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試鏡本是下午兩點開始,字明均卻被詹一江拖着在十二點半到達現場。
地點定在一家酒店的小廳,此時小廳的門緊閉着,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在,門外三把椅子,兩人坐下。
“詹哥,要提前來也不用提前這麽多吧,我飯都沒吃。”
“穆尋應親自試鏡,能有幾個不是上趕着來的?”詹一江上午剛落地,也沒吃飯,聲音都有點虛,“而且,別看他對誰都是笑着的,看演員自有一套标準,上一個要是提前弄完了下一個還沒到就直接不要了,誰的面子都不管用。”
“詹哥你了解的這麽清楚?”帶自己來試鏡還提前準備過資料,字明均就要被感動到了。
“我當年做助理的時候,給我跟的演員求情......”詹一江做助理那得是六七年前了,穆尋應也還沒有如今的名氣。
“然後呢?”
“被穆尋應罵了。”聽上去有點沒面子,但詹一江笑了出來,那表情,特別像粉絲拿到偶像的親筆簽名。
字明均道:“稀奇了,還以為你要跟我講什麽美好的回憶呢。”
“你不懂,那是穆尋應的人格魅力。”詹一江拍拍字明均的肩膀,“你是不是還沒見過他本人?”
“上次頒獎典禮走在他後頭,不過一出通道他就被圍起來了。”字明均靠在椅背上回憶,“算是單方面看過他背影一次吧。”
“背影好看嗎?”
字明均原本還在椅子上攤着,下一秒整了人立了起來。
那聲音不是詹一江的,順着看過去是出自一個穿着黑色羽絨背心的男人。
印象中的穆尋應是個徹頭徹尾的嚴肅學院派,說一不二,媒體上露臉也從來是一絲不茍的裝扮。本人常帶着标志性的溫和微笑,拍出的作品卻多是能讓人平白起一身雞皮疙瘩的懸疑或是科幻。他在業界還有個外號,叫'無間春風'。
眼前的男人在羽絨背心裏穿了一件紅色衛衣,袖子撸上去半截,腕上有一色澤漂亮的串兒。
“穆導好!”旁邊的詹一江三個字解決了字明均的疑問。
“穆導好。”字明均同詹一江站起來,稍稍傾身。
“你來面試啊,怎麽這麽早?”穆尋應四十多歲,可不論身形還是相貌,都像是二三十,和字明均差不了幾歲。
話是這麽說,好像也沒有想要字明均回答的意思,跟身後跟的幾個人交談了幾句,把小廳打開了。
“你本身約的幾點?”穆尋應問。
“兩點整。”
擡頭看看牆壁上的表,十二點四十五分。
穆尋應笑了笑:“這麽大的孩子了怎麽不會看表呢,不瞞你說,我計劃一點十五先面試女主角的。”
“沒關系,我等會兒。”字明均下意識回頭看看三把椅子,覺得不太合适,“那我和詹哥也去吃個飯再來,不會打擾您的。”
詹一江在後面點點頭,兩人說完,打算先離開。
“欸,你們也沒吃,那我讓他們多訂兩份不就完了。”穆尋應後面的工作人員正打着電話,聞言比了個ok示意知道了,“尤其是你,現在出門待會兒臉凍僵了還怎麽演?”
這句聽似平淡的話問出來卻格外認真,穆尋應的眼睛好像在他看向字明均的某一瞬間反射出一道光。
這還沒試鏡就開始設陷阱。
“我能在兩分鐘內把狀态調整到最好。”
穆尋應示意他繼續說。
“演員的職業素養罷了,我參演的一些影視,包括今天面試的您這部,絕大部分場景是冬天的室外,如果寒冷是能決定一場戲好壞的因素,那麽在演藝的世界裏最多只能有三個季節,要是對應的炎熱也算,就剩下兩個。”
理論性的廢話居多,字明均自己也知道,但初見大導演難免表演欲上身,再不說錯話的前提下多說點,哪怕留下個話唠的印象也比沒有好。
穆尋應的笑收住了,字明均這才發現這位大導演并不是天生的微笑唇。
他的目光在字明均身上上下打量了一會,不置可否地挑眉,慢聲道:“那好吧,韓巽,給你兩分鐘。”
韓巽就是字明均來試鏡的角色,是全文絕對的主角。
前幾天字明均拿到了三場戲的劇本,其中兩場單人和一場雙人。
在這部懸疑電影的開頭,韓巽的妹妹韓悅遇害,慘死家中。按照原著小說的意思,作者用了三分之一的筆墨描寫韓巽是怎麽回避警方暗中調查,卻又在越累越多的線索中發現自己才是兇手。後來在一番掙紮中接受了現實後又被陌生人綁架,醒來是在巨大垃圾場的裏,韓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爬出望不到邊際的垃圾場,走進了警察局。等候時無意中聽到一個陌生人的自白,發現他們要自首同一件事。
後面有小一半字明均還沒讀,他不想現在就看完結尾,他還不需要太理解主角後期的心境。
暫且排除雙人對戲,那兩場單人中一場是獨白,主角在垃圾場的一座垃圾山頂,練習自首。而另一場,是在警察局,有一個韓巽不認識的人代替他自首了,戲是他在等候區無意聽到是的一系列行為,全程沒有臺詞。
