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窈窕丹青戶牖空
京城三月,柳絮紛飛媲雪白。
過了驚蟄之後,天氣漸漸暖和了,隔着窗子也能聽見枝頭的燕語莺啭,亂煞年光遍。水沁泠閑下來的時候便一直在織去年的那雙手套,從冬天織到春天,總是等到快織完的時候全部拆掉,然後從頭開始。仿佛就此墜入另一個世界,時而憑欄長站,時而倚窗而坐,沒有外人時便不言不笑,整個人安靜得如同寂滅,就這樣日夜不間斷地重複着手裏的動作,簡直……像是一種永無止境的自我折磨。
“修大人這次又是生了什麽病?”
芸蛾推門走進來時便看見她十年如一日的表情和動作,忍不住嘆了口氣,“這都快到夏天了,沁泠姐你還在織手套,想焐出痱子來啊?”
水沁泠聞言只淡淡一笑,“确實有段時間沒見他上朝了。”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卻記不得了,因為從她入朝之後便一直對他視而不見。
“沁泠姐……”芸蛾躊躇半晌才小聲問出口,“修大人可是犯了什麽罪?”
水沁泠手指微頓,擡起眼來卻又是一臉平和笑意,“怎麽忽然這麽問?”
芸蛾擠眉弄眼,“方才我在街上便聽見他們在議論,說自從水丞相墜崖受傷之後,太後鳳顏大怒,對右大臣倍加苛責,并暗中削權奪勢。還說右大臣表面上官位不變,其實已經沒有多少實權,跟在他後面的大半片勢力也都已經垮臺,他們還說……”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說蚍蜉終于撼動大樹,水丞相鞠躬盡瘁為民除害,所以大難不死。而右大臣從此被氣得卧床不起,是他惡有惡報!”
水沁泠的眼睫一動,依舊笑道:“都是市井之言,別信他們的。”
“沁泠姐!”芸蛾突然抓住她的手,聲音裏透出一絲哭腔,“你要對芸蛾說實話,修大人從前就喜歡裝病不上朝,所以芸蛾從不擔心,可這次……他是不是真的……”
水沁泠的心裏突地打了個寒戰。那日在皇宮外看見他時她便看出他氣色有異,完全不似從前的春風滿面,顧盼神飛——難道真是生了什麽病?她呆呆地注視着那雙手套許久,許久,輕言道:“別信他們的。”
她起身往屋外走去,晴光正好,曬得眼前有一瞬的昏眩,這樣不真實的溫暖……水沁泠陡然竟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她又走進十幾年前的夢裏,幽冷的長廊,迷離的燈光,爹的眼神是那樣寂落悲怆……那些人的臉,那些名字,她到現在都記得清楚真切。
水沁泠的手指撫上胸口的位置,眼神一剎空茫:她已經分辨不清……那些泣血的回憶,糾纏不休的夢魇,包括這十幾年來經歷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呢?還是她一直在做的一個夢呢?她真的已經分辨不清。
水沁泠茫茫然往前走着,究竟什麽時候出了府,什麽時候走上街,她不知道。她看着從眼前綿延而去的錦繡河山,那些帶着善意微笑的面孔,恍然間竟化為一年前的夢境,那個秋意瑟瑟的午後——
皂莢的幽香和水珠清泠的聲音,有一雙手為她摘來桑樹的葉子,為她挽起疏落的長發,從發尾至頭皮,那樣輕柔細致地摩挲,她在夢裏面癡癡迷醉。
然後夢醒,她嗔笑着翻身而起,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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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那一月,那一眼,從此變成永恒。
“來日方才……”水沁泠擡手蒙住眼睛,指尖摸到一片冰涼,“你告訴我,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啊……若用這麽長的時間都不能将你忘記,一點,一點都不能忘記,那麽一定還是不夠長吧……”
究竟要怎樣——才能将他帶給她的苦恨和無盡的悲涼,一并從生命裏抹去?
“噠。”手指扣到門扉,水沁泠陡然從迷障中清醒過來!
竟已經天黑了。
水沁泠這才發覺自己雙腿酸麻,擡眼一看門上的牌匾,赫然寫着“留香苑”三個字!是瘋了嗎?她竟獨自從丞相府走到了留香苑?!
