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港
第二十五章回港
二十八天假期轉眼就過。
有朝陽就有落日,有人蓬勃向上就有人日薄西山。
許多時候,方女士望住窗外一動不動,誰與她說話都是支吾。沒人了解她在人生末尾無望求生的心境,人人都以為她想的是終極奧義,命運傳奇,然而不過一支糖葫蘆,裝載着她對于童年對于故鄉短暫且片段式的記憶。
葉落歸根,無非如此。
從前年少,也曾腹诽長輩迂腐,唯有親身經歷才得改觀,
“我死後,你回一趟北京,将我的骨灰帶到八寶山公墓,要與我的祖父母葬在一起。”這一席話她只能單獨交待許如雙,不然被江楚楚聽見,愛哭鬼一定哭得天崩地裂日月無光。
年輕真好,有豐沛的眼淚可供感動、咆哮的憤怒借以聲張、靈活的肢體張揚快樂、豐富的膠原蛋白撐起微笑。
喜怒哀樂,通通理直氣壯。
臨行前,楚楚仍舊舍不得離開多倫多。
“我想陪着外婆。”
“你媽咪召你回去,一定有她的安排。”
“憑什麽事事都要聽大人安排?我難道不能自己做一回主?”她想了想,說出實情,“外婆,我不放心你……”
“有什麽可不放心?馬上全世界就要對我徹底放心。”她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命,竟然可以拿來玩笑,輕描淡寫,“好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不過我習慣獨來獨往,走時也懶得應酬,更怕你哭,到時候上帝都被驚出冷汗。且我有如雙作伴,他會把事情都料理好,你只需要等他電話。”
楚楚看一眼許如雙,捏着裙子憤憤不平,“媽咪是不孝女,不要說飛來多倫多,到現在就連一個電話都不打。”
“我傷害過她。”
Advertisement
“她早應該原諒。”
“原諒只能由受過傷的人來說,外人講什麽應當呢?又不能感同身受,講出應該兩個字就已經很傷人。”方女士輕咳一陣,繼續說,“阿楚,千萬不要學道德衛士,鎮日站在珠穆朗瑪峰上對其他人指指點點。”
她不由得洩氣,“好,我知道錯,今後盡量保持沉默。”
“乖——”方女士伸手撫摸她嬌嫩飽滿面頰,目光柔和,滿是慈愛,“聽講你爹地媽咪已經為你安排婚事?”
“對,他們恨不得拿我換黃金期貨。”
“聽我說,如果你不願意,就來多倫多,如雙會照顧你。”
“外婆…………”
“至少還有一個不稱職的長輩為你留下少許遺産,阿楚,經濟獨立才有自由,現在你随時可以自由,祝賀你。”
“外婆…………”果然,她眼底晶瑩泛淚光,接連有溫熱水珠落在方女士手背,“多謝你…………”
許如雙隔着大理石茶幾帶來特殊安慰,“別哭了,再哭鄰居要打電話報警,以為我天天對你使用暴力。”
楚楚難得一次沒有頂回去,而是說,“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外婆。”
“放心——”不耐煩,拖得老長。
“都叫我放心,好像我才是啰啰嗦嗦更年期婦女。”
許如雙最受不了話別場面,抄起車鑰匙,同時取走行李箱,“該走了,再不走又要改簽下一班飛機。”
楚楚彎腰擁抱輪椅上的方女士,兩人更像老友,互道珍重。她揮揮手,她微笑,離別消失在堆雪的拐角,一陣風慢慢散開,散開飄搖如許的人生,吹滅垂垂掙紮的燭火。
該用什麽祭奠離別?
唯有流着淚的微笑。
又是将近二十小時飛行時間,落地時正是早八點,這座城仍處在蘇醒的懵懂中,依稀有人聲車聲遠遠離開耳膜。
楚楚推着行禮在人群中張望,她期待的是“彼得兔”,然而出現的确是“大野狼”。
程嘉瑞穿着淺藍色襯衫帶着無框眼鏡,輕笑着向她走來。
他目的明确,一步不停。
她挫折落敗,膽戰心驚。
“阿楚。”他最先捧起她的臉,仔仔細細驗貨一般研究完畢,爾後皺着眉毛說,“怎麽瘦了?”
楚楚照舊低着頭不看他,小聲嘀咕,“瘦了不好嗎?胖瘦都要管?”
程嘉瑞笑開了,揉了揉她的臉,似長輩對晚輩,“好,不管你。長時間不見面,連擁抱都沒有?不怕我傷心?”
當然怕,他不會傷心,他只會忍耐、隐怒,進而想方設法折磨她。
她只能服軟,伸出手小心翼翼環抱他,“對不起……啊——”
她的驚呼源于他的突然發力,緊緊将她按在胸前。
兩人的高度差剛剛好,他一彎腰就可埋頭在她頸間,深深、深深嗅聞,“要叫我什麽?”
“嘉瑞哥哥。”
“好乖……”野獸張嘴,在她頸側留下兩排紅紅牙印。
她疼得想哭,但必須忍住。眼淚除了讓他愈加興奮,并沒有其他效用。
她遲早要殺了他,把他溺死在浴缸裏、推他墜樓、向他投毒……哪一樣都可以。
“好了。”“持刀人”終于大發慈悲,“叔叔阿姨都在等,有話回去慢慢說。”
誰要跟他慢慢說?她幾乎想要舉起行李箱砸在他那顆金貴的腦袋上。
航站樓外陽光充裕。
程嘉瑞拉着她走到一輛純黑蘭博堅尼附近,打開車門。
楚楚少不了驚訝,“你換車了?”
