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四口血
不過孫姑姑一點念想都沒有給他留。
“清婉命苦啊。”縱然時隔多年,但提起當年的事來,孫姑姑面上的神色還是忍不住的悲痛起來,“這樣善良的一個人,丈夫和閨中密友背着自己有了孩子,丈夫為了權勢富貴,還要将她作為貢女送到老皇帝。半路上自己的孩子都沒了。一到宮裏就被皇帝逼着侍寝,拼死不從,就被發配到浣衣局為奴。你知道浣衣局是什麽地方?就是個做苦工的地方。有內監看她生的美貌,還要欺負她,不得已拿了棒槌打人,被報複,數九臘月的天,幾大盆的衣裳,全都要她一個人洗。一雙手凍的又紅又腫,壓根就沒有知覺了。這些都還是身體上的苦,不算什麽。最難過的是心裏的苦。”
說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指着崔季陵:“她一個富家女,為你甘願與家中父親決裂,深夜同你相會,勢要嫁你。可你是怎麽對她的?若非你,她能受那些罪?不到二十歲的人,短短一年間,滿頭青絲變白發。跟我說起以前的那些事情,哭都哭不出來。”
崔季陵沉默的聽着她說話,也沉默的聽着她的指責。
孫姑姑說的這番話裏面包含了很多的信息,他知道其中肯定有很多事很不尋常。也許婉婉對他很深的誤會。
但是這些暫且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現在在哪裏?”
孫姑姑聞言,很生氣的瞪他了她一眼:“你還問她在哪裏?當年不是你自己領兵攻破皇宮?宮破的時候,那一幫子士兵見人救殺。哪怕是手無寸鐵的宮人。我親眼看到清婉躲避一個士兵的追殺,跳了禦湖裏面去。那天下着雪,湖水冰冷刺骨,湖水又深。她還能活?”
崔季陵知道她不會水,但是她那時卻往禦湖裏面跳,可見是存了必死之心。
而且,禦湖,禦湖......
忽然想起那個時候,他在宮裏,看到禦湖旁圍了好幾個人。叫自己的侍衛過去詢問發生了什麽事,侍衛回來說發現了一名宮人的屍首,問如何處置。
當時他是怎麽回答的?叫兩個人擡了,扔到亂葬崗裏去就是了。
他的婉婉,活着的時候他沒有護住她,跟送她上京的馬車擦身而過。她死了,他竟然叫人将她的屍首扔到了亂葬崗去。
崔季陵木然着一張臉,轉身往後就走。
腦中心中半點意識全無,腳下如綿,全身輕飄飄的全無力氣,只木然的一直往前走。
當年他為得權勢富貴,想要婉婉重新回來找他,投筆從戎,一路攻破京城,領兵入皇宮,才得了這個靖寧侯的爵位,大都督的位子。但是,他的婉婉就是死在宮破的時候。
Advertisement
他所有的功勳,所有的權勢富貴,原來都是踏在她的屍首上得來的。
他甚至連她的屍首都沒有好好安葬,而是叫人扔到了亂葬崗去。
周輝和陳平在一旁見崔季陵聽到夫人已死的消息,只以為他會立時悲痛出聲,甚至痛不欲生,但是沒想到他竟然一臉平靜,而且看起來好像也一點都不悲傷的樣子,只轉身往回就走。
已經走到了馬匹旁邊,在解綁在樹幹上的馬缰繩。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這個樣子,反倒讓周輝和陳平兩個人更擔心了。
急忙擡腳跟上前去。周輝還小心翼翼的開口問道:“大都督,您,您這是要去哪?”
崔季陵沒有回答,只翻身上馬,一拉馬缰繩,馬兒往前疾馳。
周輝見狀,忙叫陳平:“你先護送孫姑姑回侯府。”
說着,叫了跟來的随行侍衛都上馬,策馬跟随崔季陵而去。
等他們到了亂葬崗的時候,正是紅日平西的時候。
亂葬崗,顧名思義,埋的都是一些沒有人認領的屍首。在這裏能有一口薄皮棺材的都是好的,更多的無非是一張破席子裹着。甚或什麽都沒有,直接扔到這裏了事。
因為埋葬的都很淺,雨水一沖刷就能露出下面的屍首來,所以這裏經常是鴉群,野狗出沒的地方。
周輝他們過來的時候,就見到一群野狗正在不高的土崗上奔來跑去。看到崔季陵過來,甚至有兩只野狗跑過來對他吠叫,被崔季陵一手一刀給直接砍斷了頭。
其他的野狗見狀,紛紛的圍了過來,一起朝崔季陵大聲的吠叫着。其聲聒噪尖利。
就有侍衛拔出腰間佩戴的彎刀,想要近前加入戰局,卻被周輝給喝止住。
一來他相信這一群野狗壓根就不會對崔季陵構成半點威脅,二來,若讓他一直這般沉默不說話,将所有的事情都郁結于內心反倒不好。總是要發洩出來的。
這群野狗對崔季陵确實構不成半點危險。刀光所到之處,一條條野狗倒了下去。皆是一刀劈落狗頭,切口平滑幹淨。
很快的,這一群野狗都橫七豎八的倒了下去。地上滿地鮮血,和着天邊鋪滿半邊天空的如血殘陽,讓人忍不住的心驚。
崔季陵原本是個有潔癖的人,但是現在,他手駐着彎刀,在浸透鮮血的地上慢慢的跪了下去。
觸目所及,雜草叢生,白骨累累,空中不時有烏鴉粗嘎的叫一聲飛過。
這叢叢白骨,到底哪一個才是他的婉婉?
