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擁抱
第五十三章擁抱
唯有電流聲回應她最後的祈求,今生父女緣分走到盡頭,從此再也不必假裝父慈女孝。
血緣情二三分,世間利滔天浪。
終究抵不過。
無言以對,她閉上眼,認命。
“大哥”取走電話,依照老板吩咐,向黎愛國打個響指。
黎愛國從生鏽的水管上解下一根廢舊電線,兩端各自繞過左右手,繃緊。
他湊過來,向倚靠在牆面的江楚楚散播同情,“小妹妹,哥下手輕得很,給你留個全屍,以後嘛……找起來也方便。”
楚楚睜開眼,淡漠地望着他,恐懼與憤怒已然翻過一頁,餘下的唯有徹骨的冷。
饒是黎愛國這類麻木到極點的人,也被灰燼一般片片剝落的目光刺痛。
大約這三五年他都會記得這樣一個人,絕望與孤獨中被至親至愛徹底毀滅。
“忍一忍,憋口氣,一眨眼就過去了。”
他拉緊電線繞過她後頸,期間暗自可惜,這樣好看的一段小脖子,注定毀在他手裏。
心一橫,兩手猛地向左右兩側一拉,電線陷入皮膚,勒住咽喉,楚楚不自覺兩腿猛蹬,雙手拼盡全力去抓電線,抓得頸項上一條一條深深淺淺血痕。
黎愛國一面用力,一面止不住啰嗦,“哎哎哎,小妹妹省點兒勁吧,要死就死得痛快點兒,哥哥好不容易攢着點兒力氣都給你整沒了。”
殺人還要嫌你命硬,恨不能是你自主自覺咬舌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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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楚楚以電線為着力點被拉到半空,一雙瞳孔驟然間放大,刺眼的白光過後,人生似舊電影一幀幀跑過眼簾。她的童年學琴、少年獲獎、青春期亦乖乖聽訓,從來沒有為自己放縱過一回,唯獨對肖勁……
最後一幀影像是他的臉,愛人的臉孔藏在柔和光暈中,等她,千山萬水栉風沐雨而來………
“阿楚!”
他抱住她下落的身體,一把扯開纏在咽喉的電線絲,視線落在她頸間血痕上,喊出口的音不自覺帶着顫。
他害怕,無論是薩拉熱窩的陰雲詭谲、席哈奇的槍零彈雨亦或是斯雷布雷尼察高高舉起的屠刀,他都未曾有一刻似當下神魂顫動、哀難自已。
請求我佛、上帝、真主、毗濕奴齊齊撥冗憐憫世人,令希望與榮恩降臨人間。
“阿楚……”
雙姝島灰藍色天幕被巨大的疼痛撕碎,化作滂沱大雨吹打岸礁。
打鬥聲很快被嘈雜落雨湮沒,孫文龍并未去追,病魔纏身,他的體力已大不如前。
肖勁解決掉黎愛國,再回頭抱起昏迷中的江楚楚。孫文龍查她脈搏,同肖勁抱怨,“你看看你那張臉,人還沒死,你擺一張哭喪的臉給誰看。”
他的話說完,還未等肖勁反應,懷中的楚楚忽然猛抽一口氣,睜開眼止不住地咳。
她講不出話來,一雙眼仍能寫完內心所有翻滾的情緒。
兩只手緊緊攥住他的黑色夾克衫,唯恐一松開他就随煙霧消失無蹤,而夢醒後她仍是現實中被黎愛國踩在腳下勒緊咽喉的等死之人。
肖勁收緊手臂,安撫她,“不用怕,我來了……”更握住她不斷在他身上攀爬的手,緊緊貼在耳畔,“你看,是我,是真的我。”
她怔怔地、近乎呆立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影,再被淚水一點點模糊、揉碎,變作湖面跳躍的光與影,一片片從她眼中湧出。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音。
但他業已明晰,無語言語贅述。
他擁緊她,令皮膚親密相接,令彼此再無間隙,令淚水滑過交纏的呼吸。
孫文龍叼着煙,站在一旁發呆,偶然間瞥見肖勁泛紅的眼眶,不自覺發笑,“哎哎哎,阿勁,活到現在能見你哭一場,去見上帝都有談資。”
他扔掉煙走上前,拍一拍肖勁左肩,順帶與江楚楚打招呼,“江同學你好,還記不記得我?”
楚楚點頭,帶着一雙濕漉漉的眼,乖得像剛出生的小鹿,連孫文龍都心癢,耐不住沖動想要伸手摸一摸她頭頂,嘆一聲“好乖”。
難怪肖勁會中招,她這副外皮,世間鮮少有人能夠幸免。
孫文龍問肖勁,“去醫院?還是去警局?”
肖勁略有遲疑,察覺手臂上被握緊,楚楚終于用破漏嘶啞的嗓,講出一句完整的話,祈求他,“你帶我走好不好?”
肖勁低頭望她一眼,再将目光轉回至孫文龍,沉沉道:“好,我帶你走。”
孫文龍無奈搖頭,“你這個樣子,真是完蛋完蛋。走?走去哪裏?坐火箭去外太空嗎?”
