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霸淩
“哇,有沒有搞錯,爬窗臺哎,簡直是羅密歐與朱麗葉。”
洗完澡,穿着她的小兔子睡衣,電話中向鄭安琪彙報今日突發事件。
一年戀愛十八次的安琪小姐在電話另一端大呼不公,“有沒有搞錯,Barsix居然去你家應征司機?司機哎,不都是又老又醜又滿頭油?我集齊他三本相冊都沒機會同他說過一句話,你居然……阿楚,你發達了也不要忘了老朋友,我同你是親姊妹來的。”
“我也沒收到通知。媽咪說丁要帶個新司機兼做保镖,哪知道一見面是你夢中情人,我都吓一大跳。不過他話太少,人又悶,同他作伴簡直像坐牢。不明白你同你二姨究竟迷他哪一點?”
坦白說,黑西裝撲克臉,大半天憋不出一個字來,坐他的車,沿途風景都記得清清楚楚,原因在于被無聊逼得毫無辦法。
但又想起他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夕陽最後一道光裏,仿佛日本舊電影中落魄的武士,帶着一身寂寞的孤獨的勇武,催動少女輕易搖擺的心弦。
最後竟然扛起她……
整條街都目睹她像個損壞的行李箱一樣被他夾在腋下步入人潮。
過後又摔在他胸口,一張臉被硬邦邦胸膛擠壓,洗衣粉的廉價香氛催她逃亡——
居然忘記,她盛裝出行,一定把半片殘妝都印在他胸口。
完了完了,丢臉死了!
“我還有功課,我先挂啦。”
“喂,我還要講黃茵茵呢——嘟——”
她懊惱頹喪,猛地癱倒在床上,大被蒙頭。隔着被,只能聽見她一下“嗯”,一下“啊”,滿肚愁雲,讓你猜,一定猜她在為第三次世界大戰哀嘆惋惜。
同一時間,肖勁在天安大廈19層,狹窄逼仄的小房間陪18D一同宵夜。
18D是一條紅色金魚,頂一雙碩大的眼,隔着水和魚缸瞪着這個冷漠而又蕭條的世界,以及被水波放大的飼主肖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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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脫掉上衣,露出結實精壯的身體,肌肉線條恰到好處,多一分嫌蠢,少一分又不夠勾人。
凡事最難求的是剛剛好,站在一顆裸*露的燈泡底下已足令引師奶們死守遙控器,誓不換臺。
他專心致志做事。
“九頭鮑來的,你還挑食?”
肖勁捏着魚食慢慢往小魚缸裏撒,同時進行與18D之間的日常、深度對話。
他樂意與一條魚交心。
“慢慢吃,你今天比昨天乖。”
18D翻着眼睛往上看,“咕嘟咕嘟。”
“換完水是不是很爽?”
18D吃着赤紅蟲,“咕嘟咕嘟。”
“你今天很沉默啊——”
18D飽了,突突往上吐水泡。
他住五十尺籠屋,它蝸居碗口大魚缸,它與他共患難、情義深,感人肺腑。
他突然間發笑,伸手彈一彈玻璃魚缸,18D随即靈敏地往後縮,躲開他突然間靠近的、龐然大物一樣的臉。
“晚安。”
牆上黑白挂鐘走到十二點,他肩上搭着大毛巾,腳下屐着拖鞋,沿着狹窄走道,經過堆成危樓的雜物以及黃太太教訓女兒的聲嘶力竭,抵達終點。
而蔣琬就穿着拖鞋倚在洗手間門口,同他笑笑,不說話。
黃太太母女與蔣琬同住一間小屋,屋內三張床,黃太太與茵茵擠在下鋪,她一人住上鋪,每晚都被木虱騷擾。
另一間房還住着魚蛋夫婦。
沒有錯,腳下是一間四十平方混居房,沒有客廳也更難有廚房,一群陌生人共用一間廁所,而租金業已高得令人恐懼。
本埠寸土寸金,不與人共用廁所廚房已算豪宅。
他沖蔣琬點點頭,繞過她走進洗手間。門一關,廁所便小得無立錐之地。
水管接口處正往外滲水,鏡子裏的肖勁顯得有些茫然,眼角的傷口愈合又破裂,周而複始。從鬓角延展的兩道疤,橫在右腦,被割裂的頭皮再也長不出頭發。
他抓起老舊的蓮蓬頭彎下腰對着自己猛沖,最後拿毛巾一擦,短寸頭與後背胸膛一齊搞定。
呼出一口氣,哎?他仍在洗手池上的襯衫呢?