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推門進去了。
“怎麽一個人都沒有?竟落拓到如此田地了?!”水沁泠兀自困惑着,走上熟悉的延廊,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當時她意氣飛揚,一心想要闖出一番天地,所以年少離家,只身來到京城應試,卻對衆人口中的大清官上官歏灰心失望,便憑着一骨子的倔強逞能,跟随他在這留香苑居住了大半個月之久。
原來四年也不過是一瞬,她真應該感謝他在四年前教給她的東西——他對她的試探,對她的考驗,甚至是對她的折磨,讓她日後回想起來都會受益匪淺。
不過,也僅僅是感激罷了,再也不需要多餘的情感,再也,不需要了……
這心思一恍然間,水沁泠已經推開書齋的門,灰塵撲面而來的瞬間,她禁不住輕輕咳嗽起來,“這裏有多久未曾打掃了?都沒有個惜書的人嗎?”轉念間卻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是不允許別人随便進他的書齋的。
唯獨對她是個例外。
水沁泠的眼神溫柔下來,輕步走到窗前。她果然還是不夠決絕啊,那日懸崖斷發,也徹底斷了她餘生的情愛,她情願将這餘生都給了天下蒼生,以為——這顆心早已孤老,為何卻總是忘不了那一日,他倚窗孑然的背影……
有涼薄的月光落進來,水沁泠扶着窗檻輕輕嘆了口氣,視線卻在下一瞬驟然凝固——
那個男人便靜靜坐在窗下,露出一半的側臉,蒼白如這隔世的月光。
漫長的沉默,仿佛一剎那間已是滄海桑田。
直到有只手拉她的頸子——“既然看見我了,就不要,再假裝看不見……”冰涼的指尖輕觸她的臉頰耳鬓,低啞的嗓音刺痛了她的耳,“若你繼續假裝看不見我,我會……很寂寞。”
“你……”水沁泠閉了閉眼,“修大人。”話出口才發現嗓子也是啞的。
修屏遙擡手覆住她的眼睛,然後吻她。一直吻到嘴裏全是苦澀。
水沁泠只是木然地承受着他的吻,不拒不迎,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世界,再也不會有蝴蝶。
“為什麽……什麽都不問?”修屏遙緩緩松開她,他的臉上升起一種慘然的笑容,那樣蒼白的臉和枯澀的眼,生生拼湊成這種近乎是駭人的笑容,“這是怎麽了……”他們在彼此眼中怎麽竟已變得這樣陌生,這樣陌生得仿佛今生第一次相逢——
“我倒真要問問,修大人的處境這樣糟糕,是打算放棄了嗎?”水沁泠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不同于他的慘淡憔悴,她的笑容顯得格外明豔,因而格外諷刺——“放棄自己,也放棄這個國家?”
修屏遙的腳步忽地一個踉跄,“那你告訴我,我還能做什麽?哈……”他倉惶大笑出聲,臉上的表情已經扭曲,“再也沒有人願意站在我這一邊,我還能……做什麽?”
水沁泠靜靜地看着他,目光裏透出一種悲憫的意味,“難道修大人狼狽到這番境地,是我造成的?”那她曾經被推往痛不欲生的邊緣,又該找誰去負責呢?她突然又笑,淡淡的自嘲,“不不,是我自作多情了,修大人從來獨善其身,又豈會受那紛繁瑣事的幹擾?”
修屏遙凝視着她的眼睛,“所以你還在怪我,是不是?那日——”
“修大人多慮了,我不是怪你,而是——我想讓自己記得。”水沁泠徑直打斷了他,她還在笑,很是灑脫釋然,“從前年少無知做過的事,我都,記得……”怎麽會不記得呢?記得那一日懵然的心動,記得那三年割舍不斷的情意,還有那一夜在枕邊許下的誓言……正因為都記得,所以更加清楚認識到自己當時有多年少,多——無知,“但是我不會後悔,縱然是那些傷害,于我而言,也都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經驗。再沒有人比我的人生更精彩了,不是嗎?”她爽快地一笑,“多虧了修大人。今生,感激不盡。”
“哈、哈……感激不盡……”修屏遙縱聲大笑,笑到整個人都伏在窗上,連同窗棂都在劇烈顫抖着,“不客氣。”他回了她三個字。
感激不盡。
不客氣。
這樣輕描淡寫的對白,像是已經為他們的餘生,畫上了句點。
水沁泠略微退後一步,“修大人許久未曾上朝,不知是否得到消息——”她垂眉笑了笑,并未看他的眼睛,“我與譚參贊已得太後賜婚。”
修屏遙渾身猛一震,“你……和譚亦?”這樣荒唐的事——
“寧願峥嵘于朝堂之上,不願困禁于後宮之中。”水沁泠微微一笑,眼眸清亮,“而且,我一直很欣賞譚亦。”盡管那種欣賞與情愛無關。
或許——她這一生,原本就注定了與情愛無關。所謂的“孑然孤老”——原來也是給她安排的結局。
“真正放棄自己的……究竟是我,還是你?”
