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閑窺石鏡清我心
冬天的太陽也像是結了凍,偶爾舍得打出一點冷橘色的光,也純粹是走場子,一晃眼便不見了的。京都的街巷早已積了厚厚一層雪,到處銀裝素裹。大寒一過,便快到除夕了。
丞相府,牆頭臘梅一縷香。
“今年除夕夜,倒想與他一起過呢……”水沁泠若有所思地望着檐下滴水的冰棱,雙手搓着呵了口氣,便又繼續織手套。芸蛾端着暖手的小火爐進來的時候便一臉稀奇,這雙手套她都已經織了大半個月了,卻總嫌織得不夠好,拆了又重來。
“我看這手套不是沁泠姐自己戴,而是送人的吧?”芸蛾忍不住笑嗔道。
水沁泠抿嘴笑笑,也不答她,只道:“待會兒我需去右大臣府一趟,恐怕趕不及午膳時間回來,讓管家不必等了。”
芸蛾眼眸一轉,頑皮地湊近她道:“去修大人那裏做什麽?”
“修大人将金笏落在禦書房,我将它帶回來了。”水沁泠不動聲色地從懷中取出金笏,明擺一副公私分明的架勢,“正準備去還給他呢。”
“嘿嘿,”芸蛾狡黠一笑,繼續旁敲側擊,“那天晚上沁泠姐住在他那裏,當真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自然沒有的。”水沁泠垂了眼眸,思緒回到那個晚上——春闱帳暖,燭影迷亂,其實原本就要發生什麽,而她也不管不顧只想放縱自己一回,然而……她的手指撫到自己琵琶骨的位置,當他看到自己身上的刺青,當十七年前的恩怨孽債又被重提,似乎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從那之後一個多月來,他對她的态度依舊如從前一般,若即若離,真假難辨。
“總是那樣漫不經心的,也不知他心裏正打着什麽主意。”水沁泠兀自嘀咕了句,擡眼一看外面的天色,遂披了白色狐皮大氅,起身往屋外走去。
延廊的積雪已經被鏟至外緣堆砌起來,碎炭屑混合着泥土的腥濕氣,更令人從心底覺得凄寒。水沁泠扶着欄檻沉思片刻,并沒有立即出府,而是繞到後院的石林裏面。那裏的景致皆用石頭堆砌,每遇風聲穿堂而過,在大小石孔間回旋輾轉,倒自成一曲絕妙的天籁歌吟。
熟練地找到石林裏的一處地方,水沁泠蹲下身,掏出南面七個石孔裏的積雪,扳動石塊。曾經有個精通陣法的人教過她,若這些石頭按奇門遁甲術排列,便能形成“回音壁”。
但回音壁的最非凡之處卻不是在于清風吟歌,而是選擇不同的角度,聽見府內各個地方的說話聲,哪怕再私密的耳語,傳到回音壁裏也變得分外清晰。
她心知自己被人監視,便是因為當初從這回音壁裏聽見的一番對話——
便是那個蟬鳴燥熱的夜晚,她孤身在這石林裏聽得渾身冷汗遍布,幾乎站不穩腳——說話的女人聲音她不會不熟悉,而男人的聲音她更是一輩子都不會忘——便是那年追殺她的劍客!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樣一種可怕的嗓音,像是吞了熱炭般的低沉嘶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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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反而慶幸,從那時起她便清楚——除了骨肉至親,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真心實意待你好的人。那些溫良善意的笑容,身臨險境時主動施與的救贖,往往才是最大的深淵。
所以她表面上左右逢源,卻不相信身邊的任何人,所謂“求人不如求己”——她寧願自己付出雙倍的努力,也避免接受別人的恩惠。
卻為何,除了他……
水沁泠思緒一頓,趕忙收住,專心聽着回音壁裏女人的聲音——“她要去右大臣府,可需另派人手跟蹤?”
“不必了。”回應她的果然是男人沙啞黯沉的聲音,“她見不到右大臣的。”
“怎麽?”
“上頭有令,左右大臣今日陪皇帝去萬獸山打獵,是行動的最佳時機,絕不可錯過……”
後面的話水沁泠沒有細聽,腦中懵了一下,真是荒唐——皇帝去萬獸山打獵,只讓左右大臣陪同?這麽大的事,為何她竟不知道?就算皇帝不相信她,太後也絕不會對她隐瞞的啊!難道說——皇帝打獵根本是心血來潮,連太後也被蒙在鼓裏?!