他發動跑車,嘴角帶笑,一雙眼緊盯前路,仿佛是在專心開車,但遮不住隐隐約約得意,“阿楚在多倫多不看財經新聞?恒指突破一萬七千點高位,人人都賺的盆滿缽滿,這輛車就當提前慶祝。”
她不懂一萬七千點概念,只曉得這城市七百萬人,百分之九十九一出生就迷戀投機,任何一個犄角旮旯都能摳出鈔票,無論是股票、期貨、基金、樓花,天生就懂,樣樣都來。
明明是金錢社會,卻整日拿法制、民主高喊口號。
明明自己是三十分,卻恨不能将十五分的大陸人踩到腳底。
到現在才明白,這就是個比爛的世界。
不用多麽繁榮富強,只要不比你爛,就能将所有罪責都推給你呀“大陸狗”。
來shopping?暴發戶。
來旅游?土匪垃圾。
來吃飯?搶糧食。
來治病?“大陸狗”還想治病,去打狂犬疫苗啦癡線。
但你爛到負分,文明人反而大發慈悲,為你捐款捐物獻愛心。
真是個瘋瘋癫癫的世界。
再回到角樓國際機場。
二號客運大樓人流漸增,人們親吻、道別、淚眼依稀,匆匆離去。
他足足等夠一小時,仍打算繼續等下去。
然而她等的人卻已經走了。
他心知肚明。
他只是……被一片積水的雲壓住胸腔。
微澀。
他需要時間,時間将抹去一切。
赫蘭道9號,江宅。
在江展鴻一番雄篇大論之後,一家人連同程嘉瑞共同舉杯,慶祝股市翻紅,全城中彩。
“夠膽才能賺到錢,畏首畏尾活該窮一輩子。”江展鴻意氣風發,随時準備再投一筆,全部身家壓下去都不要緊,他鴻運當頭,財氣正剛好,他信命。
江太太當下附和,“當然當然,還是你有遠見。”她右手鑽戒小拇指那麽大顆,水晶燈下面猛抓眼球。
江展鴻卻推辭,“程先生是我引路人,無論如何不會忘記他。”接着向程嘉瑞舉杯,“代我向程先生問好,虎父無犬子,嘉瑞,你也不會弱。”
程嘉瑞勾了勾嘴角,舉起杯,“一定。”不知道這個一定是指的“問好”還是“虎父無犬子”。
只曉得他不動聲色,在桌子底下握住楚楚左手,食指在她手心畫圈,麻麻癢癢,下流的勾引,立志要帶壞她。
楚楚對他皺眉、瞪眼,他只淡淡地笑,嘴角上揚,桌下的手卻越來越放肆……
“我也要多謝爹地。”江安安笑嘻嘻舉杯,“新車真的好靓,開出街沒有人不回頭看。”
趁着江安安與江展鴻碰杯的時間,楚楚狠下心甩開他,當即左手握右手,側着身體躲開他。
桌上依舊談笑,江展鴻得到投資紅利,江太太得到十克拉鑽戒,江安安得到新車,人人喜不自禁。
多倫多與中安卻只字未提。
或許對他們而言,人分兩類,有用與無用。
人到暮年,所剩無幾,自然變成無用,被他們掃進垃圾桶,最好永遠不見。
早死是自覺。
長壽是拖累。
他們滿心滿眼,寫的都是“吃人”兩個字。
“我吃飽了。”她站起身,目光始終落在桌面,不敢去看任何人,唯恐洩露了她格格不入的憤怒與憐憫。
更不等江展鴻批準,已經轉過身匆匆上樓。
仍聽見江安安小心解釋,“二十個小時,又有時差,誰都扛不住的。”
想都想得到,如不是程嘉瑞在場,江展鴻一定要“大發神威”教訓叛逆少女。
然而她偶然為之的叛逆未能讓她徹底逃開。
過不多久,程嘉瑞來敲她門,“聽話,開門。”
她磨磨蹭蹭來開門,祈禱他等不耐煩摔門走,無奈他最大優勢是一百二十分耐心。
楚楚只将門打開小小一條縫,“找我有事?”
程嘉瑞被惹得發笑,“打算這個樣跟我說話?”
她在門縫另一邊點頭。
“怕我?”
“我已經很累了……”
“放心,不對你做什麽,只是有幾句話要講。”
她還是不動,死死把住門,抗戰一樣堅定。
程嘉瑞根本不聽,伸手一推,男跟女的勝利差異巨大,她再努力也被他推得接連後退,不小心手臂掃過花瓶,帶出一聲脆響。她跌倒在地,手掌劃過鋒利瓷片,劃出一道半指長傷口,頃刻之間,血湧出來,皮肉外翻,觸目驚心。
她木呆呆望着流血的傷口,尚未感受到痛,像個傻瓜。
程嘉瑞蹲下*身,拿手帕裹住她傷口,右手輕壓,另一只手找出移動電話,正通知醫生上門。
打完電話,他的視線終于回到她身上,一雙眼冷冰冰沒溫度,“不聽話的代價。”
楚楚咬着下唇,忍着,一語不發。
“我看人人都有禮物,只缺你的,怕你難過,想補給你。但你看現在這個樣子……”他皺眉,“看你眼神,又多恨我三分?搞成這樣難道不是因為你?”
她感受不到疼,只記得恨。
“是,都怪我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周四就不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