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虛驚
她化身成為某種浮游生物,長久寄居于水面,已擺脫氧氣與陽光之限制,選擇盡情地、自由地沉淪。
墨色裙擺在水中如大麗菊盛放,美在彈指一揮間,驚心動魄。
肖勁沒來得及脫外套,敏捷而快速地躍進水裏,從背後伸出手勾住她下颌,将她仰面擡起來,迅速往邊緣游去。
從他入水到楚楚回岸,快得裁判來不及掐秒表。
風吹開漣漪,樹影浮動似波濤。
他将楚楚橫放在岸邊大理石地面上,自己甩掉外套跪在她身邊。
泳池的水因外來入侵而劇烈晃動,也同時搖曳着幽蘭的光,撐起寂寞穹頂。天與地仿佛是囚牢,也是沉淪的海,是暗無天日,更是無盡無邊。痛苦輾轉反複,延綿似寄生的藤,皮與肉中紮根,骨與血內茂盛,每一片葉都是一場割裂,每一根刺都是一夜掙紮。
還應當虛僞地找尋理由,告訴自己不痛不痛。
痛又怎樣?誰不是這樣痛過來。
唯有死,只剩下死。
“阿楚,阿楚——”他輕拍她面頰,未得回應。
焦急之中抹一把短發上叫嚣的水珠,已作出架勢計劃按壓她小腹,事事處處跟随标準教科書。
突然間她睜開眼,直直看着天空,好似厲鬼回魂,“你終于肯叫我阿楚了?”
她完好無損,只不過面無血色,雙眼空洞。
肖勁抓起外套,立刻走。
江楚楚只用一句話定住他腳步,“你走了,我繼續下水。”小孩子威脅大人,慣常用這一招,至于效果,全賴長輩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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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猶豫,肖勁認命,頹喪地坐回泳池,兩只腳浸在水中,悶頭在皮衣裏找香煙,直到銜在嘴裏才想起,原來煙已經濕透,是可丢可棄的廢物。
靜悄悄,唯有水聲嘩啦。
江安安穿着睡裙走到落地玻璃窗後面,打個呵欠抱怨,“喂,怎麽回回都來這一套?你冷不冷,要不要把瑪利亞叫起來給你做一碗可樂煲姜?”
“你不要管我。”
“癡線,我怕你玩過線失足淹死。”她弓着背,好比耄耋老人,匆匆轉身離開。
楚楚坐起來,抱住雙膝,距離肖勁背影一步之遙。
她伸手将濕淋淋的長發一并向後捋,露出一張潔淨無暇的臉,夜色是她眼瞳,月光是她皮膚,一樣樣精工細作,一寸寸悉心描畫,最終成為行走世間的皮。
“為什麽回來?以為你今天放大假……”
肖勁含着煙,望着水池波光,未能答她話。
楚楚轉過身對樓上喊,“安安——”
“大小姐,又搞什麽?”
“給我一包煙。”
立刻有一包黑色精裝摩爾從天而降,落在她黑色裙擺。
“要煙嗎?”
還是不理她,他或者厭倦了與一個青春期叛逆少女游樂,她有大把青春可供損耗,而他已被生活折磨,每日背着三百斤泥沙睜眼起床。
她與他并排坐在泳池邊沿,筆直的小腿、不夠他手掌長度的腳掌浸在水中。幽蘭的波光大約是某種晝伏夜出的詛咒,将少女的美好臉龐切割成斑駁的塊狀物,添上一道道割裂的痕。
楚楚的、黑色的裙擺皺巴巴蓋住大腿,露出一段蒼白一段遐想。
她在煙盒裏挑出一支,熟練地含住香煙濾嘴,從他扔在一旁的皮衣口袋裏找出打火機。靜谧的空氣裏傳來齒輪咔嚓聲,火苗燃起,藍綠橙三色,燃燒着最外一圈白色卷紙。
她深呼吸,引發陡然上揚的火焰,燒斷一截脆弱外衣。
再吐出一脈煙圈,藍色霧氣緊緊抱擁,又緩慢散開,各自毀滅。
兩個人,無法靠近,同樣孤獨,這是一道無解的題。
“是不是覺得我好煩人?問題多得像個神經病,動辄拿死當要挾,杜十娘都好過我啦,去死吧江楚楚。”她叼着煙,說道最後一句突然發笑,笑過之後是冷哼,連自己都不屑。然而眼前姿态是稚嫩與妩媚交織,既是笨拙,又是誘惑。
他回頭将皮衣展開裹住落湯雞一樣的江楚楚,而後望住她不帶血色的臉,似一張雪白的紙,暈開一滴嫣紅的唇,伴着尼古丁似紅線、夜光如情媒,他從她雙唇之間奪走那支慢慢燃的摩爾香煙,毫無意外地含住,平他自己的瘾——心瘾。
卻不記得,今日江宅舉辦慶典,她化過妝,香煙濾嘴上留着半片口紅印。
半秒鐘,一根煙的奇遇,足夠寫一個庸俗愛情一夜纏綿旖旎。
“不要死。”他木呆呆繼續看前方,越過圍牆,越過黑漆漆樹影,不知在看什麽。“我不會安慰人,但是阿楚,不要死,總有人要傷心的。”
“我死後誰會傷心?你會嗎?”她突然間身體向右,靠在他肩上,跟着他一同望向漆黑無光的遠方。
他不回答,她不介意。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麽?前面明明好黑,一點光都沒有。”
“是,很黑。”
“不知道等天亮會不會好一點。”
“不會。”他簡單否認,“習慣就好。”
“你已經習慣?”楚楚問。
“嗯——”他嗓音沙啞,引發她耳膜短暫微小震顫。
一只灰背椋鳥不肯睡,蹦蹦跳跳在泳池邊追星光。
繞過肖勁與楚楚身後,像撞見一張攝影圖,兩個相互依偎卻又保持距離的背影足夠講完的悲情故事,發生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我燃燒自己,我毀滅尊嚴,我不是我,我始終無法擁緊你身體。
安安靜靜,一點聲音也不存。
冷冷清清,一絲希望都毀滅。
楚楚雙腳交疊,來回劃水,保持着依靠的姿勢,是她的午夜貪戀,漆黑的眼望向深淵,忽而問:“你臉怎麽了?”青青紫紫,紅紅黑黑,傷痕累累。
“沒事,小事情。”沒事等同于不想解釋。
楚楚說:“我想死,又沒勇氣。”
肖勁說:“看來我要盯牢你。”
楚楚揉一揉臉頰,忍住淚,“為什麽人生總是那麽多痛苦,為什麽每一天都那麽難熬?為什麽不能幹幹淨淨結束?”