回頭看,襯衫已經幹幹淨淨挂在水管上。
他卷起襯衫,預備将它挂在18D頭頂晾幹。
走出廁所,蔣琬還在,她單腳支撐身體,另一只腳向後,腳尖落地,給一個習慣性的風塵畫面。
“有口紅印,你一個男人,怎麽洗得幹淨?”
他說“多謝”,頭頂短發滴水,小麥色皮膚泛光,胯骨上內凹的線條供水珠游玩,性*感得連夜晚亂竄的木虱都屏住呼吸。
蔣琬想要多看他一眼。
“晚上有約會?口紅顏色時髦,一定是年輕女士。”
他一面拿毛巾擦頭,一面往回走,抽空回答說:“不是。”卻被黃太太的咒罵聲蓋住,難以分辨。
蔣琬眉心舒展,一瞬間變得輕松,她卸下重擔,終于能放心去睡。
誰知道女人心事?掙紮一整晚全因抓住星點蛛絲馬跡,就企圖勾畫在他襯衫上留下口紅印的女人。
她長什麽樣,人多高腿多長,什麽職業,什麽學歷,性格好不好?
最後安慰自己,別害怕,也許一切都是胡亂猜測。
一個個都是妄想狂與小說家,給一點提示就能制造一個前情後果銜接無縫的情殺案。
肖勁再次回到他的高低床,房間依舊小得令人無法呼吸。但好在他擁有一扇窗,窗外是斑斓霓虹、嘈雜車道,也有孤城一樣伫立在鬧市區的中學校園。
看不見星空,看得見你,已知足。
第二天相見,江楚楚自導自演在車上渡過三十分鐘精彩時光。
當然,這個“精彩”僅僅用以描述她的孤獨可憐的內心世界。
肖勁還是冷冰冰硬邦邦石頭一樣。
她不由得洩氣。
做人做事三分鐘熱度,一眨眼就變成迥然乏味。
又是絕望與希望交織的禮拜五,一大早就要去禮堂,聽各位老師分享聖經心得,日常小事可以拔高到心靈洗滌,告誡你必須虔誠、忠實地對待上帝,反複挖掘、領會聖經每一句話,找到一個潔淨的且屬于上帝的你。
她當然是悶頭大睡。
拜托,她看電視電影無數次嘲笑大陸狂熱崇拜。你這裏“宗教洗禮”又好多少?不過是包裹一個漂亮的精致的殼,自己以為高貴罷了。
江楚楚現在的年紀,大腦被荷爾蒙駕馭,接收事務的第一反應就是“反對”,再說下去她一定“堅決抵抗”,如選擇施高壓,則走上“革命”之路。
年輕學生腦袋一根弦,“左”得厲害,不要輕易讓他們發瘋。
萬幸諸位老師良知尚存,在楚楚睡暈之前結束早會。
然而今早有大變,所有同學看她的眼神都變得詭異,或嘲笑或憤怒,難說清。
直到袁柏茹從背後用手肘瞄準她脊柱猛地一撞,劇烈的疼痛令她短時間內失去知覺,那十秒鐘仿佛昏迷失憶,扶着腰靠在牆邊,乞丐一樣熬過漫長時間才回想醒悟,袁柏茹經過時在她耳後說,“早知道你不要臉,到處發騷。”再瞪她一眼,仿佛與她有血海深仇,要殺死她分屍才解恨。
其實不過是“看不順眼”,立刻找足原因號召幫手一齊“置于死地”。
少男少女的世界幾時屬于純潔?都被乖張暴戾與放肆的性占滿。
她深呼吸,努力将眼淚忍住。但最終仍是紅了眼,令她暗自懊悔,真是沒出息,這點痛都挨不住,廢柴一個。
她揉着傷處,慢慢往教室挪。
陽光明媚,綠樹茵茵,然而并不是個好天氣。
翻查今日黃歷,一定能得出大兇結論。
一進門仿佛穿着嘉年華裝扮,驚得所有人都擡頭看。
她只當沒看見,忍着痛,昂首挺胸走回座位。
袁柏茹坐在最後一排,死盯她後背,勾起嘴角,冷冷地笑。
