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八十一、發病
飛馳的轎車如一道閃電刺破雨幕,車內,司機幾乎将油門踩到底。
後排座位上,慕辰安緊緊地握住夏歲冰涼的雙手。他臉色慘白,神情倉皇,不知道怎樣才能把昏倒在懷中的人叫醒。
“夏夏……?”慕辰安聲音顫抖地輕喚,視線不由地向下。
夏歲咳出來的血水,将兩人的衣服染紅了大片。觸目驚心的紅讓慕辰安第一次明白了什麽是真正的害怕與驚悸,也讓他的心體會到了什麽叫炸裂一般的疼痛。
夏歲為什麽會咳血?為什麽會暈倒?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只是想留住他,他不是故意的!
無限的悔恨充斥在慕辰安胸口,如車外的大雨把他澆得狼狽。他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未知的恐懼伴随懷裏人下降的體溫在心底加速凝聚,如一張緊密黏膩的蛛網纏繞着他。
這一刻,慕辰安只希望夏歲平安,至于其他的,他什麽都可以不要!
車子開得飛快,接近零點,夏歲被迅速送進急診,一系列檢查下來,折騰到破曉才算結束。
可是,到了第二天上午,夏歲依然沒有轉醒的跡象,甚至發起了難以抑制的高燒,急得慕辰安直轉圈。最後,醫生輸上了強效退燒的藥物,夏歲的病情才緩慢減退,慕辰安也稍微放下心來。
坐在病床邊等待病因報告的出具,慕辰安身上還是昨晚那件帶着幹涸發黑血漬的衣服,他卻絲毫也不在意,而是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臉色慘白憔悴的青年,心力交瘁。
慕辰安輕輕握住夏歲搭在被子外面的手,掌心傳來的涼意讓他害怕,他心中默默祈禱對方只是生了場小病。
接近中午的時候,夏歲身體的報告單出了結果,一名中年男醫生神色嚴肅地把慕辰安叫到病房外。
兩人面對面而站,之間氣氛沉悶得不同于一旁窗外雨過天晴後的白日喧嚣,讓慕辰安莫名緊張。
中年醫生審視的目光停留在檢查單上片刻,然後率先擡眸問道:“請問您是病人的什麽人?我們認為病人如今的身體情況有必要告知他的直系親屬。”
聽到醫生的話,慕辰安身形僵住,他錯愕地看向對方,告知直系家屬…?什麽意思?夏歲病得很嚴重嗎?
攥緊拳頭,慕辰安勉強咽下口水,發幹的嘴唇微張,“他沒有家人了,我是他…朋友,很好的朋友,您告訴我就可以。”
聽到慕辰安不是夏歲的家屬,醫生顯出遲疑,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沉重的呼出一口氣,問道:“那請問您對病人平時的作息了解嗎?病人喜歡喝酒或者抽煙嗎?”
慕辰安下意識說沒有,卻突然頓住。因為他忽然記起,夏歲從成為自己的助理後便經常替他參加酒局,喝醉的次數也不在少數。
他都做了什麽!
懊悔地垂下腦袋,慕辰安抿緊嘴,開口回道:“喝酒多一些,抽煙不多。”
“嗯,病人經常出現頭暈的感覺嗎?又或者是喉嚨痛?”
慕辰安回憶着關于夏歲的一切,不确定地說:“頭暈,不太清楚…不過,他咽喉經常不舒服。”
醫生點頭,一番思索後謹慎道:“好吧,既然您是病患的朋友,我就直說了。通過對病人的身體進行檢查,又結合相關症狀,我們現在基本上可以斷定病人的病是喉癌。”
一句話如五雷轟頂,讓慕辰安頓時怔住。他耳邊傳來一陣尖銳的嗡響,整個人像是被一個無形的厚玻璃罩自上而下扣住,讓他呼吸不暢。
喉癌…?怎麽會是喉癌?
慕辰安頭皮發麻,手指尖的涼意急速蔓延到全身帶起戰栗,他睜大眼睛帶着最後一絲希望,呆滞地問道:“是不是弄錯了?夏夏他…怎麽會得這種病?”
是在開玩笑吧?一定是開玩笑!
