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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

“喜迎一對新人——”

司儀女官的喊聲穿透屋梁,高高案幾上的紅燭正淌着淚,水沁泠被左右侍女攙着,強作鎮定地接過對面遞來的纏花的紅緞子。

“一——拜——天——地——”

躬身低首,喉嚨口忽有一陣血腥的味道淹上來,水沁泠慌忙将之咽下。

“二——拜——吾——皇——”

水沁泠轉了個身,透過紅紗看見坐在雕花貴妃椅裏的少年皇帝,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皇帝的旁邊便坐着鸾姬太後,也是一臉溫慈的笑意。

“請陛下賜茶。”芸蛾端着茶盞過來,低眉斂目。

“好好,該給水愛卿賜好茶!”少年皇帝大咧咧地伸手去接,突然“噌”的一聲——便在芸蛾的袖口洩露一片寒光,緊接着——“呲”,短劍直接刺透皇帝的心髒!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得讓人來不及眨眼。

“陛下!”一聲疾呼,水沁泠最先沖上去,“快宣太醫!宣太醫——”少年皇帝靜靜地躺在椅子裏,胸口還插着那柄短劍,她伸手想拔卻猛然僵住,像是已經吓得不知所措,轉身不可置信地瞪着芸蛾,“你——”

“吾皇休矣!”最先出聲的卻是人群裏的上官歏,他只看着一臉煞白的鸾姬太後,唇角浮出一絲勝利的笑容,“還請太後另立新主。”

“我頤安王朝,除昭闌帝,再無新主。”鸾姬太後咬牙一字一頓。

“太後此言差矣。”上官歏臉上的笑容越發明顯。如今右大臣已逝,朝廷大半片勢力也跟着垮臺,而女丞相雖然深得民心,但畢竟還年輕,後臺尚不夠硬,整個朝廷之中便只剩他一人頂梁,也因此可以放肆大膽地表面自己當下的立場——“臣聞七皇子天資聰穎,謀略不凡,遠比昭闌帝更适合成為一國之君。”

鸾姬太後豁然拂袖而起,“上官愛卿扶七皇子而抑昭闌帝,豈非有造反之嫌?”

上官歏面不改色,“臣,願效忠于七皇子。”

此言一出,滿堂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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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地,從水沁泠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上官大人這一句話,也讓微臣等得好生辛苦。”她轉身朝鸾姬太後恭敬一揖,神色朗朗,“微臣鬥膽,上官大人已與七皇子暗中勾結,佞臣賊子,意在謀反,還望太後明察!”

“哈哈……”上官歏聞言大笑而起,看着水沁泠滿眼清明凜冽之色,不禁搖頭嘆息,“水丞相何必這般執迷不悟?自古以來‘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昭闌帝大勢已去,你我理應奉勸太後另尋新主才是,不過——”他故意把話一頓,捋着胡須,“既然水丞相無意與我同朝為官,我自然也不該勉強。”

言下之意很明顯,七皇子若登基為帝,這新朝廷必然容不下她水沁泠。

水沁泠聞言不慌不忙,微微一笑,“上官大人為何如此斷定七皇子便是最佳人選?”她轉而面朝堂上衆臣,一雙烏黑的眸子清湛明亮,“君賢則天下昌。而我頤安王朝如今國力漸盛,黎民百姓安居樂業,更有鄰國相繼歸附,創古今難得之繁榮盛世——這一切,難道不是吾皇厚德載物的功勞?既是如此,為何還要心懷二主,搖擺不定?!”

她突然厲聲一喝,讓那些企圖倒向七皇子一方的官臣們都吓得渾身一抖,頓時羞愧不已。

水沁泠笑容不變,接着又道:“先皇遺诏,立夙嬰太子為帝,七皇子心有不服,八年前陰謀叛變未果,詐死逃脫。幸吾皇寬宏大量,不予追究,此後專心于治國治世。而七皇子卻恰恰相反,他無視于如今頤安盛世、君民同心,一再陰謀弑君篡位——反而證明其野心不死,忘恩負義!”她驀地出手一指上官歏,字字鋒利如刃,氣勢逼人!“綜上所述,上官大人又如何能夠保證,若七皇子稱帝,便一定會成為明君?!”

上官歏臉上的笑容終于維持不住——“水沁泠!”他大叱一聲,臉色鐵青,“昭闌帝遇刺身亡,國不可一日無君,而先皇子嗣之內只剩下七皇子,擁其登基為帝,本是大勢所趨!”