時至如今,哪怕知道她已死,想要為她收屍,但他竟然不知道哪一具白骨才是她。
他的婉婉,那麽嬌氣,那麽善良的一個人,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會時常嬌嗔着叫他崔季陵,她死了。死前受了那麽多的苦,死後屍首還被要遺棄在這亂葬崗。
甚至這還是他親口下的令。
剔骨挖心已不足以形容其痛。血仿似不是自己的,一大口一大口的吐出來,他卻半點感覺都沒有。
一直站在遠處觀望的周輝卻吓了一大跳,趕忙的奔過來,想扶他起來。且勸他:“大都督,夫人的事,您節哀吧。”
這種事情到底有多悲痛,也只有當事人才能真的體會。旁人看着難受,明明知道說這一句節哀也并沒有半點用,但是此時此刻,除了這兩個字,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崔季陵衣襟上已被他吐出來的血浸透,鮮紅一片,但他依然跪着,沒有半點要起來的意思。
還對周輝擺了擺手,輕聲的吩咐着:“你們先回去。讓我和婉婉在一起待一會。”
周輝身長七尺的一條漢子,跟随崔季陵在戰場上也是屍山血海裏滾過來的,自認心腸已經堅硬如鐵,但是這會兒聽到崔季陵很平靜的說出來這句話,眼眶還是忍不住的一酸。
“大都督,”他輕聲的勸道,“您這又是何苦呢?”
這叢叢白骨,誰知道哪一具才是夫人的?而且已經過去六年了,風吹日曬,夫人的白骨都未必有留下來的。
崔季陵不說話,依然擺了擺手。周輝沒有法子,暗嘆一聲,轉身往回走。
不過自然不會真的回去,而在站在遠處一直密切的關注着這邊。
就見崔季陵形如泥塑木雕,手駐到彎刀一直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夕陽西下,滿天血色晚霞。霞光漸漸灰暗,新月初上,灑下一片淡青青的月光。
草叢中有秋蟲在唧唧沙沙的輕聲叫着,偶爾遠處會傳來一兩聲長長的凄厲狼嚎聲。
崔季陵跪着一直沒有動。
空中新月漸漸隐入墨藍色的天幕中,繁星璀璨。有露水下來,打濕了遠處近處的樹木草叢。
崔季陵終于動了一下身體。雙目因一直睜着,這會兒已經遍布細小的紅血絲。
“婉婉,”一整晚都沒有說話,現在忽然開口,喃喃低語。聲音幹涸沙啞,“我就在這裏,你為什麽還不來找我?”
先前他靠一口氣撐着,一直沒有說話,現在忽然開口,就很難停下。
“我一直在找你。婉婉,這九年來,我一直在找你。我甚至心裏一直在怨着你,怨你抛棄我去找卞玉成。但我不知道,我在怨着你的時候,你原來一直在受苦,甚至,甚至,”他的聲音漸漸哽咽,神情悲痛,“甚至你在這裏。六年啊,你在這裏六年,你會不會害怕?害怕的時候會不會哭?你是這麽膽小的一個人,怎麽能讓你獨自一人在這無邊荒野?但是這九年來,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竟然還心裏一直怨着你。”
哽咽難言,淚水漸漸流出,很快便淚痕滿面。
頓了好一會兒,他才繼續嘶啞着聲音說了下去:“你怎麽能死?婉婉,你怎麽能死?你要活着,活着怪我沒有護好你,竟然讓你遭了這麽多的罪。你該罵我,怨我,一刀子紮進我的心窩裏才是啊。但你竟然死了。你是被我害死的。若不是我,你原本可以平平穩穩,高高興興的過完一輩子,怎麽會,怎麽會遭受這麽多的苦難,甚至死後都不能入土為安,一直留在這無邊黑暗之中?”
心中悲痛難以言說,只覺五髒六腑,四肢百骸,血肉骨髓,無一處不悲,無一處不痛。
他松開握着刀柄的手,一直直直跪着的身子彎了下去,形如彎弓。雙手十指緊緊的抓着地上的泥土,身子一直在發抖,凝噎難言。
好一會兒,才聽到他抽氣似的在低語:“我要到哪裏去找你?上天入地,黃泉碧落,婉婉,我要到哪裏去找你,啊?”
随即他淚水洶湧而出,腰背更深的彎了下去,痛哭出聲:“我找不到你了。婉婉,我再也找不到你了。我該怎麽辦?婉婉,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