當務之急是趕快去萬獸山!
萬獸山,皓皓然千裏冰封。
唇紅齒白、姿容秀美的少年皇帝正拉弓引箭,回頭朝着左右大臣扮個鬼臉,“說好了的,朕今日要大展身手,不射到白鹿絕不回去,誰都不準催朕!”
修屏遙立即附和着一笑,“望陛下盡興就好。”
相較于他的春風滿面,上官歏卻板着臉極度不悅,“陛下當以江山社稷為重,不該玩物喪志。”
“咳,”少年皇帝有些心虛地瞥他一眼,對于這位鐵面老臣他多少還留着幾分畏忌的,“只是偶爾放松一下,偶爾——嘿呀!”他突然驚喜地大喊一聲,“出現了!”
說罷也不顧身後的侍從,只身騎馬追随白鹿而去。
皚皚白雪覆蓋了視野,那抹亮黃的身影轉瞬只剩了微小的一點,修屏遙眸光倏沉,厲喝一聲:“還不快去保護陛下安全!”
話音未落便見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飛速直掠皇帝而去——
上官歏頓時驚覺到不對!憑他多年的經驗,這白雪林地原本最不易藏身,因為光天化日下的任何一點都會被白雪映襯得分外清晰,訓練有素的刺客們不可能會這樣膽大貿然。但他卻忘了,這地面之下才是最佳的藏身之處——
“當心埋伏!”
而前方,策馬奔馳的少年皇帝猛然覺得身後一陣寒氣凜冽,才一回首便被迎面一劍刺來——“娘咧!”皇帝忙一矮身,手中馬缰沒抓牢,竟直接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幸而下面是雪地,倒未傷到他分毫。
一劍刺空,黑衣刺客當即一腳蹬上馬腹,淩空飛身而起,緊接又是一劍刺來——
“阿娘救命!”少年皇帝吓得涕淚肆流,連滾帶爬往後直躲。
眼看着那淩厲一劍已直刺天子眉心,卻聞“啪”的一聲,一只雪球正好砸中刺客的眼睛,伴着女子情急的大喊:“陛下快跑!”跟着又是兩只雪球狠狠砸過來!
竟是女丞相水沁泠!
黑衣刺客猝不及防,被雪球分神的瞬間,修屏遙已經率領随從趕至,長臂一撈便将跌坐在地的皇帝拎起,同時寬袖一掃,“嗖嗖嗖——”十幾枚銀色小箭直射刺客而去!
黑衣刺客慌忙用劍擋開那些銀箭,眼見情勢逆轉,刺殺無望,他臉色一變,竟直接旋身擒住後面的水沁泠!“都是你害的!”他一手掐住她的脖子,恨得咬牙切齒,“誰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她!”他朝衆人要挾道。
水沁泠垂眸便看見刺客掌心的紅痣,他竟是——“七……七皇子……”她氣弱地喊出聲。
黑衣刺客渾身一震,轉而哈哈大笑而起,更加用力掐緊了她的喉嚨,“水沁泠,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有多——瞧不起你——你看見沒有,他只是個昏君!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憑什麽去當皇帝?為什麽你還要幫他做事?為什麽還要救他?”
他紅着雙眼近乎瘋狂地叫嚣着,一面拖着水沁泠不住後退,直至退到懸崖邊上,走投無路。
眼前一望無垠的雪域,所有人都舉起了弓箭,他們心裏清楚——七皇子活着一日,便是對皇室的最大威脅,所以絕不能留他活口。
那懸崖深不過丈,常人摔下去必死無疑,但對于會武功的人,卻是逃生的最佳選擇。
胸口有些透不過氣來,水沁泠卻努力睜大了眼睛只看着修屏遙。
“不要傷害水愛卿!”少年皇帝急得大喊,“水愛卿救了朕,朕也要救她!求求你們——”竟一副孩子般的央求口吻。
“陛下,”修屏遙聲音淡漠,那一瞬間,水沁泠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聽得他幽涼的聲音,比無數個噩夢驚醒的夜還要清冷凄寒——“今日若放他逃走,便很難再将他抓住。水丞相……吉人自有天相。”那最後一句話,分明意味着舍她求全。
黑衣刺客的手指已經有些顫抖,下意識又退了一步。
耳邊風聲驟起,雙眼被霧氣迷蒙的瞬間,水沁泠卻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個字眼怎樣從他嘴中吐出——“射。”
猶如萬箭穿心。
那一畫面,從此變成今生再難化開的魔障。
水沁泠沒有閉眼,她甚至是微笑着的,那麽心平氣和地看着其中一支冷箭射中她的心口,将她——連同這一世所有的愛恨情仇,一同——射落懸崖。
原來這就叫——天、誅、地、滅!