水沁泠冷然一笑,眸光犀利,“上官大人不僅不為我朝喪失賢君抱憾,反而一再催促吾皇太後另立新主,莫非今日刺殺一事其實便也是上官大人一手策劃的?”她看向芸蛾,“而你——其實便是上官大人安排在我身邊的人,是不是?”

“哈哈……”上官歏索性不再隐瞞,大方地同她道明,“你只猜對了一半。芸蛾原本是我安排在右大臣身邊的人,可惜那個老狐貍早就看穿她的身份——”卻故意不動聲色,一直同芸蛾周旋。而芸蛾跟随修屏遙三年,除了配合他打情罵俏,根本沒有半點可用之處!

思及此,上官歏的眼裏浮現鄙惡的神色,冷笑道:“偏巧那時你被右大臣帶回,我便重新設計安排芸蛾在你身邊,監視你的一舉一動。”

“那麽,四年前刺殺我的人,也是上官大人派來的?”水沁泠了然一笑,“但我至今不解,上官大人名震朝野,為何當時會對一個無名小輩趕盡殺絕?”

“因為你是水家的人!”上官歏冷笑一聲,“水家富可敵國,一旦水家子孫入朝,必然會使朝廷如虎添翼。而你——水沁泠,你太聰明,一個同時擁有金錢和智慧的人才是最可怕的!那年會試,我從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比譚亦更能成大器,可惜你不願跟随于我——”他的語氣裏似有一絲遺憾,“我便只有将你除掉,避免日後培養出一個對手。”

“但後來上官大人卻改變注意了。”水沁泠平靜地接上話,“因為那時你已決定與七皇子結營為謀,而整個朝廷之中只有修大人是你的障礙,恰逢當時修大人故意将我趕走——你便以為我會對他懷恨在心,日後必然與他勢不兩立,所以你寧願選擇拉攏我成為你的朋友。”

她苦澀地勾起唇角,嘴裏又嘗到血腥的味道,可她竟是到現在才知——當年修屏遙故意将她逼走,原來也是為了保證她的安全,從此給她不受約束的成長空間。原來,從一開始便用心為她着想的,其實也是他。

“想必你也應該猜到,當日将你射下懸崖的那一箭,也是我暗中命人射的。”上官歏繼續又道,“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心裏打的主意?那些弓箭手都是他找來的人,又怎麽可能傷害到你半分?還有那個假裝行刺的冒牌貨——”他不屑冷哼,“七皇子一直就住在我府上,我難道還辨不出來誰真誰假?他不過是想演一出戲,讓不知情的人以為他對你毫無情意可言,哼,他想騙騙別人可以,想騙過我的眼——也未免太自不量力!我與他同朝二十餘載,幾時見他為一個女人操心至此?他還想在我面前演戲,根本就是欲蓋彌彰!”

水沁泠只覺得眼前一陣強烈的眩暈,幾乎令她就此昏厥,耳朵裏嗡嗡作響,再也聽不見上官歏的聲音——

其實她早該猜到了啊!那天芸蛾故意留在回音壁的那番對話,就是為了把她引到萬獸山,然後借刀殺人——若她死了,修屏遙定然難逃其咎,到時候受益的便只有上官歏!原來——這局中局,計中計,受到最深誤解和傷害的人其實是他啊!

可她怎麽到現在才知——到現在才知啊?

水沁泠心中悲恸難忍,驀地一口鮮血嗆到了嗓子眼——“咳,咳咳……”她趕忙用衣袖掩住嘴,所幸這大紅嫁衣為她接住了唇邊的鮮血。她的心口燃燒起一種極端瘋狂的恨意——她要扳倒上官歏!她要徹底剿滅七皇子的勢力!如同那日她在藍布小人身上所寫的三個字:上官歏。然後狠狠地,将它一針穿心——所以她絕不能在這裏倒下!絕——不——能!

