉悶的氣氛影響,胸口泛起一絲不适。他嘴裏帶着苦澀,撇過眼,“慕辰安,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變成這個樣子,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們真的不合适,我們也從來都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在你的眼裏,你可以看到的東西太多了,而我卻只能在一個時間,看到一個人,我也明白……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我的病,又比如你的濫情。”
短短幾句話,說得慕辰安啞口無言。
慕辰安當然清楚夏歲口中的意思。因為過去的放縱多情,他忽略了太多太多,也做錯了太多太多,以至于現在夏歲根本不相信他只喜歡他一個人,可他真的在改了,他該怎麽讓夏歲相信?
如陷入迷障中的旅者,慕辰安迷茫地注視着眼前的夏歲。對方明明近在咫尺,他卻感覺兩人此時距離好遠,遠到,即使他伸手快跑都抓不住那個逐漸模糊的背影。
他與夏歲,終究回不到過去了嗎?
房間內是一片詭異的靜默,夏歲瞧了一會兒慕辰安,伸手要去拿水。今天說的話有些多,嗓子已經難受了。
瞥到夏歲的動作,慕辰安立刻回神,把水杯遞給對方。
兩人的手指在過程中不小心碰到一起,彼此心髒皆是一跳。他們好久沒觸碰過對方了,最基本的牽手更沒有。
如觸電,夏歲倏地收回手,慕辰安僵住幾秒,繼續把水杯放到對方面前,“喝一口吧,是不是又難受了?”
慕辰安關切的語氣讓夏歲胸膛內湧起一陣自己也控制不住、理解不了的漣漪,很快,他抓了抓手,吐出一口氣,面不改色地接過杯子。
當感覺喉嚨舒服的時候,他放下水杯,慕辰安又自然地接過去,旋即低喃道:“夏夏,我和你是最合适的。”語氣與宣誓玩具主權的執拗孩子無異。
夏歲身形頓住,然後假裝沒聽見一樣,把手裏那塊氧化發黃的兔子蘋果放到床頭櫃上,重新背對着慕辰安躺回到床上,繼續補眠。從上周開始,他總覺得身體特別容易疲憊,連帶着睡眠時間也多起來。
至于身後的人,該說的都說了,夏歲不想再廢話了。
慕辰安表情受傷地看向那塊削得完美的蘋果,然後又轉過頭凝視夏歲露出來的細長脖,順着略長的發尾向下,他的眼底慢慢露出疼惜。
被化療和病痛同時摧殘,夏歲早已瘦到接近百斤,他後頸上的脊椎骨一節節突出得明顯,像即将沖破薄薄屏障的蠶蛹。寬大的病號服下,是讓人看了蹙眉的枯敗身材,皮包骨頭的瘦弱程度令來診治的醫生也忍不住告誡要多吃些有營養的食物。
慕辰安伸出手想抱抱對方,手臂剛擡起,卻默默地放下了。後面,他一直保持同一個姿勢,瞧着躺在病床上的人。
夏歲消瘦的模樣早就沒什麽好看的了,可慕辰安眼中流出的厚重情愫依然能将人溺弊。
這天的一番對話最終不了了之,随後的日子,不管怎麽樣,慕辰安仍舊在夏歲身前身後伺候,甚至比之前還要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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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辰安生日4.19
夏歲生日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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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的兒童節不算快樂,但我真的很希望你們快樂,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