那是水沁泠轉身離開時聽到修屏遙說的最後一句。
原來……竟是她最先放棄自己了?!水沁泠悲哀地望着延廊之外的迷蒙霧色,遠遠的地方還有一絲光亮,不知是昨晚的缺月還是今日的殘陽,可以看見白鴉繞樹三匝,悲啼聲不絕,這樣蒼涼悲怆——仿佛是要把心尖的血都啼出來。
“呵……”她凄然一笑,其實他說錯了,她還沒有完全放棄自己,她只是放棄了一樣東西,曾經令她整個人都分崩離析的一樣東西——是她的心。
下意識地,水沁泠的手指撫上自己的唇瓣,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是她的錯覺嗎?方才他吻她的時候,怎麽竟嘗到血腥的味道?那樣苦澀的,絕望的味道——
他莫不是真得了什麽不治之症?
水沁泠心中一悸,驀又狠狠一咬牙,疾步轉身離開。
“水丞相當真不願去見大人最後一面?”
琅崖紅了眼站在門外,沙啞着聲音問出最後一遍。
那已經是四個多月之後的黃昏,窗外斜晖脈脈,一縷孤煙細。
水沁泠便靜坐在窗前,專注地撥弄着手中的藍布小人,仿佛聽不見外面的聲音。她的手肘邊還有一雙未織完的手套,一直,一直,沒有織完。
“修大人身邊都沒有人了嗎?”半晌,卻無關痛癢地問出這麽一句。
她那漠然的神情令琅崖滿腔的悲憤一瞬爆發,“大人真正想見的人,你不會不知!”他嘶吼出聲,早已顧不得地位懸殊——他恨不得指着她的鼻子罵,罵她的冷漠無情!“大人究竟為誰憔悴至此,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為何你還要裝作事不關己?大夫說,大人已經回天乏術——”他的聲音已然哽咽,“為何……你竟連看他最後一眼都不肯?”
水沁泠沉默了許久,淡淡開口:“若真如此,我便更不能去了。”她背過身去,窗前一枝白玉簪花的陰影遮住了她臉上的表情,只聽得她幽涼如水的聲音,沒有同情,沒有感情,“一個将要出嫁的女子,是不能……因此沾上晦氣的。”
言畢,驀然一針刺透藍布小人的心髒!
沒有人看見那個藍布小人的身上究竟寫了什麽字,也沒有人看見她的拳頭死死攥緊了又是怎樣克制不住地顫抖。然後深吸口氣,恢複了一貫波瀾不驚的神情。
琅崖無話可說,他甚至連叱責她的心力都沒有,“打擾了。”他轉身要走。
“等一下,”水沁泠突然喊住他,“順便把這個帶給他吧。”
遞去的是一封請柬,裏面寫着她的婚期。紅紙黑字,那樣鮮豔淋漓的紅,幾乎要把人的眼睛灼瞎。
琅崖的面皮急遽顫動了下,冷笑道:“恭賀水丞相與譚參贊喜結連理。”
他轉身一出府便怒不可遏地毀了那封請柬,自然沒有發現請柬背面用暗紋壓出的八個小字:虛張聲勢,甕中捉鼈。
回到右大臣府時已是殘陽晚照,大半邊天都已經暗下去了,一瞬之間,無聲無息。看着那個男人依舊孑然一身倚在窗前,琅崖的眼眶忽地竟濕了。
“到這個時候,也只有你會留在我身邊了。”修屏遙笑了笑,卻不曾回頭。
“大人……”琅崖聲音發顫,“大人可曾想過,日後要離開京城?”