“既然上官大人已經坦白承認了這一切,微臣懇請太後為他定罪。”水沁泠一雙濃墨漆黑的眼睛望着鸾姬太後,那雙眼睛裏再沒有了往日瑩亮的神采。

“哈……定罪?”上官歏像是看着一個天大的笑話,“水沁泠,你以為——我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今日會站在這裏說話嗎?”他負手而站,臉上浮現陰狠之色,“如今這參贊府外已被七皇子的軍隊所包圍,太後若願意另立新主,自然能安然無恙,太後若不願意——”

“便怎樣?”忽聞一個清朗的聲音介入,随之走入正堂的是一個銀铠加身,卻顯得格外清隽纖細的男子——“末将參見太後!吾皇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連大将軍免禮平身。”鸾姬太後微微一笑。

“你——”

看着上官歏一臉震驚的表情,水沁泠漠然一笑,“一如太後所言,連大将軍與譚參贊珠聯璧合,所向無敵。七皇子的軍隊再骁勇善戰,比之連大将軍的三萬鐵騎,恐怕也只是以卵擊石吧?”轉而朝貴妃椅內的少年皇帝道:“陛下,莫要再裝睡了。”

話音未落,皇帝竟一骨碌從椅子上坐起,笑嘻嘻地掏掏耳朵,“你們繼續,朕都聽着呢。”

這下輪到上官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猛然看向芸蛾——“你!你這叛徒!”

“上官大人別錯怪好人了,她可不是芸蛾。”水沁泠語氣涼薄,原來這芸蛾是她請人易容而成的,真正的芸蛾已經交由刑部查辦了。而今晚的婚宴也是她與譚亦精心策劃的一場局,上官歏以為婚宴是最佳的叛變時機,卻不料反被将計就計。卻只可惜,如今東窗事發,始作俑者卻逃之夭夭——

“唇亡齒寒。七皇子定然是料到事态有變,至今不敢露臉,只能将上官大人推至刀俎面前。”水沁泠淡然一笑,語氣裏又透出一種悲憫的意味,“而今‘大勢已去’這個詞,是否應該歸還給上官大人才好?”

“大勢已去……”婚宴外,明月皎然,有男人細小的說話聲落入耳際,些許玩味地掂量着這個詞,“今夜風雲之變,也算是給七皇子的野心做個了結了吧。”

“大人當真不準備出面?”琅崖扶他上了馬車。

事情到現在也已經水落石出,修屏遙原來是假死——枉他當時還真真抹了一把淚,後來看見修屏遙從棺材裏面坐起來還差點以為是詐屍!“不過總算是騙過上官大人的眼,這麽快就有行動了。”

“只要我在朝一日,借他十個膽子也絕不敢像今日這般嚣張。”修屏遙撇嘴輕哼,長指撫摸唇瓣,“也真虧得她,将連笙都請回來了,反倒教我安排的人成了擺設。”

其實水沁泠并不知道,他們各自都有自己的計劃。這半年以來他故意裝病,表面上疏散自己的勢力,最後假死——便是為了讓上官歏與七皇子放松警惕,更加明目張膽。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在暗處搜羅證據,韬光養晦,等到他們的陰謀浮出水面時再一舉将之剿滅。

倘若今日出面平亂的不是大将軍連笙,便是他修屏遙暗中部署的一支精銳軍隊。而無論如何——上官歏的陰謀都會敗露。

“有丞相如她,便再也不需要左右大臣了。”修屏遙心下早有打算,這次假死也給了他離朝歸隐的機會——今後再也不問朝政,“将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嘴裏念着詩句,他輕巧擡手垂了簾缦,隔絕了外面的月光燈火,“走吧。”

琅崖心下一訝,脫口問道:“大人不等水丞相了?”

“等她做什麽?”修屏遙阖着眼眸,聲音慵懶。

“水丞相對大人……到底是舍不得的。”琅崖低聲道。或許他今生也不會忘記那一幕——那個女子一身大紅嫁衣,不言不笑,一動未動地守在棺木前,端端從日升看到日落的那一眼——究竟該包含着多深的情意?“何況她已經明白了大人的苦心,大人若不告訴她實情,未免有些……殘忍。”

“殘忍?”修屏遙嗤笑一聲,“究竟是誰更殘忍呢?”這半年來他稱病卧床,三分是做戲,卻有七分是出自真心的悲痛!他為她消瘦,為她憔悴,為她嘔血——又何曾造假過?可她竟能對他這樣絕情!堪堪一個“斷”字,便将所有的情愛全部割舍!所以他不能原諒——

“我曾為她付出的心血,就算她再像那樣看我一生,也是不夠還的。”

他聲音淡漠。似沉思許久後接着道:“她不過是氣急攻心罷了。我假死一事,就算脂硯不說,日後她也會自己想明白。”他輕描淡寫又道了聲,“走吧。”

琅崖便動身馭馬。夜涼如水,可以清楚聽見車輪碾過的聲音,碾過了寂寞與喧嚣,離這京都越來越遠。興許會在下一個驿站駐足,興許——再也不會回來。

“大人,”琅崖猛然想起什麽,輕咳一聲,“那天晚上,大人究竟有沒有對水丞相……”指的自然是水沁泠綁架被救的那天。

修屏遙聞言“哈”的一笑,“她若真成了我的女人,又豈會再嫁給譚亦?”