“哈,哈哈……”水沁泠眼睜睜地看着那一剎那間被白霧攏去的身影,感受着自己身體被山風拉着下墜,竟然痛快地笑出了聲,“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從她許誓要與他并肩看錦繡河山起,便隐隐擔心着會有這麽一天,現在好了,天誅地滅的這一天終于來了,而她也終于也不用再一面暗暗竊喜,一面惶惶難安了。這樣很好不是嗎?親眼看着那個男人将自己送到地獄,也讓那些無聊的小鬼們瞧瞧新鮮——看,這就是她無可救藥愛上的男人!可以為了江山社稷和皇室安危,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與刺客同歸于盡的男人!
哈——怪誰呢?這就是她的命!從遇見他的第一眼起,她就不停地被追殺,被監視,被綁架,多少次的死裏逃生,到最後被一箭穿心射落懸崖——他給了她多麽精彩紛呈的人生,這輩子都無憾了!
水沁泠笑到滿眼都是淚水,其實她都知道的——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有幾分重量,也知道為國捐軀天經地義,如果換作今日站在懸崖上的是他——
可是該死的,為什麽她就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被萬箭穿心?
她真沒出息!
“怎麽偏被你說對了,我可以對自己殘忍,對你……卻做不到……”水沁泠閉了閉眼,放任自己的意識模糊,“所以下一世,我寧願對自己好一些,也不要再為別人黯然神傷……”她開始回想這辛苦奮鬥的一生,從那年初出茅廬,到如今位居丞相,她學着去包容天下蒼生,一顆赤膽向明月、仰不愧天心昭然——難道這就是她一生的追尋?
頭皮忽然一陣撕扯的劇痛,水沁泠的神志也在那瞬陡然清醒——
原來竟是她的頭發絞住了崖壁的樹枝!
那一刻,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水沁泠奮力伸出雙手去夠旁邊的枝桠,卻怎麽也夠不到——“呲”,血肉模糊的聲音,那一縷頭發連着她的頭皮竟被生生撕扯下來!霎時椎心的痛楚傳遍四肢百骸,水沁泠咬緊牙根保持清醒,好不容易抓住了新的樹枝,勉強止住不斷下墜之勢,怎料,“啪——”樹枝卻被折斷,她又掉了下去——
“噗——”脊背撞到地面,水沁泠張嘴便嘔出一口血,劇烈的痛楚令她的眼淚一瞬迸發,混着滿臉的冷汗不可遏止,她卻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不停地顫抖着。所幸方才絞住頭發的樹枝減緩了墜落的沖勢,地面又有白雪堆積,她才能因此撿回一條命。
幸好她平生做過不少好事,老天爺才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
但五髒六腑都在遽痛,後背又像是癱瘓了般的麻木,眼前突然有一瞬的黑蒙,幾乎令她承受不住地閉上眼睛。不不——不能閉上眼睛,這一閉就別想再醒過來了!水沁泠竭力睜大眼睛看天,那裏是邊疆萬裏,江山遼闊,那裏有她未完的使命——所以她絕不能死!
手指動了動,觸摸到積雪下面冰冷的地面,水沁泠深吸一口氣,忍住身體被拆散的錐痛,艱難地支撐自己坐起來,“啪——”有什麽東西從她的胸口衣襟掉落出來。
水沁泠眯了眯眼,是那塊金笏——她原本打算去右大臣府還給他的。
她牽了牽嘴角想笑,笑出來的都是眼淚,其實還應該感謝他呢——多虧了有他的金笏抵在胸口,所以懸崖上的那一箭并沒有刺透她的身體,只是将她射下深淵。
這陰差陽錯的,到底還是讓她活了下來。
沒有再理那方金笏,水沁泠緩慢動了動身子,勉強适應了整個身體的痛楚,頭頂又跟着一陣尖銳的刺痛,先前被她忽略了,如今變本加厲更加清晰刻骨。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上頭皮,卻摸到一手斑駁的血跡。這才記起來——頭頂心的那一塊頭皮已經被樹桠扯掉了,恐怕那個地方再也不會長出頭發來了。她還記得小時候看到鄰村的福嬸,和丈夫吵架時也被揪掉一塊頭皮,導致頭發中間突兀着白生生的一塊,當時看着很是醜陋駭人。
不過比起她的命,這點損失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峥嵘朝堂、行走官場這麽些年,還有誰會将她當作姑娘家去憐惜疼愛呢?