慕辰安嘴邊勉強扯出一絲笑顯得滑稽、荒誕、又苦澀。
醫生無奈搖頭,面對眼前男人的反應,行醫多年的他早就見怪不怪,“病人這個類型的喉癌比較少見,屬于聲門下型喉癌。因為腫瘤的位置隐蔽,早期有很大可能誤診,所以我猜測其實他很早之前已經有了發病的症狀,但是卻被當作其他的病醫治,導致了現在的咳血。”
”至于喉癌的起因,還不是很明确,不過基本判定為多種因素共同作用所致,比如吸煙、飲酒、病毒感染等等。癌症一定程度上也與心情有直接關系,總的來說病人的身體是多種原因造成的。”
醫生的話讓慕辰安像被人打了一棍子般呆呆地怔在原地。
這時,過去被忽略的細枝末節逐漸清晰地浮現在慕辰安眼前,比如:夏歲一直沒停過的咳嗽;幾次的高燒;日漸消瘦的身形;枯黃的臉色;啞掉的嗓子……這些其實是前兆吧?
然而,那時的他根本沒在意過,只是一味地玩弄着對方的感情。
還有夏歲為他喝過的酒,一杯一杯的酒精下肚,更成了加速癌症的元兇!
全部,都在訴說他的罪狀。
慕辰安如墜冰窟,放大的瞳孔帶着不安與恐懼。
是不是因為他,夏歲才會得這種病?
慕辰安猛地倒吸一口冷氣,胸腔裹挾着冰碴順着血液劃過全身。
這一刻,慕辰安真的想把自己殺死!他也明白了,是因為這個病,夏歲才在今年年初開始經常口渴喝水。
沉默良久,慕辰安一只手捂住臉問道:“他…會死嗎?”聲音顫抖得厲害。
醫生眼眸垂下,看着手中的報告單回道:“這個需要進一步檢測,如果最終确定是喉癌,那麽早期喉癌采用手術的治愈率高,能超過90%。可若是晚期,術後五年生存率只能保證在50%,還有50%的患者在治療後的一年到兩年間,容易複發,不過大部分可以在後期進一步手術。”
50%!!夏歲是晚期嗎?
慕辰安握緊拳,小臂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他盡力抑制住因為恐慌而抖動厲害的身體,強迫自己快速冷靜下來,“夏歲現在是什麽階段?需要怎麽治療?”
醫生皺緊眉,“我們初步推測病人現在處于中晚期,所以我們并不建議只做放射治療,而是采取手術與放射治療相結合的方法。除此之外,我們還要查看病人身體內的腫瘤是否有其他的轉移情況出現,因此對于具體選擇哪種類型的手術和手術方案,需要進一步商讨。”
喉癌……手術……
突然想到什麽,慕辰安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支撐與生機。他身子不受控制地晃動兩下,又倒退半步,扶住一旁的窗臺站穩後,他佝偻着背,低頭無助地問道:“醫生,如果手術…是不是意味着他會失去聲音?”
失去聲音,這是一個對所有經歷過手術的喉癌患者都足夠殘忍的事實。
若天生是啞巴或許心裏的打擊不算大,但就怕擁有後再失去。尤其對夏歲來說,這樣的打擊更大。因為從始至終,夏歲引以為傲的只有他那一副好嗓子,讓他喪失說話的能力會比要了他的命還痛苦!
慕辰安仍然記得,自己生日時夏歲為他唱得那首歌,對方微啞獨特的嗓音直到現在他都記憶猶新。但是馬上,他曾經擁有過的美好要跟随一場手術消失了,這讓慕辰安更加追悔莫及。
醫生眉頭緊鎖,目光沉重:“我們會盡量保住病人的發聲功能。”
一句話宛如給慕辰安判了死刑,他眼神空洞,面色呈現出一種堪比死人的灰敗。
所以夏歲很大可能不能再說話了嗎?怎麽辦?他要怎麽對夏歲說這件事情?夏歲會不會恨他?
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裏,慕辰安神色呆滞,蝕骨的不安如洶湧的海水圍繞着他,将他從腳底埋沒到全身。
他不知道該如何與夏歲說這件事,也不知道後面他該怎麽辦?
癌症,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接近這個病,那兩個字亦是如此的冰冷、殘忍。
只要想到夏歲會被病魔奪走生命,慕辰安總是控制不住地身體發抖,仿佛走失的孩子,惶惶無措。
指尖僵直,慕辰安孤零零地站在走廊裏,呆愣地垂首望地,像一座孤島。
幾分鐘後,待到醫生離開,男人才重新擡起頭,恢複神色。他不能這樣軟弱,夏歲還要依靠他,夏歲只有他了,他一定要把夏歲治好!