琅崖暗自一想,臉便紅了,不好意思再多問。許久,卻聽見修屏遙咬牙切齒的聲音自簾缦透出來:“我若是知道她今日會再嫁,當時就不該留給她一分理智,就不該問她——”他想起那個燭火缭亂的夜,想起她身子間淡淡冷冷的幽香,枕邊的軟語呢喃,還有她琵琶骨上的刺青——正因為一時好奇問了她,從她嘴裏聽聞了十幾年前的恩怨,反而因此變得清醒。

“我只是……心疼你,很心疼。”

心疼——他對她,又何嘗不是心疼到骨子裏去的?看着她嘔心瀝血早生華發,看着她頭頂的那道疤,看着她将自己逼到絕境——他又何嘗不是心痛欲裂?

“先去蘇州。”修屏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有件事,他需要好好調查清楚。

一年後。

春風又綠江南岸,姑蘇城內喜炮震天。

“誰家辦的喜事,這麽張揚?”

尋常巷陌,蘭葉葳蕤。修屏遙悠閑地掀開馬車的簾子,看着漫天飛揚的紅紙花片兒,桃花唇斜勾起一個弧度,“出得起這個錢的,除了水家,定然再無第二戶。”

琅崖笑着颔首,“今日成親的正是水家三公子,天下第一美人!”

修屏遙聞言挑了挑眉,“怎麽水家出來的都成了‘天下第一’?”大少爺水沐清是“天下第一商”,三公子水源沂為“天下第一美人”,另外還有個“天下第一女丞相”——“既是她胞弟成親,我也該送些賀禮才是。”

他在袖中摸索了一番,“哦、呀,囊中羞澀呢。”

“大人的銀子……都賞給花樓裏的姑娘了。”琅崖小聲提醒他道。

“嗯?”修屏遙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你剛才又喊我什麽了?”

“呃……爺,爺。”琅崖拭汗。畢竟跟随他從官多年,花了這麽長的時間也還是改不了口。

修屏遙不禁失笑,“你原本是右執戟,雖區區九品,但好歹是個官,奈何要一直跟着我當護衛?”他的手指撫上胸口的一樣東西,目光幽暗莫測,“如今朝廷已沒有左右大臣分權,獨留水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若去找她,她必然會提拔你。”

琅崖搖搖頭,“我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大人時,大人便直接對我說‘你若為官,最高不過七品’。”他虛心地笑笑,“既然我無當官之才,倒不如跟在大人後面當護衛好。”

修屏遙眯起眼睛,“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曾經提拔過的那些三品四品官員,又有幾個是有真才實學的?”他的眼底浮現一抹戲谑之色。回憶從他當上右大臣之後的二十幾年,他故意身陷泥污,為那些貪官污吏提供庇蔭,等他們無法無天時,再一個個将他們揪出來擰腦袋——如此反複地折磨着玩,“可惜老骨頭最後也被我玩死了,真無趣。”

“若非後來水丞相出現,恐怕他還能多活幾年。”琅崖忍不住笑道。

修屏遙撇嘴輕哼,“我倒真想陪着那小女子玩玩呢,若不是那日看見——”看見她将書蓋在臉上疲倦睡着的模樣,他竟突然舍不得折磨她了,沒想到越是憐惜,越是疼愛,到最後竟無法自拔……他又回憶起那個夜晚,她身上的刺青——“她當真給我出了個難題啊。”

“大人此話怎講?”琅崖不解。

“十九年前……”修屏遙垂眸自言自語,“若那場宴會真是個陰謀,為何竟連一點證據都沒留下?”包括陸寅和那幾個他熟悉的官員在內,他手裏掌握着所有人的案底,卻根本查不出關于那場宴會的任何可疑動機。而水沁泠父親的死……當真是一場陰謀嗎?抑或是——

修屏遙思緒一頓,随後從懷中摸出那樣東西,“只能用它當賀禮了。”

便在同時——

水府。來客如流,嘉賓滿至。

“嗳喲二小姐,新娘子都來了,你還在看書吶!”