她在全班關注下打開書包去取英文課本,每一雙青澀稚嫩眼睛後面,是放大的毫無克制的殘忍。
她的英文書變成垃圾紙,前半部被撕得粉碎,後半部揉成廁紙,還有人留言,大筆畫寫“暴發戶”“八婆”“賤貨”,一個比一個難聽。
袁柏茹在背後大聲說:“Lilian,你英文書上寫什麽?每一個字都好準,是給你測命哇,準過黃大仙。”
哈哈哈哈,教室裏一陣哄笑,大家平日溫書比上班族還辛苦,好不容易遇到開心事,當然一齊放松,一個人的快樂分享出來,馬上乘以N個數,聽一聽都覺得好偉大。
咦?江楚楚怎麽不肯配合?
你看,袁柏茹沒說錯,她就是性格刁鑽自以為是,從來不把各位同窗放在眼裏。
她低頭,雙手捏緊課本,力道大得手指都在發抖。無可挑剔的面頰紅得要滴血,她忍耐,咬緊牙關忍耐。
鈴聲響,袁柏茹好心提醒,“別笑啦,英文課要朗誦課文,Ms李什麽樣你們都清楚的啦,惹她生氣整個教室都要演恐怖片。”
他們繼續,低頭竊笑。
楚楚保持着低頭的姿勢,看上去根本無動于衷。
她前座——白襯衫洗得發黃,鉛筆盒斑駁生鏽的陳家興轉過身,偷偷将自己的課本遞給她。
“給我?你怎麽辦?”
陳家興爽朗一笑,“沒關系,我早就被罵習慣。”
嘴角上揚,肌肉牽扯,他的單眼皮,綠豆眼,黝黑皮膚一剎那鮮活起來。
他是鄉巴佬大陸仔,她是暴發戶狐貍精,算得上同病相憐。
“謝謝,但我不可以收。”
她偷偷從桌子底下把書塞回去,這時候Ms 李踩着高跟鞋,帶着金絲眼鏡大步邁進,氣勢逼人。
她已經做好準備再一次被叫起來,被全班同學羞辱嘲笑。這時候英文課本再次出現,她下意識地擡頭,恰好撞見不遠處闫子高同她眨眼微笑,下一秒站來大聲說:“Sorry Ms李,我忘記帶書。”
更年期且家庭不睦的女老師對待相貌英俊家世過人的男同學總有特殊感情,她微微笑,說不要緊,借同桌一起看。
假設換成陳家興,一定被罵到狗血淋頭,弄不好還要嘗一嘗她專用戒尺。
她打他出氣,不止一回。
都因她那一點點權威,以及面目模糊的同學們欣然觀賞的态度,将陳家興變成全班共用的“玩具沙袋”。
闫子高找機會回過頭對着她得意地揚了揚眉毛,到此刻她總算知道令她雪上加霜的禍首是誰。
她恨死了這裏——一座監獄,一處法外之地,裝滿了十惡不赦的囚徒,罪惡滔天。
☆、淹沒
第六張淹沒
臺上,Miss楊惡狠狠談論英國文學,将她的權威用到淋漓盡致。臺下,江楚楚低頭将單詞拆成字母,一個個數過去,熬時間。
仿佛是突然間高燒,令人喉嚨幹涸,渾身滾燙。思維亦不可抑制地游走放空,她變成黑暗中的塵埃、烈日下的微光——極力地洗刷存在感。
然而她還需等,等時間熬油,等周遭赤*裸裸目光将她割裂,遍體鱗傷。
要哭也沒力。因憤怒是短暫的,而留下的只有灰燼一樣綿軟無力的絕望。
最終未能等來諾亞方舟,是放學鈴聲如約而至。
教室立刻從鴉雀無聲變得嘈雜難耐,萬幸同學們只記得沖出校門各找樂趣,大多數忘記今日為她們提供重大娛樂的江楚楚。
但袁柏茹沒忘,闫子高也沒忘。
他自認英雄,大搖大擺到她身邊,“Sorry,她們鬧事的時候我被大肚彭找去談話,邀我參加全市游泳賽,阿楚,你有沒有興趣?”
