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遭遇
楚楚坐在床上,肖勁立在窗前,她與他似乎都在訝異。
直到他擡手敲了敲牆壁,“咚咚咚”,勉強當做敲門。
“你……”她望着他隐約帶笑的臉,忘了自己要問些什麽。
她應當站起來驚叫,或是呵斥他滾出江宅,然而她只是安安靜靜地望着他,像一只乖貓,等他走近。
肖勁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顆雞蛋,圓滾滾熱騰騰的蛋。
被他捏在手上剝殼,再褪下右手無名指上的銀戒塞進柔軟圓潤的雞蛋內——他身上每一件東西都務必做到物盡其用。
“拿着。”他将雞蛋用手帕裹住遞到她面前。
楚楚有些呆,“我不吃,都已經被你搞的髒兮兮。”
他無奈,坐到她身邊來,拿雞蛋去碰她嘴角。她下意識地向後躲,他安撫她,“別怕。”是她一生從未遇過的溫柔,來自一位粗糙強壯的成年男子。
并非時下第一眼遇見就開始花言巧語的輕浮,他短短兩個字仿佛經過多年沉澱,淬出來是她面頰與耳後的紅,不自覺出現,沉默中來回推搡少女心。
“熱雞蛋配銀戒指,可以抽出瘀傷,不然下禮拜都要頂一張小花臉上學。”他捏着手帕末端,讓雞蛋在她傷處來回滾動。屬于他的狹長深邃的眼睛,專注地看着她的的臉、她受到的傷。
一汪專心致志的溫柔。
對象居然是她,可也曾經是方向盤、拳擊套……
思維發散,她想多就生氣,恨他将她當做方向盤,小魚一樣鼓起眼睛瞪他,不過不要緊,她很快在他的眼神裏敗下陣來,偃旗息鼓。
只怪他輪廓硬朗,目光柔和,是黑與白相互映襯,各自凸顯,各自迷離。
楚楚咬着唇,默默想,原來這世界,由金錢、利益充斥,卻也還給她留下一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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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上帝,感謝肖勁。
三分鐘過後,他将烏黑的銀戒從雞蛋裏取出來,帶回右手無名指。
他眉間微蹙,一心一意把戒指回轉到最佳位置,“需要不要幫忙?”
“無所謂,沒人能幫得了我。”
“頂不順就跟我說。”
楚楚失笑,傷處的肌肉受到牽連,疼得她臉都歪半邊,“喂,你是警察還是校董,我爹地媽咪都嫌煩不想管,你打算怎麽辦?沖進教室把他們幾個都打一頓?”
肖勁擡起頭,坐在床上還高她許多,“這種事情自己處理更好,尊重,自己贏回來才最穩。”
“教我江湖規矩?”
“我不是古惑仔。”笑容在他臉上做短暫停留,去也足以創下一頁美好篇章。上帝一筆一劃寫他模樣,比他開車時更加仔細。
真不公平,換個人來,她早就大喊鹹濕佬報警求助,怎麽可能傻呆呆等到現在?
現在她還在發愣,同他天南海北雞同鴨講,“我一直以為你是特種兵,翻牆那麽厲害……難道是美國間諜?我聽人講海豹突擊隊好犀利,你聽過沒有?”
“沒有。”他将包裹着藍格子手帕的雞蛋再一次塞回口袋,“會翻牆就是特種兵?”
他的笑容裏帶着星點嘲笑,并不讓人反感。
楚楚撐住,“女人的直覺不會錯。”
肖勁笑,“女人?”
“十六歲有父母簽字就可以結婚,我十七了,比十六更大一歲,怎麽不是女人?”
“好。”他點頭,“比十六大一歲,确實好成熟。”
“哪像你。”
“我?”
“老掉牙。”
“也對。”他站起身,正準備原路返回。
楚楚再次同他強調,“這件事我會自己搞定,你不要管。”
“好。”他居然破天荒伸手碰她,寬大的手掌落在她頭頂,輕輕拍,“早點睡。”
她愣住,頭腦放空,血液上湧,等到人去樓空還不能确信。
夜空郎朗,他翻上翻下似無人,漫步走回車庫去取他的摩托車。一摸口袋,還有一只半涼的雞蛋,拿出來塞進肚,絕不浪費。
黑色頭盔抛起來三百六十度旋轉再落回手心,孤燈下,他笑了笑,帶上頭盔騎上摩托車,發動機嗡嗡響,轉眼間已駛出大門。
他在門後停下,仰頭看二樓窗臺,沉沉不知所想。
窗臺的燈熄滅,肖勁也消失在道路盡頭。
黑暗中楚楚摸了摸頭頂,少女的眼亮晶晶,淬滿了夜下流光,忽然間她仿佛中邪,大被蒙頭,躲進憋悶狹窄的空間裏細數她的小秘密。
最終還要踢被、蹬腳、嗯嗯啊啊亂叫。
一個人演完一場戲,熱鬧無比。
臨近新年,紅色從街頭膨脹至街尾。寫字樓內大堆工作亟待解決,教室裏層層疊疊試卷無窮盡,全體市民都在做最後努力,目标是在除夕等鈔票從天而降。
江太太是非典型性女強人,她雖然暴躁易怒、歇斯底裏,但同時具有驚人自愈能力,昨夜崩潰,今晨立刻煥發容光重新做人。早起九點便開始為新年聚會做準備,晚六點一通電話,江展鴻不敢不回——只因他還需在老友、夥伴面前演戲,他們夫妻配合,回回都要“羨煞旁人”。
江安安推門進來時,楚楚剛好用牆皮後的粉底遮蓋淤青。江安安倚着門,突如其來地說:“程嘉瑞要來……你振作一點,不要每次都窩窩囊囊。”
楚楚被刺中,渾身防禦都打開,“難道還是我的錯?”