戚總管的聲音喊醒了如今正在杏花樹下看書的女子,“就來,就來。”水沁泠應了兩聲,一擡眼便看見戚總管懷裏抱着大大小小的賀禮,便笑着上去幫忙接應,一瞧客人送來的都是人參鹿茸之類的稀罕物,無奈嘆了口氣,“早說過只要人來了道聲喜便好,咱們水家不缺這些東西。”

戚總管笑着嗔她,“盡說新鮮話。你要是客人,好意思寡手跑到人家府上去蹭飯啊?”

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突然盯住他手裏的一塊金光熠熠的東西——“這是誰送來的?”她急切地抓住那枚雕着鳳凰暗紋的月牙形金塊——不會看錯的,那是從他金笏上切下來的一塊!是他!一定是他來了!她瞬間紅了眼眶,“他現在在哪?”

戚總管從未見她激動至此,半晌沒回過神來,“哪個——”

水沁泠已經直接跑了出去。

他來了!他來江南了!可是為什麽不來看她?他還在生她的氣嗎?他要去哪?水沁泠腦中飛快閃過無數念頭,跑出了水府,跑出了喧鬧的人群,一路跑到郊外的楊柳岸堤上——她甚至沒有問任何人,只是憑着直覺往前跑,簡直不顧一切。

放眼望去,楊花落盡的地方,滢汀碧水裏正悠悠駛着一艘畫舫。白底帷布上有詩畫縱橫,那畫中的牡丹鳳凰便在風中飄飄蕩蕩,一如那年他談笑風生時眉眼的飛揚。

水沁泠眼眸倏亮,“修大人!”最後一個字喊出來時竟是啞的。她已經不知道應該喊他的名字,只是像從前那樣喊着他——“修大人!修大人!修大人——”

她拼命地沿着岸堤跑着,追着那艘畫舫。怎麽了——心口好像有什麽東西壓着,嗓子眼這樣滾燙,她的聲音也變得這樣嘶啞,明明想要更大聲地喊出來啊!好多柳條拂到她的眼角,是起風了嗎——會不會把她的聲音吹到後面去呢?他究竟能不能聽見呢——

“修大人——”已經聲嘶力竭。

終于,江心的畫舫掉轉了方向,朝岸邊駛來。

“修——”水沁泠聲音戛然,從畫舫裏走出的卻是琅崖——她臉上的表情一僵,但馬上堆出笑容,“好久不見。”暗暗在心裏道了聲:好久不見,好生想念啊。修大人。

琅崖也回以一笑,“水丞相別來無恙。”

水沁泠下意識地往畫舫裏看去一眼,“修大人他——”

“大人不在船上。”

水沁泠心裏頓然涼了半截。騙人騙人——他怎麽可能不在船上?他一定就在裏面!他只是,不想見她吧……其實早該知道的啊,當初她有多氣他,他如今一定也有多恨她的……

水沁泠深吸一口氣,擡眼的時候又是微笑盈盈,然後,“喀——”折了手邊的一根柳條下來,“那就幫我把這個捎給他吧。”

琅崖驚訝地看着她。

“古人道,折柳送君行嘛。呵呵……”水沁泠笑得整張面皮都在急遽抽動,努力不讓自己笑到一半就失聲哭出來。是了是了,堂堂一朝丞相,在外人面前哭可真不像話。

笑得好假……琅崖也跟着整張面皮都在抽動,眼眸飛快擡起又飛快垂下,“多謝水丞相。保重。”他轉身走回畫舫。

眼睜睜地看着那艘畫舫離開水岸,在浩淼的煙波中越行越遠,水沁泠終于拿手蒙住眼睛,“涼蟾空對影,折柳送君行,君自離意絕,不知……”她的聲音已然哽咽,“不知妾淚盈……”

不妨自己的耳朵被人一擰——

“哦、呀,吃糖了。”

熟悉的男人聲音,熟悉的帶些輕佻的笑意。

許久,水沁泠緩緩伸手去握住他的,感受到他微涼的指尖,才确信這不是幻覺——“若,真是吃了糖……”她沒有回頭看她,只從喉嚨眼裏發出喑啞破碎的聲音,“為何我的心裏全都是苦的……從我摔下懸崖後,就再也,沒有甜過……”

嘆息聲落在耳際,修屏遙伸手去捉她的發尾,“還會再這樣苦下去嗎?”