她低頭慢慢撫平她僅剩的半部英文課本,專心致志,未能多看他一眼,“你說了什麽?”
“什麽?我什麽都沒說。”
“你說了。”她聲音沉悶,一個字一個字像從滾水裏冒出頭,帶着一股狠,少年人怎麽能不害怕呢?
他立刻從實招來,“我只跟大頭昌說過——”
明白了,同“傳聲筒”講秘密,十分鐘後立刻昭告天下。青春期男生的特殊心理,中意誰恨不能自己寫一本八卦周刊免費發放,一定要讓全校全港人人”耳熟能詳“。仿佛大喇叭喊完,他的”中意“與”迷戀“以及柏拉圖式愛情已完成百分之八十五。
“我不會接受,也拜托你保持安靜,不要再給我添麻煩。”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少年擁有一張美好面孔,此時從志在必得變為難以置信,連假裝深沉的pose都擺不好,驚訝地看着她,“我……你為什麽不接受?”
“我為什麽要接受?”
她反問,他啞口無言,但他很快找到原因,或者說發*洩點。
他從楚楚前座上站起來,快步走向冷着臉看戲的袁柏茹,“別再欺負阿楚。”
袁柏茹即刻拔高音量,“我欺負她?你哪只眼看見我欺負她?”
“不管是誰,今次的事情再發生,我都記在你頭上。”
“那又怎樣,你以為你是哪家‘字頭’,喊喊話就能吓住我?”
“阿楚是我女友,我一定會保護她!”
“好啊,那就看她怎麽死!”
“我向教導員檢舉你霸淩同窗——”
“你去,我幾時怕過?“
闫子高同袁柏茹争執,一聲高過一聲。教室已走空,楚楚的書本也已收拾完畢,她慢慢站起身,後腰還在疼,但身體的疼痛遠不如心靈受辱來得難以忍受。
臨走時瞥見袁柏茹漲得通紅的臉,連同忽然間泛紅的眼眶。
她輕蔑地勾了勾嘴角,轉過身往前門去。
袁柏茹剛剛萌芽的心事被當事人親手摁滅在灰燼裏,她不甘心,也要找她的發*洩點。餘光掃到江楚楚背影,立刻如猛虎一樣沖出去,一把抓住她後領狠狠甩在門上,帶來哐啷一聲悶響。楚楚再睜眼,袁柏茹過于硬氣的五官便放大在她眼前,因隔得太近,她能看清袁柏茹鼻頭與人中結痂的青春痘,袁柏茹亦同樣可以去數她鼻梁周圍的小雀斑。
一種別樣的、詭秘的親昵。
事态危急。
袁柏茹的手臂橫在江楚楚鎖骨,抵住她咽喉,另一只手按住她左肩,眼神犀利。
闫子高追上來,“喂,你又要幹什麽?你癫過頭要殺人?我現在就打電話報警。”
哪會給他機會?“七仙女”當中胖妹同濃妝姑娘一左一右攔住他。壞學生對待好學生總有一萬種辦法,胖妹可以以體重取勝,濃妝姑娘無所謂地解開上衣紐扣,要到校長室哭訴,被闫子高猥*亵,在場每一個人都可以作證。
未成年人連父母老師都當做狗屎,你盼他幾時幾分大徹大悟敬畏法律?
