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電話
第二十三章電話
憤怒過後是失落,她的想法太多,亂糟糟滿腦子瘋跑,個個都抓不住。
又想他,又恨他。
誰知道何年何月情根深種,一雙眼離不開他,睜眼閉眼都是他半裸上身滿頭熱汗畫面,被多巴胺驅使,甘願做癡戀奴隸,才會在丁的記事本內寫下肖勁年齡血型電話號碼,此後日夜盼望,只等他來。
然而他從不曾認證看過她,他當她是雇主、是晚輩,唯獨不是女人。
她幾乎痛恨起自己的青澀年紀,恨不能一夜之間多添十歲,蹬着細高跟,穿着低胸裝走進他視野。
卑微得可憐。
或許這一場無聲無息單戀是時候無聲無息收場。
她推開窗,冷風來自極地,溫度在零攝氏度以下遠遠偏離,将她的臉凍到麻木。
“叮——”電話響。
她全當沒聽見,伸手去玩窗臺上的雪。
但電話機共用同一條線路,她不接,自然有其他人接。
許如雙跑上二樓,咚咚咚敲她門,“江小姐有人找——”
她打開門,“是誰找我?”
“不清楚,電話裏并沒有自報家門。”他竊笑着調侃她,“不過聲音好沉,有他,是不是可以告訴密歇根湖排隊單身漢就地解散?”
楚楚裝無辜,“我都不知道你說什麽。”她繞開許如雙,攥着衣角跑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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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樓上接就好了……”他喊出口,她根本不聽,他想了想立即了悟,“噢,怕我偷聽?打電話那位到底有多大魅力,搞得你魂都跑沒影。”
遠遠有人回,“什麽叫搞,許如雙你注意用詞好不好?”
到樓下,姜小姐正在收拾麻将牌,方女士在沙發前操控電視機,聽熟悉華語播報即時新聞。
她深呼吸,接起電話。
“您好,請問哪位找?”
那一位似乎在笑,即便悄無聲息,她偏有第六感應證。
他開頭稱呼,“江小姐,新年快樂。”
聽出是他,那一剎那心提到嗓子眼,砰砰砰亂跳,震得自己都耳鳴。因此昏了頭,居然回一句,“快不快樂都不要你管。”
小孩子鬧脾氣,要等大人來哄。
他笑出聲來,以一把低沉沙啞的嗓,撥弄琴弦一樣撩撥着她,“生氣了?”
“才沒有!”她答得又急又快,唯恐洩露心事,“我贏了錢,心情好得很,為什麽要生氣?”
“贏了多少?”
“一千加幣。”
“阿楚今年鴻運當頭。”他又叫她阿楚,平平常常兩個字,她十幾年來聽過無數次,只有他不同——
根本是聖音,令她毫無保留聽他提點。
而她依然反複,“反正……反正都不要你管。”
“好……”
接下來是沉默,彼此斟酌措辭,彼此保留一線,都不敢說清。
還是她等不及發問,“你怎麽知道多倫多電話?”
肖勁解釋,“剛才向江先生江太太問好,順帶問到。”
順帶?什麽叫順帶?
她深陷其中,敏感到每一個字每一個音都要計較得失。
“那你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去問她電話,可憐她自尊心作祟,臉皮又薄,這點小事都問不出口。
好在肖勁了然于心,“怕你生氣。”
“我都說我沒有在生氣。”
“好,你開開心心就最好。”
“那……你怎麽猜出來是我?”
想得到什麽答案?難道還指望他回答,全賴你聲音甜美過耳不忘,還是全世界我只記得你氣息,一接觸就有心電感應。
他只會說,“除了你,近來我沒有得罪其他人。”
她聽得氣悶,“什麽意思?我又沒有打電話向你要債,是你自己……”
“我怎麽?”
“你……”想來想去,居然挑不出錯誤,剛剛漲過頭頂的氣焰立刻降半截,“反正都要怪你。”
“好。”無論她如何無理取鬧,他都照單全收,但意外地抛出重磅問題,“為什麽突然打電話來?”
“想打就打,我打電話還要找你彙報嗎?”話出口才覺懊惱,已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失去“好好說話”之功能,只剩下蠻不講理以及亂發脾氣。
肖勁呼吸沉穩,等她說完。
沉默壓在頭頂,她頂不住,從實招認,“我看見花車□□出事……”
“所以呢?”
“所以打電話給你。”
“擔心我?”
“才沒有!”她絞盡腦汁想理由,“我是怕你受傷住院,等我回去誰接誰送?又要拿工錢又不做事,我……我家才不要白養人。”咽了咽口水,再補一句,“鬼才擔心你!我……我在多倫多一次都沒有想起過你!”