“若那個人執意不願回來……那麽,這餘生都會是苦的……”

修屏遙心中一痛,終于忍不住将她擁入懷裏,他的聲音也是啞的,卻故意說着無關痛癢的話:“那要怪誰去呢?是你自己不肯對自己好一些,才将自己逼到這個地步。”

“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水沁泠輕輕靠上他的胸膛,阖上眼眸呢喃,“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我便對自己好一些,再也不會挑燈夜讀,廢寝忘食。我會努力把身體養好,不再靠服用五石散來維持自己的氣色……”她語意幽幽,在心裏壓抑了這麽久的相思和惦念,都在此刻,極其小心地同他傾訴,“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我便遮住頭頂的傷疤,再也不讓任何人看見……我會采來桑樹的葉子洗頭,不讓自己變成謝頂老太……”

感受到他的手掌輕柔落在自己的發頂,她微笑着落下淚來。總是在別人面前隐忍的軟弱和淚水,再也不怕被他看見——“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我便……記住他所有的好,從此忘記那些痛苦和傷害……”

修屏遙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你是在留我嗎?”

“不,我想守住你。”水沁泠仰過臉,望着他的眼睛,“我想用這餘生守住你——你願不願意回來?”

微微風起,纖白的柳絮花紛飛滿天,男人的回答也被這三月落花的聲音淹沒——

那個人,願意回來。

尾聲

夜,水府書齋,一盞青燈如豆。

“噫,果真在這裏。”水沁泠輕聲推門而入,走至窗前。那個男人還是喜歡倚着窗子聽風賞月,“看的是什麽書?”她笑着湊上前去。

是那本《藤魂》。

水沁泠心口微微一顫,擡眼便迎上修屏遙的目光。他的眼睛裏滿是溫柔憐惜,還有一種欲說還休的牽痛,“這幾年……還做噩夢嗎?”卻是問出這麽一句。

水沁泠下意識垂了眼眸,“大哥都跟你說了?”

“他道……”修屏遙伸手将她攬進懷裏,撫摸她的發尾,“一直以來,你才是他們三人中最聰明的一個。而一個人若聰明到了極致,是會變得極端,變得……瘋狂的。”感受到懷裏的身子微微有些顫抖,他又擁緊了她,“所以你才會産生那些幻覺,是不是?”

水沁泠沉默許久,輕嘆道:“璃人大夫說,我患有一種怪病,總是強迫自己去做一些事,去想一些事。也因此常常會虛構出那些莫須有的事情,總當成是真的。”她仰頭看他,眼裏有一種深深的困惑,“難道竟是因為我太聰明了,才會産生那些無端的念想嗎?”

“是因為……用情太深,太偏執。”修屏遙回憶起水沐清曾經留給他的話,才知道一切事情的真相——水沁泠的爹原本患有心病,所以當年他在宴會上病發猝死,并非被人陷害,“因為你無法接受你爹的離開,才會産生幻覺,把你爹的死當成是一場陰謀。”

那時候她才多大?那麽小的孩子,卻要承受那樣深切的痛苦,所以會重複做那樣的噩夢,一直逼得自己産生幻覺——将那些懷疑都當成是真的。所以她記住了宴會上所有人的臉,記住了那些名字,真真将他們當作殺父仇人……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對父親用情太深,所以失去了才會那樣悲痛欲絕。

“在我對另一個男人動情之前,确實,一直做着那樣的夢,曾經真的以為——爹是被他們謀殺的,所以我想殺陸寅……”水沁泠輕輕笑了,側臉輕貼他的胸口,聆聽他的心跳,“但是後來那三年,我卻再沒有做過那個夢。”

“哦?”修屏遙斜挑了眉,似有些愉悅,“你對我,可是也存了什麽念想?”