眼下的機會可遇不可求。
“字明均?”一旁的詹一江打斷了他的思量,“穆導說話呢。”
字明均回神,穆尋應正扶着門:“沒事,讓他跟我進來就行,你別打斷他調整啊,演不好都賴你。”
字明均跟着進去,心中還是沒有定數。
這時小廳內的裝修吸引了他,是一點不怕麻煩的豪華歐式。
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白色浮雕牆刻成窗框的樣子,餘處都是香槟金色壁布。一盞巨大的吊燈在偏長方形的屋頂找到一個相對中心的位置,燈架主體大概是純銅的,隐隐透着順滑的鈍光。吊燈上有十幾盞小燈,那樣亮的光卻沒有在百平米的空間四處反射,地上的厚重地毯稱得上功臣。紅,黑,金和玫紅的幾何圖案,沒有讓人覺得眼花缭亂,反是添了幾分成熟莊重。
“時間到。”穆尋應坐在房間唯二的木椅上,沒有紙筆也沒有其他記錄員。
“警察同志,我要自首。”字明均人還站在門口,而劇本裏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應該已經坐在垃圾堆的山上了,至少是一個坐姿,且沒有太多動态。可現在,他獨自呢喃着,慢慢地向前走,行跡呈弧形,最終繞至小廳的中央。
他不想錯過那個瞬間,不能給穆尋應反應機會。
果然穆尋應的臉上出現了一絲不解,又好像只是一時不習慣沒有記錄員,轉瞬即逝。
“就是害你們忙得焦頭爛額的,獨居女子遇害的案子,我想我是兇手。”韓巽終于坐下,這句話說完還尋求自我肯定似的點點頭,每一下都沉且慢,目光聚焦在身前幾米的地上,幾乎要生生看穿出一個洞來。
又過了幾秒那種思考的狀态消失了,字明均捂着上半張臉,又從發際向上,任憑發絲被五指分流,重新露出的眼睛帶着痛苦與焦躁。
穆尋應幾乎就要叫停了,因為眼前這位演員看起來不只是卡戲,還像是有着嚴重的精神問題。
哦對了,韓巽也有精神問題。
“我在早上五點半進入她家,我忘了是因為門沒鎖還是她幫我開了門,總之我進去了。”韓巽把一條腿收上去,雙臂緊抱着,下巴抵在膝蓋,“但是我記不清後來發生的事了,我覺得你們還是不要問我了,我不想說謊。”
這時韓巽的目光離開了原位,難以預測的視線軌跡落到了穆尋應身上,半放空的眼神讓穆尋應錯以為自己是空氣的一部分。字明均的臉部肌肉應該是相當放松,因為那種毫不避諱的森笑很難自然不扭曲地浮現在臉上,“警察同志,我殺了我妹,就是那具你們找了一周還是無人認領的屍體的哥哥。”
這句話說完韓巽趕緊搖了搖頭,“可我妹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為什麽要殺她,怎麽想都不可能。”
句尾的咬字格外清晰,這次韓巽直接閉上了眼睛,再沒有動靜。
“警......”
“可以了就到這裏吧。”聲音所在的方位和字明均印象中的并不一樣,他趕緊睜開眼睛,看到穆尋應已經站在門口拉開了門,“今天你先回去,等通知。”
“穆導......”字明均一時語塞。
“哦對了,你叫什麽名來着?”
“我叫字明均。”
“好。”等字明均出了門,穆尋應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焦急如産房門外準爸爸的詹一江,“我剛剛好像嗅到了垃圾般的腐味,就等那條鹹魚了。”
穆尋應高深莫測的微笑最終消失在門後,門外二人還幹巴巴杵在原地。
垃圾般的腐味,這形容怎麽聽都不是贊揚。可字明均能聽出穆尋應想表達的,與這部電影而言,他甚至覺得這是比演技精湛更高級的贊賞。
過了幾秒字明均先邁開長腿快步往來時方向走,詹一江只能加快捯腿頻率,擔心他的狀态:“怎麽了這是,不用太在意結果,少說也混了個臉熟,回頭我幫你篩篩雷...電視劇劇本,再從裏面挑個你最喜歡的。”
詹一江沒看到字明均的戲,只知道穆大導演疑似隐晦地說字明均是辣雞。
字明均只瞥了他一眼,徑直走進大堂左側的男廁所。
“......”詹一江不想說話,在門口等他。
等字明均慢步走出來,臉上是帶着些許笑意的,出于什麽不得而知,只是拉着詹一江的一條胳膊往門口走:“走吧詹哥,我覺得我發揮得還不錯。”
直到這部作品拍幕後訪談字明均才知道,因為他,穆尋應那天任性地沒有再見任何來試鏡男一號的演員。
“我知道這樣不合規矩,但字明均把我腦海裏其他所有對韓巽的可能性都擠走了,當然我并沒有當場拍板把他定下來,真正決定用它是在複試,那場雙人戲,他們果然沒讓我失望。”穆尋應坐在單人沙發上對着記者和攝像機,優雅地翹着腿,笑容如領口絲帶上的金飾。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