肖勁想了想,皺眉道:“我父親自雙姝島發家,老仆在雙姝島還有置業,近幾年才轉到我名下,我先帶她在這裏休息一陣。”
孫文龍認為他玩過界,根本不現實,“你不可能帶着她一輩子都在雙姝島內隐姓埋名。”
“先過這一關。”肖勁亦有無奈,“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我徹徹底底服了你,也敗給江同學。”他擡腳随意踢開地上一根生鏽的水管,伸個懶腰向外走,“任務完成,我不管你了,原本就與醫生有約,我今天必須去聖慈醫院報道。”
肖勁抱着楚楚走出低矮小屋,在背後向他道謝,“多得你,不然我一個人找不到這裏。”
“你我之間還需要講這種話?不過這一回真是high,從前出公差回回都是窩窩囊囊,哪像現在——”
“你從前要依法辦事。”
“條條框框也不見得都好。”
“也不見得都不好。”
“好啦,我不同你争這些法律問題。”孫文龍嬉笑着去看藏在肖勁懷中的江楚楚,“江同學,阿勁活到現在吃過太多苦,你務必對他好一點。”
她點頭,輕聲應好。
肖勁與孫文龍相視一笑。
孫文龍登上來時的快艇,擺擺手在雨後初晴的海面沖出一道白色浪濤。
肖勁在碼頭用非常規手段“借”來一輛摩托車,把楚楚放置在後座,低聲細語解釋:“看他們的手法與人力,這座島至多搜一輪,等三五天過後就安全。我們先去老房子住下,以後的事情……慢慢來……”
她垂下眼睑,于心有愧,“對不起……是我沒用……”
“你的手怎麽樣?”
“沒事,已經不疼了。”
但他的心疼,疼得無法言喻。
然而終究只能沉默,潮濕的海風中将她帶到埋藏他童年記憶的老舊庭院。
花園裏的花早已經被韭菜、香蔥、黃花菜替代,奢華的年歲被淹沒在海浪中,餘下是蠅營狗茍,寂寞求生。
他背着楚楚,翻過圍牆從後門進,看屋的老人家白內障已經很嚴重,但仍然能從他的身形言語中辨認出他就是阿勁。
小樓仍是老舊的木結構房屋,鞋底踩過外翻的地板,咯吱咯吱響,仿佛每一條地縫、每一個轉交都藏着長舌亂發的女鬼,陰沉沉比得過潮濕晦暗的回南天。
走到二層,楚楚被安頓在一間向陽的卧室內。洗得發黃的床單長出黴斑。
肖勁将她放狹窄的單人床上,仔仔細細檢查她的脖頸與右手斷指,柔聲問:“怎麽樣,有沒有哪裏疼?”
“沒有。”她搖頭,乖得令人心碎。
“不要強撐,你從前門夾手都要哭一下午,你現在講沒事,我不相信。”
她虛弱地牽起嘴角,笑了笑,張開雙臂向着他,“那你抱抱我好不好?”
帶着鼻音,軟軟的、怯怯地向她撒嬌,等他發糖。
一只手伸進胸腔,捏住他的心來回揉搡,既酸且澀。
他攬她入懷,想要緊緊将她揉進身體,又害怕傷到她孱弱無力的身體,重不得輕不得,是掌中寶眼中珠,萬金不換。
她靠在他臂膀,深呼吸,他的氣息自鼻腔灌入心肺,令她終于能夠止住顫抖,停止恐懼。
“阿勁,我好想你……”
他鼻酸眼熱,忍過這一陣才說:“是我不好,我來晚了。”
她搖頭,側臉蹭着他的黑色夾克,濡濡軟軟,“一點也不晚,我正想到我兩個初遇,那天下大雨,你從天安走出來,帶着傷也贏得漂亮,我把傘偷偷遞給安琪,讓她送到你手上,結果太害羞,安琪一出發我立刻反方向往回跑,第二天問都不敢問…………真是衰的可以…………”
“我知道——”掌心撫摸她長發,他輕聲答她,“粉紅色圓點彎鈎傘,我把它同教鞭一起都收在衣櫃。”
楚楚忍不住笑,“拜托,到底誰是鹹濕佬,你從那個時候就偷偷暗戀我?哼,最壞是你!”
肖勁應,“對,最壞是我。”
前一刻從地獄出發,這一秒甜似蜜糖,情愛是世間最可怕的毒,令你心甘情願受此烈焰焚身之苦,去追纏綿悱恻之樂。
雨停了,雙姝島重新沉默在古老安詳的命運之下,無人驚擾。
楚楚說:“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再去加拿大,我們就在這裏,永遠在這裏好不好?”
“好,你想去哪都好。”
“對不起……”
“不用跟我說對不起。”
她埋首在他胸膛,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是我爹地,我做不到……我出現他就要…………我害他們破産坐監,爹地媽咪同姐姐都要恨死我……”
肖勁不說話,抱着她,任她哭。
等她哭到力竭,他卻只交待,“現在不方便去診所,我出門買藥,你乖乖在家休息,我很快回來。”
她手上的傷以及久久不退的高熱,都是麻煩事。
“好——”她聽話地在床上躺平,一只手扔捏住他衣角舍不得放,“你一定記得早一點回,我一個人……會害怕……”
“萬事找老徐。”他低頭親吻她眉心,“我很快回來。”
他帶上門,與老徐交待清楚,換一身老土寬大的外套與卡其褲,去島上唯一一家診所買抗生素與外傷藥。
再回到繁華本島,赫蘭道九號江宅,這一場暴風驟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