“自然是有的。”水沁泠答得輕巧,臉卻紅了,“所以當我看見你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時,差點,就跟着你去了……”黃泉碧落,形影相随——那便是她最後所存的念想。曾經那一幕,那一眼,從此不斷出現在她的夢境裏,幾乎逼得她再度瘋狂——“雖然後來從太後那裏聽說你安然無恙,卻還是逃不開那噩夢的糾纏……”

說到這兒,她卻笑了,“修大人,是你想逼死我呢。”

“對不起。”修屏遙啞了嗓子。

水沁泠渾身一震,急忙掩他的口道:“不不,我不是在怪你。我怎麽能怪你呢,當初是我絕情在先——”她頓了頓,也輕聲道了句:“對不起。”

兩人相視許久,一同笑了。

“修大人,你可知,我究竟對你存了多少念想呢?”水沁泠笑着伸手環住他的頸項,窗外升起一場盛世煙花,那一剎所有的絢麗光華仿佛皆掉落她的眼眸裏,流光溢彩。她就這樣凝望着他的眼睛,一一将過去悉數過來,“從我第一眼看見你,便想追趕上你的步伐,想與你站在同樣的高度,想與你并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

她還記得啊,那年她主動拉過他的手,對他說的那句話,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明白過來,其實她當時更想問的是什麽——

可否借我一只手,引我走一程?

可否給我一個肩膀,讓我依靠一生?

番外篇 《水搖一池萍》

槐陰轉午。

丞相府,兩人對弈。

“水愛卿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呀。”鸾姬太後落了一粒白子,察覺到對方的視線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自己臉上,不覺莞爾,“莫非哀家的臉竟比這棋局還要耐人尋味?”

“微臣失禮。”水沁泠趕忙收回視線,跟着放下一粒黑子。

鳳眸掠過涼亭外的一道身影,心下明白了幾分,繼續落子,“原來連大将軍也是女兒身,不過,哀家并不十分意外。”鸾姬太後似不經意道,“上次哀家吩咐那幾個撰史的侍郎添了《女驸馬傳》,如今看來還應增添一篇《女将軍傳》才對。”

水沁泠也是贊許地點頭,“雖為女兒身,卻比七尺男兒還要骁勇善戰、英武潇灑吶!”

鸾姬太後的嘴角浮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所以哀家準備為她賜婚,水愛卿意下如何?”

又……又要賜婚?水沁泠面皮微抽,違心笑道:“太後妙手牽紅線,慧眼定姻緣。”

“水愛卿當真這麽認為?”鸾姬太後手指拄額,狀似苦惱,“可去年哀家為水愛卿許婚譚參贊,以為你們兩情相悅,怎料最後卻未能喜結連理,令哀家稍受打擊呢。”一番話說得似怨帶嗔,一面又往涼亭外瞥去一眼。

水沁泠終于明白坐在對面的女人究竟想從她嘴裏套什麽話了,難為她兜兜轉轉欲說還休了這麽一大圈,“太後明鑒,微臣之所以答應太後賜婚,是因當時七皇子謀反一事,才與譚參贊商量出了‘假聯姻真擒賊’一計,而實際上,譚參贊與微臣皆有了各自意中之人。”她微微一笑,眼眸清亮,“微臣與譚參贊雖有成親之名,卻并無成親之實。”言外之意很明顯,譚亦可以另娶,她也可以再嫁。

鸾姬太後唇角的笑紋愈深,“不知……水丞相意中之人又是何方聖賢?”

“太後謬贊。微臣心儀者乃無名小卒,不知挂齒。”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顯露幾分女兒家的嬌憨之态,“因而微臣的婚事也只需草草舉辦便可,不必勞師動衆。”

“啧。”在涼亭外清楚聽見這番對話的修屏遙開始咬牙切齒。這小女子——居然說他是無名小卒,不足挂齒?!單憑這一句話,他也要好好同她讨個說法——

“你在生什麽氣?”直到鸾姬太後離開,水沁泠才笑吟吟地走到修屏遙身邊,“我方才已經同太後說了,給左大臣寫史的那部分改由我來負責。”她眨眨眼有些頑皮,先前他還同她抱怨過呢,給他撰史的家夥竟然只用“罪惡昭著,罄竹難書”八個字來概括他叱咤風雲獨步天下的二十年,着實可惡——

“所以吶,你希望我将左大臣寫成怎樣的?比如道貌岸然大罪滔天?或是——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水沁泠同他打趣笑道。

“上官歏未必就是奸臣,”修屏遙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伸手将她攬到自己身邊。她今日绾了個貴人髻,簪兩朵寶钿珠花,方巧能遮住頭頂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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