水沁泠狠狠一咬牙,終于站了起來,但她的兩條腿還是戰栗不止。勉力定了定神,她開始移動腳步,才走幾步便痛得整個人栽倒在地,“撲通——”手掌正好壓到那塊金笏。
這渾蛋!她都死過一次了,為什麽還要糾纏她?
水沁泠眼神驟冷,懷着滿腔的仇恨,咬破手指,便用鮮血在那金笏上寫下一字:斷。
恩斷,義斷,情斷!斷了好,早就該将這餘生所有的念想全部折斷!什麽濃情癡愛,什麽天長地久,她統統不需要!
從此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他是天,她便是地,永遠不會有交集!
甩手丢掉金笏,仿佛胸肺間也滲入一股鮮活的氣息,将椎心的傷痛全都抹滅。心都死了,又怎麽會有痛苦?水沁泠仰天哈哈一笑,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錦繡河山——
從來只需她一個人獨看!
“啪——”
一個巴掌落在琅崖臉上,舉起來的手久久沒有放下,連同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仿佛山風一吹就會倒下。
“這就是你請來的一流弓箭手?這就是你所保證的萬無一失?”修屏遙的臉色竟比這雪地還要白上三分,“為什麽那支箭會射中她?”
“下官該死!”琅崖慌忙跪地,不敢去看對方的臉色。他跟随修屏遙多年,竟是頭一次見他這樣勃然大怒,不——那已經不是怒,而是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那種力量——足令天下為之覆滅!“但請大人明鑒,那支箭絕不是我們的人射的!”
修屏遙的神色又是一變,“什麽意思?”
“下官懷疑……”琅崖遲疑了片刻,極小心翼翼道,“這場戲可能已經被上官大人看穿,射箭的人……或許是他們的人。”他的聲音也在發顫,唯恐說錯一句話被直接滅口,“下官不敢隐瞞,原本大人交待下官去通知水丞相有關陛下在萬獸山打獵一事,下官還沒有來得及通知,但——水丞相卻自己來了。”
修屏遙眼底的精光一瞬寂滅,“計劃……出現偏差了嗎?”
便如琅崖所說,這原本是一場戲,為了證實他的猜測——七皇子或許已經與上官歏相互勾結,所以他故意找人冒充七皇子假裝行刺,便是為了從上官歏的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端倪。而他之所以會将水沁泠牽扯進來,卻是為了讓在場所有人看到他對水沁泠的冷酷決絕,不留半分情面——那樣的話,才有可能保證她的安全。
自從那次的綁架之後,他便明确上奏要追查七皇子的下落,便也意味着——他已公然與七皇子的勢力作對。
若是從前,他絕不可能會這樣做。有句話他一直沒有問過水沁泠——試問哪個朝代的官場能夠清廉到容不下一粒沙子?他便是因為清楚這道理,所以對于貪官污吏從不趕盡殺絕。但水沁泠畢竟還年輕,雖然八面玲珑善于周旋,到底還沒有多深的城府。不同于她的年少氣盛、黑白分明——他卻早已見慣了官場的明争暗鬥,因而對于那些藏在暗處的勢力,他向來會選擇站在模棱兩可的位置,不抑不扶,所以他官位雖高,卻極少會惹禍上身。
但這一次,為了徹底消除潛伏在她身邊的威脅,他不得不出面表明自己的立場。
水沁泠或許并不知道,他們這次要鬥的人,已經不只是七皇子,而是大半壁江山——何其艱難?何其兇險?其實許久以前他便隐約猜到上官歏與七皇子的關系,而他與水沁泠之間的朦胧情愫也逐漸有了苗頭,上官歏不可能看不出來,所以他必須執刀割舍,将她送至安全的地方。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一次,卻将她推進萬劫不複的懸崖。
“你總是……很難讓我省心呢。”修屏遙失神嘆息。那一箭不知有沒有射中她的要害呢?不不——應該不會,多少年前他也像這樣被一箭穿胸而過,卻還是活下來了。可她根本不會武,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究竟還能不能……不不不,一定是他多慮了,比這更深更險的懸崖他也摔過,不也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嗎?