“離開嗎……”修屏遙喃喃重複着這個詞,嘴角浮出倦淡的笑意,“京城的冬天太冷了……京城的四季,都是冷的……”他用手指觸碰自己的臉頰耳鬓,喟嘆,“果然好涼……”還記得那個姑娘曾經握着他的手說“你的手好涼”,然後會用自己的手指去暖和他。曾經,是那樣一雙溫柔微笑的眼睛,裏面裝着融化整個冬夜的柔情——他今生也不會忘記。
“若是離開,還是找個溫暖些的地方罷……”他低語。比如江南,比如姑蘇——
那個鐘靈毓秀的地方,是她的家鄉。
家鄉啊……修屏遙微笑着阖上眼睛,“将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如果就這樣歸老,也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思緒逐漸虛無的那一瞬,他竟回想起年少離家的畫面——如她一樣,他年少時也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最終卻被這官場磨去了所有熱情。縱然高官加爵,獨步天下,卻從來沒有認真領略過這萬裏邊疆,錦繡河山——
“想與你并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許不許?”
“……許。”
他不曾違背自己的承諾,只是她已不願等到那一天。
“大人莫急,下官這就去準備!”琅崖涕淚交加,卻在轉身的一剎驚變臉色——
“大人!”
……
“頤安八年七月乙巳,右大臣重病難治,薨。其人罪惡昭著,罄竹難書。”——語出《頤安正史》。
寥寥數字,便已概括他的一生。
三日之後,水沁泠大婚當天。
鑼鼓喧天,舉國歡騰,貼着喜字的紅紙燈籠挂滿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一襲鑲珠綴玉的大紅嫁衣,在侍女的攙扶下坐進錦簇的花轎。耳邊都是百姓的歡呼聲,追送一程又一程。轎子裏,水沁泠緩緩伸手撫上心口,怎麽回事?本應該感到欣喜的不是嗎?為何她的心裏卻始終惴惴難安,似有一團郁氣積壓在胸口?
不知過了多久,花轎忽地一頓。水沁泠的心也無端端地跟着一顫,還未收回心神,前面便響起芸蛾發愁的聲音:“這條路不通,那可怎麽走呢?”
“怎麽了?”
“沁泠姐,前面有座橋塌陷了,過不去。”芸蛾小聲對着轎簾道,暗暗嘀咕了句:真不吉利。
“那便繞道過去吧。”水沁泠溫溫笑道,倒是毫不介懷,“南面不是還有一條小路的嗎?”
得女丞相親令,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重又啓程,卻是繞上旁邊的一條山林小路。一路唢吶聲聲,那林間的鳥雀便也跟着熱鬧啁啾起來。真真是——百鳥齊鳴,喜事臨門。
“碧落黃泉,一路走好——”突然有道極不和諧的聲音介入,也是唢吶聲,奏的卻是這世上最悲戚不過的喪曲,伴着一群人的恸哭聲響徹雲霄,生生驚斷了送親的喜慶。
竟是與前面的送葬隊伍撞上了!
水沁泠心中“咯噔”猛一沉,直覺問出:“是誰家辦的喪事?”
周遭一瞬安靜下來,令她聽清了那個足讓天地寂滅的回答——“是……右大臣的喪事。”
許久的沉默。
“……停轎。”轎內的女子聲音聽來異常的平靜。
無需征求任何人的意見,水沁泠徑自掀開紅蓋頭,走出轎子。她的每一步都很緩慢,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硬生地被拆解開來,又或者,連她的四肢百骸都被拆解開來,拼湊不成完整。不去聽任何竊竊的私語,不去看任何一張驚恐變色的臉,她只是自顧自往前走着,直到——從滿目的素白麻衣中間看見那一口薄棺。
水沁泠巍巍站定,極輕、極緩地道出兩個字:“開棺。”
沒有人應她,沒有人有動靜。
“開棺。”水沁泠沉住氣又道一遍。
萬籁俱寂,只看見黃紙銀錢漫天飛揚,滿眼充斥的都是白,一種,死亡的白。
水沁泠閉了閉眼,突然厲喝一聲:“本丞相下令,誰敢不從?!”
幾乎是尖叫着喊出的聲音,頓時震住了在場所有人。那一雙烏黑如墨的眼睛,不再溫潤、平和,而是極致的威懾,“喀——”守棺的兩個少年終于有了動作,小心翼翼将棺蓋移開。
這……真的是他嗎?
水沁泠幾乎不敢相信地看着躺在棺材裏的男人。他怎麽變得這樣瘦?瘦得連眼窩都深深凹陷進去,像是一具玉雕的骨架,每一根骨骸都清晰分明。他的臉,怎麽會是這樣一種灰白破敗的顏色?是風将他的臉容肌膚都吹幹水分、吹幹血肉了嗎?還有他的唇——
不不,這一定不是他!