可憐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的心事都已經放在太陽下暴曬,他卻仍當沒事發生,從來男男女女游戲不講輸贏,只欠火候。
他還未到燃點。
她憋出內傷,“我還有事。”
肖勁說:“玩得開心。”
楚楚的視線聚焦在方女士單薄背影,吶吶應了一聲“好”。
許如雙已經癱坐在沙發,回過頭看她,故意玩笑,“女大不中留哦……”
“反正不用你來留。”
許如雙攤開雙手,“表哥關心你嘛……”
方女士俠義出手,“對阿楚的朋友都比對莫樞用心,如雙,你究竟打算幾時結婚?”
一提婚姻,許如雙分分鐘丢盔棄甲,乖乖呈上投降書,“怪我多事,請女士們換好衣服,我們去唐人街看舞獅表演。”
楚楚卻說:“等我五分鐘,還有一個電話要打。”
“不要說五分鐘,五十分鐘都等。”他站起身理了理袖口褶皺,計劃上樓去加多一件外套。
她撥通中安養老院總機,接1108號房間,江如瀾老先生。
她聽見護工向江老解釋來電的是誰誰誰,但接起電話,江老依然故我。
“阿貞,你去上海好多天,打算幾時回?我都包好餃子在家等,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你出現……”
她長長嘆一口氣,“爺爺,過年了,中安有沒有組織活動?吃到福祿菜沒有?”
江如瀾聲線不穩,仍舊自行絮叨,“阿貞,你不回來家裏冷冷清清還過什麽年?不要跟我賭氣啦,我脾氣差我該死,你就看在小毛頭的面子上回來吧。”
“爺爺再等等,我已經訂好機票,十天後一落地就去中安看你。”她已經習慣這類雞同鴨講的對話,“想吃什麽?高橋松餅、梨膏糖、生煎包好不好?“
“要七寶方糕,要赤豆、桂花、白糖。”
“好,我一定帶到。”
她停了停,随即說,“爺爺要注意身體,想吃什麽買什麽都叫孫小姐打電話給我。”
江如瀾卻不聽,“阿貞,你早點一回來,小毛頭沒人管。”
“好,我很快就回。”
再将電話轉回給護工孫小姐,仔仔細細問過江如瀾近來健康狀況,再叮囑孫小姐日常事宜,放下電話之前還能聽見江如瀾在一旁呼喚阿貞,一句接一句,更像是喃喃自語。
他的記憶被連片擦去,原本花繁葉茂的庭院變成荒蕪一物的沙漠,他只記得阿貞,任何人靠近他,他都只當是阿貞出現,要對她忏悔、懇求、訴衷腸。
可惜的是,無論他喊多少聲,阿貞也再不會出現。
慶祝活動在唐人街街口舉行,先由華人商會會長與領館館長致辭,再而是噼裏啪啦一陣鞭炮響,街邊人敲鑼打鼓慶賀中國新年,舞獅的小哥一個賽一個靈活,梅花樁上飛來蕩去。連方女士也看得入神,一時鼓掌,一時又瞠目,走進自己的戲裏,窺見某年某月某日,也曾與身旁小童一個樣,探着頭看稀奇。
楚楚被人群包圍,人人臉上喜氣洋洋,都不知道喜從何處來,仍然一個個争先恐後地笑,一場從衆地不知緣由的狂歡。
她忽感寂寞,再是喜慶也改不了內心的孤獨苦楚。
你你我我,每一個人,注定是孑然一身。
第二天有神秘客登門。
大約在午後三點,祖孫三人正在喝下午茶,談起楚楚的游泳技能,連許如雙都不得不服。“我再練二十年也很難游過你。”
方女士說:“我家也有一條美人魚。”
許如雙當即接口,“紅燒還是清蒸?”
“先把你沾醬生吃。”
此時傳來汽車馬達聲,在院外小路一共三兩,前後都是小轎車,中間一輛“子彈頭”,都是黑漆漆一整片。
很快有人來敲門,姜小姐站在門前與一位高頭大馬黑衣保镖交談,回過頭為難地望着方女士,欲言又止。
方女士略微點頭,“請他進來。”
兩位保镖先進門,黑墨鏡後頭眼珠轉動,x光一樣将整棟樓都掃清。
“方芳——”人未近,聲已達。
“盧先生。”
“盧先生?我們兩人用得着客套?”那人操一口漂亮的京片子,兒化音上翹,語速也快,越是聽越覺得有趣。而他的黑色呢子大衣蓋過小腿,背脊挺直,身形勻稱,唯一頭銀發揭示歲月年輪。
江楚楚從來沒見過這樣英俊的……老頭。
不對,應當說是老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