一改之前悵然的表情,慕辰安用手胡亂地抹了把臉,長呼出一口氣後轉身進了病房。
病床上,夏歲仍舊昏迷不醒,慕辰安握住他枯瘦的手放在自己額前。
感受到對方手腕處脈搏的虛弱跳動,不知不覺,淚水無聲地從慕辰安眼角流下。雖然不想承認,但這次慕辰安明白,他真的怕了。
他怕夏歲會死,怕到最後他還什麽沒來得及做夏歲就離開了他。夏歲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認真喜歡的人,所以他真的怕了。
自始至終,慕辰安以為是他将夏歲從過去困苦的生活裏解救了出來。但實際上恰恰相反,是夏歲在改變他,是夏歲讓他重新找回了對設計的熱情,也是夏歲讓他知道了這茶米油鹽世俗的美好。
所以求求了,夏夏,別離開我!
男人乞求的淚水成串地滴落到床被上,洇出一朵一朵懊悔的花。
誰也想不到,一向恣意驕傲、活得潇灑的慕家少爺有一天會為一個人哭得這般傷心。畢竟從來是別人為他落淚的份,沒有他放不下別人的時候。
卻不知道再濫情的人,遇到命中的劫也會深陷其中。這位“智者不入愛河”的浪子終于也成了自己口中的愚者。
……
安靜的病房內,手機的震動聲突兀地響起。
慕辰安動作一頓,立刻擡頭去看到夏歲有沒有被吵醒,發現對方還在睡着,他松了口氣,随後将夏歲的手輕放進被子裏,悄然起身走出了房間。
“喂,什麽事……”
病房外,慕辰安有氣無力地背靠着冰冷的牆面而站,他臉上不見了淚痕,但細看眼眶裏還在泛紅。
白商信把要問出的設計稿進度咽了下去,聽到電話裏對方的聲音不太對勁,轉而遲疑道:“發生了什麽?”
慕辰安捏捏鼻梁,疲憊地說:“受罰。”
“嗯?什麽意思?”白商信正坐在港城自家別墅客廳的沙發上,他的愛人葉城躺在他腿上撸着一只銀漸層貓咪。
慕辰安長嘆一口氣,“沒什麽,”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Arthur,幫我個忙吧。”他很少開口求人。
“說。”
“你有沒有認識治療喉癌的專家?”
“喉癌?”白商信忍不住反問,一旁的葉城也停下手中動作,坐起來擡了擡下巴,示意他把手機免提打開,白商信聽話照做。
慕辰安笑得凄然,“嗯,治療喉癌的專家,我很需要。”
白商信思索片刻,“這方面專家我沒有認識的,但我會幫你找找。Ado,是誰生病了?”慕辰安的英文名是Adonis。
慕辰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艱難地回答:“是,夏夏……”
坐在白商信身邊的葉城聽到後心裏一驚。那個小孩兒?旋即他閉緊口不說話,白商信同樣眉頭緊蹙。
慕辰安繼續說:“夏夏的病,腫瘤位置隐蔽,所以誤診幾率大,也是今天才發現。海城這邊,剛剛醫生說要想保住夏夏的發聲功能或許要手術技術更好的專家在後期幫忙,具體的我還沒來得及了解…….”
也在此時,慕辰安發現了自己能力的渺小,渺小到連他喜歡的人都幫不了!
鼻頭酸澀,慕辰安嘆口氣,将頭無力地一下一下撞向牆壁。
兩邊的人皆陷入失語,半天,葉城開口:“阿昭或許有認識的人,他應該能幫你。”
聽到葉城清冷的聲音,慕辰安先是怔住,接着苦笑一聲,又因為與對方的關系算是摯友,他把憋在心裏的話不自覺念叨了出來,“阿城,當時你在時裝秀的晚會上,是不是預料到我後面會傷害夏夏了,所以才說的那些話?”
充滿悲傷與遺憾的話通過揚聲器傳出來,葉城默默聽着,他垂眸片刻,沒好氣地說:“料到有什麽用,你不還是做了傷害小夏的缺德事?行了,別在這感時傷懷了,趕緊把自己和夏歲的事情安排好!醫生我們也會幫你找到,你先把那孩子情緒穩住,照顧好他。”
聽到葉城的囑咐,慕辰安也知道現在不是他頹廢的時候,于是應了一聲,“謝了。”
挂斷電話後,慕辰安看了一會兒窗外。
夕陽西下,血紅色的霞光打在男人臉上,沖進如漆黑幽潭的瞳眸中,絢爛的光把平靜撕破一角,露出了裏面隐藏的驚慌。
慢慢收回視線,慕辰安逼迫自己恢複精神,再一次走進了病房,裏面夏歲已經清醒,正倚坐在床頭歪頭不知道想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