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困獸
禮拜一照例去上學,她嘴角淤青已經轉成紫,但依舊帶着口罩,不打招呼也不同任何人有眼神照會,只顧低頭悶聲找路。
南太平洋的風被島礁施咒,隆冬時帶來初夏的溫度,小島居民匆匆忙忙脫掉外套穿上短袖碎花裙,笑笑鬧鬧去追逐春夏的短暫片段。
臨近期末,全校師生共同掙紮在痛苦邊緣,卯足力氣只為最後一擊。江楚楚在考試這件事上資質平庸,有時間寧可看科幻小說,聽幻想家每天每夜勾畫,未來被機器人占有或等外星人出現橫掃地球,将你我他都變為毫無人權的奴隸……
哎,難道現在不是?
天氣轉暖,又幹,最适合上游泳課。
學校保守,游泳課也需男女分開。
換衣時聽幾個同學悉悉索索聊到飛鴨山大火燒個不停,這幾天再不滅,恐怕要燒掉整座島,大家都死光光。
“開年就這麽大事,很衰的。”
“今年總代表去黃大仙廟抽簽,簽文也好差。”
“唉,反正念完中六就出國。”
“這麽快?”
“不快?難道等着被‘共産’呀?”
有錢人都有退路,普通人去教堂祈禱,全是小市民的自我高*潮,沒差。
體育課安排在最後一節。
校內設室內泳池,又叫水上活動區,除泳道外還有三米板跳水區,可供游樂。
江楚楚穿好統一發放的連身泳衣,等待發令。
Advertisement
泳衣緊貼的材質勾勒出少女青澀且鮮嫩的輪廓,根本不必以東歐奶、非洲臀博眼球,她稍稍墳起的胸脯,柔韌結實的身體,一個背影足以打敗選美場與電視機上的搔首弄姿。
女學生的體育課向來要求不嚴,女老師能教會每一個人如何入水、踢腳,給自己一□□命機會,已經算大功告成。下課後把楚楚與其他三位女生留下測百米蝶泳。毫無意外的,其中還有手長腳長的袁柏茹。她看她還是仇恨深重,細長地眼睛眯起來,泛綠光,豺狼虎豹一樣張嘴就要吃人。
夕陽彌留。
四個女生各自登臺,哨聲響,幾乎是本能動作,楚楚魚躍而下,眨眼間兩個來回最先觸壁。女老師先後計時,卻沒能當場宣布結果,她佯裝鼓勵,“都很好,今天已經拖延你們四十分鐘,打掃完早點回家。”
游水游得精疲力竭,還要留下來做菲傭,學生真是廉價勞動力,分文不值。
楚楚在校內的沉默已經成為慣性,她頭一個去找拖把,将走道上被踩髒的瓷磚地清理幹淨。
即便她心中早有準備,但當袁柏茹一雙長腿出現在她低垂的視野中時,心中還是少不了抽一下,胸悶。
袁柏茹也有她的委屈,“裝什麽裝?狐貍精,賤格,只會在男生面前裝弱裝無辜,好啊,你要裝就裝到底。”一腳蹬開拖把,“人人都放學下課,看現在還有誰來救你。”
她理直氣壯,身處正義之師,立志要為民除害。
楚楚猛地擡起頭來,毫無掩藏也毫無保留,直直撞上袁柏茹的兇悍,沉悶的空氣中撞出火花四濺,連袁柏茹自己都吃驚。
一個施暴者,如何體會受害者的心潮起伏?從忍耐、策劃到暴發,可以是三年五年,也可以是一夕之間。
而袁柏茹立刻抓到把柄,自鳴得意,“看,沒有男生在,分分鐘露出醜樣,真是賤格。”
楚楚默默扶起拖把,反問說:“罵夠了?”
“不夠,還要打!”