再回到楚楚,她的性格“壞”就壞在倔強、硬撐、死鴨子嘴硬。
她将目光從闫子高身上收回,再度與近在咫尺的袁柏茹對視,她嘴角輕勾,嘲諷說:“原來你中意他?”
袁柏茹立刻抓住她頭頂長發将她按在門上,楚楚的後腦與鐵皮門猛然接觸,發出“咚——”一聲震顫,誰聽了都要替她疼。
袁柏茹變身成為當紅電影裏殺人如麻的字頭大佬,眼神兇悍,力道驚人,仿佛下一秒就能抽出西瓜刀把江楚楚斬成碎片。
真可怕,不過是一句揭開心事的嘲諷,一個令你憤怒的眼神,已足夠作為殺人理由,當然還會有萬千暴戾的支持者站在背後吶喊助威,“喂,是她先挑事,話多嘴碎,該死。”
“賤人!”
袁柏茹氣到失控,她騰出右手,用最大力氣去毀掉眼前這張令她難堪的臉——
啪——
無比響亮。
楚楚的發辮松動,散落的長發飄在她側落的半張臉上,嫣紅的手指印頃刻浮現,牙齒磕破嘴皮,唇角一并溢出鮮血。
袁柏茹右手依然維持着發力的姿态,她呼吸變重,連自己也怔忡,愣在當場。
闫子高費盡力氣甩開累贅,沖過來一把推開袁柏茹,“你幹什麽,你腦子脫線還是天生殺人狂?”再側過身,楚楚已然擡起頭,露出一個強撐的令人心碎的笑,“教訓完了,請問我可以走了嗎?”
“阿楚……”是闫子高,終于意識到這不是玩笑也不是游戲,是直白而又血腥的暴力。
“看來是要放行,那我先走一步,你兩位慢慢聊,周末愉快。”
闫子高剛伸手就被她甩開,她帶着蓬亂的頭發與低落的血漬,獨自一人走出教室,在二樓時停住腳,她轉身躲進廁所。
意外的是,她并沒有在關上門那一刻大聲痛哭。
廁所屋頂也挂兩只擴音器,唯恐有校訓或重要通知被漏聽,眼下在放《哥德堡變奏曲》,被刻意調低音量,你必須專心致志去聽才能分辨宏大史詩。
于是她站在鏡前,認真而仔細地觀察自己。
散落的頭發、糟糕的面色,高高腫起的半張臉還有嘴角的血痂——殘破不堪。
唯獨一雙眼秉持倔強本性,黑白分明,沉默相望。
“不要哭。”
“不要難過——”
水流聲嘩啦嘩啦,她一遍一遍沖洗雙手。
“不可以哭。
經過深呼吸、再一次深呼吸。
她從書包裏取出一把小木梳,将長發扯散、梳通、再整整齊齊紮好。
手上一把斷發糾纏指節,多得像被扯掉半張頭皮,她毫無知覺,将斷發纏成一團扔進垃圾簍。
再帶上口罩,目的是為防止一回暖便似山洪暴發的流感。
再一次出門,走廊早已被清空。看腕表走到六點十分,校門外一定有人苦等。她盯着腳尖向校外走,又不知背後幾時多一個小尾巴,亦步亦趨跟上。
是借她書的陳家興。
她不在乎。
熟悉的賓士車停在熟悉的位置,肖勁透過後視鏡匆匆瞥她一眼,繼而松開離合,發動汽車。
楚楚整張臉只留下雙眼示人,因她也曾經紅過眼,便沾露帶水,楚楚可憐。她這一刻要殺人、縱火,想必都能憑一滴眼淚換取寬宥。
肖勁大約分毫同情心都沒有,他只管開車,盡快将她送回江宅,結束工作。
楚楚偷偷觀察他。
他似乎并沒與發覺任何異常。
很好,她最害怕突如其來的關心,通常讓人手足無措。原本忍過去的疼痛,被一句“好可憐”“沒事吧”揭開瘡疤,逼你痛哭流涕。