那瞬,水沁泠的臉上竟挂了一絲笑意。果然是她庸人自擾了吧,那個男人怎麽會躺在這裏?他曾經是那樣的昳麗風流,驕傲飛揚啊——這世上誰有本事能動他分毫?他是一個——喜愛滿身金光榮華的男人,又怎麽可能容許自己穿上這樣素白的壽衣?所以躺在這口棺材裏的一定是他的替身,一定是——金蟬脫殼,用來掩人耳目的。
她寧可相信天誅地滅,也絕不相信那個男人會死!
細白的手指從金線繡衣中緩緩探出,輕撫他的臉頰耳鬓,一直往下觸碰到他的身軀,他的指尖,陡然僵住。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張容顏許久,許久,一動未動。
一動也未動。
“水丞相……”不知是誰怯怯喊出聲,“已經過申時了,譚參贊還在府裏等着呢。”
水沁泠渾身一震,似大夢初醒,“都已經過申時了?”她問得疑惑,擡眼一瞧天色竟當真暗下來不少。怎麽會呢?她記得自己坐上轎子時還不足卯時,那時天才剛亮呢,怎麽一晃眼竟已過去了五個時辰?
最近是怎麽了?明明只是一閃神的瞬間,卻好像已經過去了千年萬年,一回神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而她明明只是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端端從日升看到日落了?
“那就快些動身吧。”水沁泠面帶微笑,轉身便往回走。
見她神色從容自若,陪同的芸蛾終于能夠松一口氣,方才真差點以為——這親結不成了。
“芸蛾你道,一個人的易容術再高明,真能連自己的手指紋路都易容成跟那人一模一樣的嗎?”水沁泠突然問出這麽一句。
芸蛾微微心驚,“這……”
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聽她兀自接着道:“當我觸摸他的臉頰耳鬓時,我告訴自己,那不是他,一個易容高手是可以将自己的臉容易容成與他一模一樣的;當我觸摸他的身軀骨骼時,我也告訴自己,那不是他,一個易容高手,或許,也可以将自己的身骨易容成與他一模一樣的……”聲音陡然迷茫,她的眼裏升起一種認真的困惑,深深的,靜靜的,“可當我最後去觸摸他的手指,發現連他的手指紋路,連他指尖冰涼的溫度,都——分毫不差時,我還要找怎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躺在棺材裏的人,其實并不是他……”
芸蛾突然驚呼一聲:“沁泠姐!”
“嗯?”水沁泠回過頭來,臉上微笑不變。但那沒有溫度的幽涼笑容,仿佛也已連同那一雙幽涼如水的眼睛,在一剎那間,一起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只空留一具軀殼罷了。
“沁泠姐……”芸蛾的眼裏有了淚光,“你……不要緊吧?”
“我不要緊啊。”水沁泠柔聲笑笑,轉身又往前走。沒走幾步忽然頓住——“糟糕,竟忘記将那雙手套帶過來了。”她兀自在那又氣又惱,不知是對誰說着話,“你的手指總是那樣涼,又不愛多穿衣裳,便總想織一雙手套給你戴着。以前是嫌自己織得不夠好,便沒好意思送給你,後來又因氣着你,總是等到快織完了便全部拆掉,當時是真的……氣得五髒六腑都生生的疼呢。”她的聲音有些喑啞,牽了牽嘴角,卻笑不出來,“如今想起來,我究竟是在拆手套,還是拆着自己的心呢?我假裝對你視而不見,究竟是在折磨你,還是在折磨自己呢……”嘴角有血絲蜿蜒滑下,她卻渾然不覺,只是茫然地問着:“我對你,究竟是恨得深,還是愛得深呢……你不知,連我自己都不知啊……”
多少個夜裏總是會夢到被一箭穿心,被射落懸崖的那瞬——那天誅地滅的一剎,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絕情的字眼以及那一瞬痛不欲生的絕望——原來,愛到盡頭是死亡。
所以她寧願斬斷餘生的情愛,也不要再承受一次刻骨銘心的傷害。
這日複一日,從冬天到春夏,她一遍遍地拆着就要織完的手套,親眼看着曾經懵然情動,滿懷期待的心意怎樣被一次次拆解毀滅,屍骨無存——她是在折磨自己!她故意留着頭頂那一道醜陋駭人的傷疤,不遮不掩——她是在逼自己去記得啊!