江安安被噎住,大致對她産生同情,沒能随同她一貫的厲害脾氣與楚楚争下去,而是說:“要是真的……你叫我。”
“你來又能怎樣呢?”
“發覺你又向媽咪告黑狀,過來找你拼命咯。”
“我要不要跟你道謝?”
楚楚轉過身,與江安安對視,兩個人都突然間發笑。
江安安無所謂地聳聳肩,“随便啊。”
可怕的是,現實遠遠比他們想象中糟糕。
周六是開賽日,肖勁準點做回Barsix先生。今次是必輸,結局已預先寫定,只需按圖索骥。而他的戲演的越來越好,挨打也巧妙,看起來慘痛,實際已躲過要害,只等時間慢慢修複他凹凸變形五彩缤紛的臉。
晚上十點半一切結束,他原本應當遵循前例,帶着一身傷,穿着皮外套,拎着一袋純赤紅蟲,在人來人往十字街口吃一碗魚丸面。
然而他承擔男主角戲份,必然要在最恰當又最出乎意料之時遇上女主角,才不辜負作者筆墨。
十一點,他在街邊買一串紅色塑料辣椒,用以裝點那座籠屋的寂寞新年。回到家,蔣琬站在門口同他說:“有一位丁先生挂電話來,要你去魏亞妮餐廳把江先生的車開走。”
一定是夜會密友,有發覺有記者在跟,只好找人帶他們“逛花園”。
難怪江展鴻忙得腳不沾地,十點前陪江太太組織聚會,演繹好好夫妻,十點後立刻飛奔至情人身邊,共度良宵。
齊人之福,不管男人口中、筆下如何大義凜然,私底下沒有一個不羨慕,給他機會,絕對奮不顧身。
男人,骨子裏就是賤。
“知道了。”他放下魚食與紅辣椒,轉身就走。
蔣琬扶着門喊:“你的傷……上了藥再走不行嗎?”
已經沒人應。
肖勁很快到達魏亞妮餐廳,在“孤身一人”就餐的江展鴻手上接過車鑰匙,想必那位當紅影星正躲在洗手間抱怨人世不公,做二奶也好辛苦,等身價再擡一擡,絕對不再跟江展鴻這類不上不下的暴發戶周旋。
深夜,霓虹婉轉,車流起伏。
肖勁開着車在城內繞圈,最後駛回赫蘭道9號。緊跟不放的狗仔記者大喊失望,“肉包”太精,看來今晚要提早收工。
車入庫,雖然江展鴻好心準許他睡在客房,但他仍打算走下山去搭最後一班車回家。
熱鬧過一整日的江宅這一刻陷入無盡的悲憫的寂靜,江太太精力旺盛,開完party再去打通宵麻将,家中只剩下楚楚兩姊妹,連同廚藝不精的菲傭瑪利亞。
隐隐約約他聽見女人哭,尋聲去原來是瑪利亞,她住一層最小一間房,沒有電視,只有自費購買的一臺收音機。此時正用菲律賓土語詛咒江太太,小氣鬼,孤寒精,一出門就将客廳電話鎖住,她兩年沒有見過家人,連打電話都困難。
去死去死去死,全家都去死。一件皮衣花光她一年工薪,嶄新的皮料絕不可以穿出門,要磨成半舊才體面。一頓飯吃完她一家人一年夥食費,卻還在嫌龍蝦不夠鮮,貝殼不夠嫩。
她憤懑因她不懂,資本社會,本就是食人血吃人肉。
百分之一要揮金如土,百分之二十就要拆骨剝肉貢獻所有。
這是定律,沒得改。
還好有月亮恒久不變,從雲後探出頭與他作伴。
擡頭時濃密樹蔭随風低泣,低頭是他的影,時刻随行。
午夜十二點,黑色占據大半視野,餘下還有泳池波光藍盈盈斑駁了牆體。這時候應有一陣陰風吹來,伴随一個白色的長發的影,慢悠悠游蕩在山林。
長發披肩已成為厲鬼标志,更可怕是本埠流傳着辮子姑娘的久遠傳說,想一想,雞皮疙瘩就要浮滿身。
他路過泳池。
水面上一頂散開的長發,一雙漂浮的手臂。
如果是人,則她眼耳口鼻都沁在水中,一動不動。
暗夜浮屍,鬼影重重。
他認出來了,是阿楚。
她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極品悶騷男
☆、虛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