所以再等一會兒,或許只要再等一會兒,便能看到她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像往常一樣喊他一聲:“修大人。”
修屏遙開始來回踱步。怎麽回事?他究竟等了多久?這天都已經黑了……既然她沒有事,為何到現在還沒有她的消息?他派出了這麽多人,難道竟連一個女人都找不到?難道——
她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了嗎?
她的身子骨那麽纖細,那麽瘦弱,她這麽年輕便已發華稀落,還需靠五石散來維持自己健康的氣色……她只是一個平常的姑娘家啊!怎麽能夠——被一箭穿心——被射落懸崖——
“可否借我一只手,引我走一程?”
“所以從現在起,我站在你這一邊,可好?”
“想與你并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許不許?”
……
耳邊有她的聲音在回想,輕輕觸碰臉頰耳鬓,仿佛還殘留着她指尖的熱度,突然卻在一瞬之間全部抽離,所有的念想——便在該一剎那間煙滅成灰。修屏遙忽覺胸中一陣氣血翻湧,驀地一大口鮮血噴出——
“大人!”琅崖大驚出聲,卻被一個清冷譏笑的聲音打斷——
“修大人真是大義滅親,令人敬畏啊。”上官歏便站在不遠的地方負手冷笑,将修屏遙此刻的表情盡收眼底,“只可惜,不僅放跑了刺客,還令我朝失去了棟梁之才,若讓太後知道,恐怕修大人難逃其咎吧?”
擺明是幸災樂禍的口吻,連琅崖聽了都氣憤難平,但修屏遙卻久久沒有回應,他只是怔忡地看着雪地裏面自己的鮮血,全然聽不見上官歏說了什麽話。
“大人!”有個侍從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屬下搜遍了崖底,只找到這個。”
仿佛是被那一瞬反射來的光芒刺到了眼睛,修屏遙這才回過神來,一見是那塊金笏,眼中頓然升起了驚喜的神采——“她還活着!”
是的,她一定還活着,所以用血寫下了那個“斷”字。
果然……是要同他恩斷義絕了嗎?
修屏遙顫抖着伸手去觸摸着那個字,混着血絲的唇角終于露出一絲微笑。只要她還活着,就……再好不過了。
新春伊始,冬雪消融。
待水沁泠重新能夠入朝面聖時,已是兩個多月之後。巧的是,一直遠任在外的譚亦也在年底被調回京城。
“譚參贊這次又助連大将軍打了勝仗,怎麽也不去向太後讨個賞?”皇宮之外打了碰面,水沁泠便笑吟吟地迎上去,“回來大半個月了,這京城的天氣可還習慣?”
“水土不服這種毛病可從來不會發生在我身上。”譚亦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在水沁泠面前從來不用顧及官位之別,向來是以朋友間的口吻,倒也不覺得有何不妥,“倒是你,傷還沒養好便急着要來上朝了?”
“再在床上躺下去,不殘廢也該躺成殘廢了。”水沁泠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一面從夾襖的內袋裏摸出一個黃皮紙包,遞了一塊紅豆餡兒的酥餅過去,“吃不吃?還熱着呢。”
譚亦稀奇地瞧着她,“你竟帶着這東西上朝?!”
水沁泠垂眸一笑,兀自道了句:“這餘生,我要對自己好一些,不能再虧待自己了。”轉眼正要繼續同譚亦說些什麽,便只覺得右耳被旁人一擰——
“哦、呀,人贓并獲,果然吃了糖。”
水沁泠臉上的笑容一僵。這是老天給她開的玩笑麽?她借養傷故意賴家兩個多月,便是因為不想早一點入朝看見他,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邁出丞相府,怎料竟在皇宮外碰見他?
“修大人。”無論心裏再怎樣排斥,水沁泠臉上還是堆出讨巧的笑意,同時又往譚亦身邊靠近了些許,“好久不見。”
修屏遙怎會瞧不出她故意的疏遠?他松開手輕輕一笑,“好久不見,好生想念呢。”
他還是像從前那樣,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與人談笑風生,說着暧昧不明的話。但那一瞬,水沁泠只覺得眼前的男人分外陌生,像是今生第一次認識他——“修大人為國操勞,愈見消瘦了。”她聲線平平,說的卻是大實話。兩個月未見,修屏遙竟比之前清瘦許多,細看之下連那臉色也顯得有些蒼白,可是生了什麽病?