到達目的地,楚楚打開車門。肖勁說:“我明天放假。”
“知道了。”她也懶得向他支付加班費。
才進門,客廳如水沸,一張報紙令一家人炸開鍋。
江太太将折疊的報紙甩在江展鴻身上,“又是燭光晚餐又是頻繁探班,你同她手勾手同進同出,你職員都叫她江太太,你把我當什麽?是聾還是瞎?要不是有記者跟,我死到臨頭都不知道發生什麽。”
江展鴻穿着襯衫、格子馬甲,解開領帶,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抽煙。平日梳得精幹的大背頭也亂套,根本顧不上打理。
他在“犯罪現場”被抓現行,無論如何推脫不掉。
江安安穿短裙,半躺在沙發上撿起八卦報紙看得津津有味,期間瞄一眼剛進門的楚楚,怪聲怪調,“喂,病毒歸家,要叫瑪利亞裝紫外線燈哇。”
江展鴻同江太太根本當她不存在,他們一個正搜腸刮肚,一個要你死我活,個個都是大忙人。
江安安看到精彩處,找江太太展示,“媽咪呀,快看這個Cecilia手上好大顆鑽。”同時抓起江太太右手,“不比媽咪這顆小的,圖太暗,看不出水頭,爹地,你花多少?上次找你讨零用錢都只給一半,養‘北姑’就大方,啧啧……”
“你收聲!”江展鴻突然暴怒,吓得一貫大膽的江安安都往後縮,“你個撲街,整天不念書也不做工,就會挑撥離間興風作浪,你跟誰學的?叼你老母。”“裝”不下去,少年時的修養程度立刻回魂,哪裏是好好先生呢?根本是粗俗又愚昧的碼頭工。
但江太太更令人敬佩,她甩開手,耳光響亮,打掉江展鴻在這個家最後一絲強裝的尊嚴。“你罵誰?”
她習慣了,疾言厲色,頤指氣使。
江展鴻的憤怒并不比她少,他擡起手正要打。
江太太揚起臉迎頭而上,“你打!”
多年的習慣迫使他忍下來,轉身走,毫不留戀。
才出門,江太太立刻洩氣,跌坐在啥放上捂着臉痛哭流涕。
江安安說:“不管他,再玩下去遲早得艾滋。”
真是父慈女孝。
戲演完了,楚楚默默走回房間,從頭至尾沒人發覺。
一進屋便躺倒在床上,脊柱由席夢思牢牢撐住,身體才得以徹底放松。
無奈心中仍惴惴,胸口的疼痛令她随時随地可以大哭一場,然而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真奇怪。
她望着天花板,了悟自己置身孤島,無人可求,唯一的依靠是自己。
天黑了,風起了,又到一季末尾,又要開始算賬算賬,你欠我兩萬五加一筆人情我欠你三千三附利息,永遠是自己“虧”別人“賺”,無論如何扯不清。
楚楚昏昏欲睡,五感只剩下耳朵靈敏,聽見窗臺上細微響動。落地窗紗随夜風起舞,忽然間,月影下,他披星戴月而來,像個騎士。
錯愕間令她萌生被困魔窟的錯覺。
沒有人知道,我等這一生,等過荒蕪歲月,只為等你。
☆、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