“人生幾時不痛苦?太輕松就稱不上人生。”
“哲學家?”
“不,是間諜特種兵。”
本應當不存交集的兩個人,在泳池的蔚藍波光下相視一笑。
如果上帝允許零點零一秒遲疑,也許蔣琬将錯過丁的來電,也許他甩不開狗仔車行至淩晨,也許他錯過瑪利亞的哭泣也錯過泳池,也許……
一千一萬個也許。
然而他最終錯過了離開的末班車,也錯過了逃脫的可能。
她小聲說:“多謝你。”
“嗯?”他吐出藍煙,眯着眼望過來,星光被上帝碾碎灑落在他眼底,他迷離眼神做致命誘惑,更可怕是他拖長尾音,不自覺,沉沉似大提琴低音,凸起的喉結、修長的手指、殘留的香煙,無一不是荷爾蒙的盛宴,男色的崛起。
她咬住下唇,踟蹰。
“多謝你沒有反問我,住別墅穿新衣,後半生不愁,怎麽會想死?人人都認為,只有窮人才有資格自殺。”
“不要怕。”煙夾在食指與無名指之間,他伸出手揉一揉她後腦,“不要輕易放棄。”
“下一次你還會救我嗎?”
“下一次還會。”他利落起身,帶着滿身水往大門外走。
楚楚連忙站起來,“已經過點了,你還要去哪裏?”
“回家,放心,總有辦法。”
她捏緊肩上皮衣,眼睜睜望着他消失在大門外。
不知道的還猜他有家有室,需定時點卯,絕不能徹夜不歸。
走廊吊燈依然亮着,楚楚光着腳走回房間,正巧遇上從三樓往下走的安安。
安安認認真真盯牢她,上上下下打量,再從她手中搶走煙盒,自顧自點起一根彎腰享受。
真像個情聖。
“要不要試試出國讀書。”安安問。
楚楚與她一同靠在走廊牆壁上,腦袋磕上去,悶悶地響。
“爹地媽咪不會讓我一個人走,要走也必須先訂婚,程嘉瑞去哪我去哪,沒意外的。”
安安看着她笑,“我頭一次認為長太靓也好衰。如果可以甩掉程嘉瑞,我寧可拿西瓜刀劃臉。”
接着,安安吐出一只淡藍色圓圈,“看,好不好玩?”
“拜托——”
“得啦得啦,又要講我無聊加白癡。不過阿楚,我都不明白爹地媽咪怎麽想,是嫁女不是賣女,到現在半山別墅也買得起,還缺錢?”
“江小姐,你都嫌零花少啦,何況是爹地,錢永遠賺不夠的。”
“所以賣掉你?”安安的煙瘾重,接二連三,半個走廊都被藍煙占滿,蒸騰出一抹詭異而沉淪的美感。
楚楚神情落寞,低下頭說:“錢……永遠都不夠的。”
錢,永遠都不夠。
欲*望,永遠填不滿。
一九九七年一月七日淩晨四點二十三分,生生不息的紅港。
雖然午夜已過,但這座城依舊挺直腰背,花枝招展。頂着不夜城的名號,從不敢輕易放松。
熱炒排擋人聲鼎沸,茶餐廳通宵營業為能跟得上租金漲幅。
肖勁沖過涼,裸着上半身,白色毛巾搭在肩頭,魚缸遨游的18D也徹夜不睡,他們兩位密友無人時才敞開心扉,盡情交流。
“今天又開賽,輸的好精彩。下回有時間一定帶你去看。”
…………
“再也沒有鋼琴可以聽,你是不是好寂寞?”
…………
“小時候認為長大就能事事順心,沒想到越來越糟。人生究竟要攢住幾多痛苦?”
…………
“算了,你是一條魚,你怎麽懂?”
…………
他打開蛋卷盒,将塑料袋裏成卷的現鈔塞進鐵盒角落。
這世上還有哪個傻瓜相信明天會更好?
這口號應當只出現在政治家撫慰民衆的鎮靜劑、麻醉劑當中。
成年人都明白,生活能與絕望劃等號。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我就收藏我~~~
要雙更請多留言~~~~
哈哈哈哈
☆、困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