她是将自己逼到了絕境——逼得自己的眼裏只有國家,只有責任!她的胸懷容得下五湖四海,卻再也容不下一份微薄的情意!
“……你在我心裏究竟存了多深的苦恨?讓我每一次看到你都像受着死刑,明明是想與你一刀兩斷,真正看到你的臉卻會克制不住擔驚受怕……我那天晚上故意說的氣話,便是不想看你再這樣消沉下去啊,你怎麽不知呢……”
怎料那夜一面之別,再次相遇,竟只剩了他躺在棺木裏冰冷的軀體!
“邊疆萬裏,錦繡河山,呵……”坐在轎子裏的水沁泠凄然低笑出聲,手指觸摸自己的嘴角,卻摸到一手的血和淚。失魂地注視着自己的指尖,所有的喧嚣也在那瞬遁隐而去,她的眼裏再也看不見碧海晴天,只有黑暗!只有絕望!“縱然邊疆再綿延遼闊,縱然——江山再錦繡如畫,少了你,又與人間地獄有何區別?”
悲怆的唢吶聲再度響起,水沁泠猝然心中大痛,仿佛靈魂也在那一剎掙脫肉體而去——
若是留不住他,便跟他一起走!
這念頭一閃而過的瞬間,水沁泠已經沖下花轎,直奔着送葬的隊伍而去。她的身體穿透了人群,只是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着,直至一道悠悠的笑聲落在耳際——“跑什麽?”
水沁泠驀地停住腳步,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到墓地。送葬的人群已準備為棺材蓋土,而那個男人卻微笑雅然地站在墓地中央,素白的衣袂幽幽蕩蕩。
水沁泠溫柔地看着他,“你走得太快,我若是不加快些步伐,便追不上你了。”
“追上我又能如何?”男人長指撫唇,還像從前那樣漫不經心地笑着。
“我想與你站在同樣的高度。”水沁泠輕步朝他走近,眼眸裏搖漾着清澈流光,“你可知,從我第一眼看見你,我便下定決心,今生,我一定要追趕上你。”聲音幽柔如線,她的笑容一如夏花盛放,“我的刻苦,我的努力,都是為了等到有一天可以與你并肩——”
想與你并肩看錦繡河山啊……
男人的眼睫動了動,“你可知我要去哪?”
水沁泠一笑嫣然,“黃泉碧落,形影相随。”
男人倏地眯起眼睛,聲音清冷:“你先回頭看看,自己現在站在什麽位置?”
水沁泠下意識地回頭,赫然一驚,身後便是萬丈樓階,而她與他一同站在最高點——看着天下。
“你看到了什麽?”
“婚宴生變,七皇子陰謀弑君,與上官歏狼狽為奸。”水沁泠的聲音淡而疲倦。其實她早就看到了,那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偌大京城如今正被一團烏雲籠罩,還有近在眼前的……上官歏臉上那一抹詭異的笑容。
她知道這場婚宴下暗藏着天大的陰謀,可她已經不想去理——她只想随他而去啊!
水沁泠逃避地想要閉上眼睛,卻發現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直到身後有雙手覆住她的雙眼,冰涼的溫度滲透她的肌膚骨髓——是他的指尖!“你想讓自己死不瞑目嗎?”
“修大人……”水沁泠的聲音已然哽咽,“帶我一起上路,不好嗎?”
“不好!”男人的聲音驟然變得冷漠決絕,他竟也在逼她,逼她活下去——“你若就這樣跟來,我永遠也不會見你!今生,來生——我都不會再見你一眼!”
“修大人!”
水沁泠赫然驚醒!發現自己還坐在花轎裏,茫然低頭,指尖的血淚已經凝固。
“沁泠姐!”芸蛾驚叫一聲,驚魂未定道,“你可吓死我了!”從水沁泠坐回花轎起她就覺得不對勁,問她話也沒有回答,一掀簾子發現她就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連鼻息都沒有,只睜大了一雙眼睛——簡直跟丢了魂一樣,真真邪門得很!
“我沒事。”水沁泠平靜地注視着芸蛾臉上的表情,唇邊浮出一抹幽深的笑容。
怎麽能忘?她還有未完的使命啊!所以無論多麽筋疲力盡,起碼,要逼自己撐過今晚的婚宴——
那麽,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
黃泉碧落,形影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