旁邊二位雙手環胸,一左一右似鐵金剛,要抓她歸案。
袁柏茹一出手第一招即是抓她馬尾,楚楚向後一縮,躲過她。
袁柏茹撲空,反而惱怒,更恨她——
如同一個黑奴、漢狗、異教徒,就應當跪下求饒,老實挨打,憑什麽躲?你連躲閃的資格都沒有。
她的鐵金剛從兩側沖上去,與楚楚糾纏扭打。
女孩子打架只三招——摳臉、咬人、抓頭發。楚楚大概是瘋過界,裝着一顆同歸于盡的心,無論是被活活揭下頭皮還是被毀掉一張臉,她固執地抓住對方長發,一雙腳亂蹬,一秒鐘不停。
袁柏茹伺機擡腿,瞄準江楚楚小腹——
砰一聲門被推開,晚霞是一瞬間釋放的死囚,成群結隊往室內沖,染紅一座未見血的戰場。
他逆着光,叼着煙,背脊挺直。
太過明豔的光,令雙眼看不清他面孔。只知道他繞過泳池走到四個女孩身邊,原本是以多欺少,現有額外不特定因素加入,前一刻耀武揚威的袁柏茹,這一刻已開始皺眉考量。
一個高大成年人,她怎麽有膽量繼續放肆?
肖勁蹲下身,蔚藍色煙圈模糊他臉孔,他叼着香煙眯着眼,從厮打的身體中找到楚楚的臉。右手穿過她後腦濕淋淋長發,捧起來仔細看了看——
有指甲劃過的血印,也有緋紅掐痕,身上的泳衣歪斜,左肩肩帶掉落,露出被捶打的肩膀,以及一片雪白無塵的皮膚。
莫名的,微光下,滿眼都是狼狽落魄的瑰麗,疼到極致的牽引。
“沒事吧?”肖勁問。
她嗚咽一聲,随即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雙手環住他後勁,頭埋在他肩窩,不見哭聲,只見她搖頭,在他懷抱裏,額頭與長發摩擦着柔軟的西裝布料,仿佛一只受傷的幼獸。
他嘆一聲,右手手臂墊在她臀後,一起身單手将她抱在身前。
煙夾在指間,慢慢燃。他望向袁柏茹,“這裏你話事?”
“關你事?你又是哪一位?噢,我知了,是她校外boyfriend。”舌頭打結,洩氣,還是不夠膽,只會欺善怕惡。
肖勁皺着眉,不理會袁柏茹的冷嘲熱諷,“以多欺少有意思?”
“她也可以找幫手,我幾時攔過她?只是人人都罵她騷,沒人肯替她出頭!”何年何月開始,人人都認為即等同于真理,人人都說見過鬼,你當你死後還有知覺一定能滿街游蕩有怨報怨?
這條“民主大道”再走下去,連定罪都要經公投。人民話你有罪你就該死,事實同法律算個屁,再大大不過民意呀?你看,我們真是民主社會,天生高你一等。
“兩個選擇,一,我替她收拾你全家;二,你同她一對一,打完結束,兩不相欠。”
“為什麽要聽你?你究竟哪一位?港督都沒你霸道。”
“都不聽?那只好請你‘飲水’。”
“飲飲飲什麽水?”
肖勁笑了笑回答:“泳池水。”
他的身高、體型連同他過于硬朗的五官,都讓人無法懷疑這句話背後的寓意。他十七歲飛抵巴黎,十九歲參加實戰,北非、波黑、中東,另有無數無人知的角落裏摸爬滾打,比大都市人群多出一股凜冽氣概。如在此刻他不說“泳池”說“滅口”,她也一定堅信不疑。
袁柏茹咽了咽口水,“好……”
肖勁忽然把煙遞給袁柏茹,随口說:“拿着。”
她竟然去接。
而他交換左右手,脫掉外套将楚楚緊緊包裹。
繼而再去接袁柏茹手上二分之一根香煙。“多謝。”
再皺着眉放回口中,深深吸上一口,過足瘾,一分一毫也不浪費。他懷抱少女原路折返,一面走一面說:“寒假第一天,還在這裏,你們一對一解決。她的事,我做主。”
悄然似一縷煙,消失在被突然闖入的門邊。又仿佛雷雨一樣壯烈,疾風驟雨,轉瞬即逝。
他領着她從角落翻圍牆,車就停在圍牆外,他将她放在副駕,她瑟瑟縮縮開始哭,他說:“我再抽根煙。”當即關上車門靠在後車窗上低頭點煙。
等到路燈亮起,車水馬龍。路邊有學生妹、師奶、富太太經過,每一個都要回頭側目,看浪漫敘事框架下的标準映畫——一個寂寞城市,一盞孤燈,一個裝滿思念的靓仔用一根煙的時間講完一段悲歡離合。
學生妹湊在一起竊笑,師奶們透過後視鏡留戀不舍,富太太心中默默估算價格…………
他掐滅香煙回到車內,楚楚幾乎蜷縮在他上衣內,只在衣領處冒出一小片沾着淚的側臉,小小的,脆弱的,惹人疼。
“怎麽辦?衣服還在游泳教室。”她帶着濃重的鼻音,小聲提醒。
他卻說:“你渴不渴,要不要水?”