他生不生病,需她操什麽心?水沁泠在心底嗤笑一聲,摸摸自己的臉頰。相比之下,自己的臉頰卻豐潤不少,這兩個月來不僅有太醫悉心照料,太後還特意請來禦膳房的廚子給她安排一日三膳,外加糕餅甜點不斷,她吃不胖才怪。
修屏遙哈哈一笑,“可不是應了古人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呢。”
水沁泠聞言便也笑了,“那麽修大人真該去懸崖摔一回吶!”她将雙手攏進衣袖子裏,好興致地擡頭看看藍天看看白雲,看着這個季節裏柳條抽芽春花爛漫,也跟着笑彎了眼兒,“瞧我上輩子摔過一回,把腦子裏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全摔沒了,反而清爽。你也知我的記性原本就不好,這一摔就更加稀裏糊塗了,記得一個人的臉卻記不得他曾做過的事,連詩經裏面那什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都不會背了,不過渾身輕松,自然胃口大好,心情更好,哈哈……”
修屏遙的身體微微一顫,啞然失笑道:“我倒真希望,那次摔懸崖的人是我自己。”
水沁泠依舊是沒心沒肺地笑着,“事情都過去了。”所以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是啊,都過去了……”修屏遙低聲重複了遍,無意間看見水沁泠發頂心的一道寸長的疤痕,她也不遮不掩,任那白生生的一塊突兀長在那裏,他心裏面一駭,“你的頭發……”
“哦,這裏啊,大夫說再也長不出頭發來了。”水沁泠說得輕描淡寫。
修屏遙心裏驟然一陣遽痛,那塊頭皮被生生撕扯掉的一瞬,究竟該是怎樣的痛苦?她的心裏是否也會空白這一塊?明明是這樣令人心驚的傷疤,她卻毫不遮攔,更像是故意讓它給別人瞧見——“就不能……遮一遮嗎?”
修屏遙痛心地伸手要去撫那道疤,卻被水沁泠陡然一聲喝住——“修大人!”她像是被侵害的幼獸,瞬間豎起渾身的刺,死死瞪着他,那雙眼睛裏有多深的仇恨,是因為心裏曾有多深的痛苦和絕望!“我不像修大人,可以這樣心安理得地掩蓋自己所做的一切,哪怕天誅地滅,事後也可以當作什麽也沒發生。”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她又淡淡笑了笑,“我自己犯下的錯誤,便一定會嘗其惡果,然後提醒自己——我已經錯過兩次,所以絕不會再錯第三次!”
她對他的情意,其實從四年前就該斷了的——可惜她做不到。牽牽絆絆,一直藕斷絲連。直到那穿心一箭将她射落懸崖,她才受到教訓,徹底死了這條心——她這餘生,再也不會與他有任何牽連,再也不會!
“你總是……這樣逼迫自己的……”修屏遙聲音低啞。其實他早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她是這樣固執極端的姑娘,經歷過這樣刻骨銘心的傷害——她不能原諒他,更不可能會原諒她自己!他都知道,卻為何……還是止不住自己的心痛欲裂?
他對她的情意,竟是到了這種覆水難收的境地了?!
“修大人,來日方長。”水沁泠只笑着留下這一句,便随着譚亦離開了。
來日方才,曾經他留給他的話,如今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你方才……”已經走了一段路,一直保持沉默的譚亦這才出聲,“笑得很假。”
“是嗎?”水沁泠牽了牽嘴角,難怪她笑得五髒六腑都疼得厲害,差點就把眼淚逼出來了。她深吸一口氣,恢複了波瀾不驚的神情,“譚亦,你應我一件事,可好?”
“怎麽?”說得這樣鄭重其事的。
“太後上次來府時,談過我的婚事,她……有意立我為後。”水沁泠并沒有刻意壓下聲音,或許——她便是故意說給身後的那個人聽的,“……我心知婚姻大事已由不得我做主,卻也絕不能嫁給皇帝的。所以,我需要一個拒絕她的理由,你可願意幫我?”
……
後面的對話修屏遙沒有聽清,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兩人并肩的背影遠去,直至徹底消失在延廊的盡頭。那金黃色琉璃瓦上的太陽還明亮着,暖融融的,可他心裏的天卻已經黑了,這樣的寂寞,這樣的,說不出來的昏暗困苦的哀愁。
“來日方才,究竟……還有多長……”
有風過境,吹落廊外繁花滿地,也是離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