“什麽水?泳池水嗎?”
他從後座抽出一瓶飲用水,遞給她,再将空調溫度提高,問,“回家?”
“不想回,我這個樣子,回去又要被爹地媽咪數落,講我不學乖,讀書不夠好,還要學個太妹樣。”雙膝緊貼胸前,腳趾頭在皮革座椅上動一動,驀地可愛。還有紅紅一雙眼,望住他,有眼則必定無力抵抗,“我怎麽辦?你還替我約打架,我連抓頭發都不得要領,從前看安琪出頭,都只湊熱鬧……”
“我教你。”
“什……什麽?”她傻登登只知道眨眼,“我耳朵有沒有被打壞?你要教我什麽?”
“還有半個月,時間足夠。”他忽然間轉過頭,身體前傾,一點點靠近,“難道你想再跟他們浪費一年半?”
她明年中六,結束中學生活。
她懵懵懂懂搖頭說“不想”,卻看他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得能聽見彼此呼吸,碰得到噗通心跳,而眼神亦不能躲藏,她是被迫擡頭的囚徒,無法忽視他刀鋒似的眉,星辰似的眼,一雙單薄的唇寡意,一筆高挺的鼻旖旎,連眉心一點皺都在道路的海潮聲中獨樹一帆。
楚楚面紅耳熱,手撐住座椅,想逃。
肖勁的唇壓過來,一閃而過似流金,誰忍拒絕?只差閉上眼迎上去,等一場天荒地老的糾纏。
卻只等來咔嚓一聲,安全帶入扣,他問她,“哭得眼睛疼?要不要買一瓶眼藥水?”
“不要!”幹死都不要。
他歪嘴笑,看着她再次挂彩的臉說:“不用氣悶,我看過另兩個女生,個個都慘過你。”
她不覺得意,盤着腿坐在副駕上,至于她身前風景,沒人敢想……
他專心開車。
到山下同她說:“你校服同書包都在後座。”
“你幾時進校門?”
“撞見你與‘男仔頭’一起。”
“然後呢?你繼續見死不救?”
“我聽你講,自己搞得定。”他平靜得仿佛當她是陌生人。
也對,才認識幾天?怎麽不是陌生人?你又多出幾分期待?
少女就是愛做夢。
江楚楚最自我,“冷血動物,我讨厭你。”
他不說話。
她繼續她的憤怒,“明天就炒掉你。”
他依舊不回答,他的“愛”此刻全部貢獻給彎道。
等磨掉她所有脾氣,接近江宅時肖勁才開口,“明天補習課後多花半小時。”
“我不去。”
“好。”
他答應,她又後悔,真麻煩。要跺腳生氣,“喂,你怎麽可以這樣?你至少要再邀我一遍。你這麽木,這輩子都難追到女朋友。”
他當即停下車,路邊,燈下,昏黃光暈中側過身鄭重地對住她,問:“要不要?”
要什麽?要你一百八十公□□體,還是小麥色遒勁肌肉?
又或是閱歷深遠靈活讨巧的舌,還是修長寬大骨節分明的手?
糟糕,想入非非,旖旎難擋,是午夜場放映廳,女主角剛剛露出一只腳踝,觀衆腦中已放完整部情*色電影。
“什麽要不要?你應該講明天晚上九點半,天安大廈,江小姐肯不肯賞光。要不要是什麽意思?好……”好暧昧。
肖勁耐性十足,跟随她腳步,亦步亦趨,“明天晚上九點半,天安大廈B1層,江小姐肯不肯賞光?”聲音低沉沙啞,好似大提琴琴音,震得耳癢,心也癢。
“好……我的意思是,我會考慮的。”
明明是教她打人、做校園一霸,“出人頭地”,誰料到發展成這樣?
真好像羅密歐與潘金蓮。
☆、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