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輕纨細绮相追飛
冬山如睡。
天氣越發冷冽了,男人卻只披了單衣坐在窗口,悠閑地往窗外池水裏撒着糕點的碎末。
這臨淵閣原本臨水而建,一推開窗便能望見環繞樓閣的蓮花池,水清也淺,幾尾錦鯉搖了一池萍綠。池中央兩三株美人蕉的葉子正好掩着窗,而檐下懸着一只紅線镂花金鈴,襯着幾裏之外的巍峨遠山,竟使整棵樹都顯得玲珑輕巧起來,真真應了詩畫中的“青山綠水”。
“修大人,”站在身後許久的水沁泠淡淡出聲,她身上的青綢官服還沒來得及換下,想必是剛退朝便直接趕過來了,“修大人大半個月未能上朝,吾皇太後不甚擔心。”她聲線平平,微笑時臉上也有一種端凝的神色,似乎每每談公事時她便會擺出這樣的神情,公私分明得很。
“擔心我的,可是只有太後一人?”修屏遙笑了笑并不回頭。
水沁泠沉默了半刻鐘,嘆息口氣道:“天寒地凍,修大人還需多添些衣裳,切莫着涼了。”
修屏遙笑了一下,望着蓮池水的漪紋,“已經是第四個冬天了……”突然道出這麽一句。莫名的,竟有些寂寞呢,等到相遇之後的第四個冬天,終于聽得她親口說一句體己話。
但也僅僅是一句輕描淡寫的關心罷了。
“今日邊疆傳來捷報,連大将軍勝利平亂,将敵寇逐出漠北一帶,解除了邊關之患。”水沁泠不着痕跡地岔開話題,眼眸綻放難得的奇彩,“也多虧了譚參贊的錦囊妙計,三渡瀛關,将敵人騙得暈頭轉向。難怪當日太後箴言,此二人聯手,必然所向披靡。”
“譚亦當年位居狀元,混到現在也不過是個五品參贊。”修屏遙撇嘴輕哼,口氣似有不悅。這小女子對譚亦當真是欣賞有加,盡管兩人地位懸殊,這三年來卻一直保持書信聯絡,偏是她這副旁若無人的态度更令他咬牙切齒!“聽說水丞相與他私交甚好?”
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也不否認,“修大人應該清楚,我只是對正直的人格外欣賞罷了。但修大人若以官位高低論成敗,我實在不敢茍同——”
話未說話便被修屏遙揚袖打斷,“總在這種問題上争來争去,未免無趣了罷。水丞相何時才能稍解風情一些呢?”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檐下的金鈴。相比于她的話,他似乎更情願聽這鈴铛的聲音。
我倒也想知道,究竟該說怎樣的話才能讨你歡喜,你總是這樣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水沁泠暗暗在心裏嘆了一聲。好比今日退朝,她徑自就走到了右大臣府,毫無來由地只想見他一面,卻不知該以怎樣的話題和方式,便只能拿朝廷公務當借口。
她只是很不擅長表達一些善意的關心和惦念,突然離得近了,反而更加不知所措。
“上回的刺客,你有何看法?”短暫的沉默之後,修屏遙先開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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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修大人心裏有數,書架倒塌絕非意外,但——它制造出的表象卻很像是意外。”水沁泠的眸中掠過一抹精光,“我後來去檢查過,那書架年久失修,原本就有些松動,但它的立足點卻很穩,哪怕受外力也不會突然傾斜,所以每日來禦書房巡查的侍衛并不會發現有任何異樣。偏又很巧的是,只要抽出最中間那本《谷梁傳》,便會造成書重失衡而倒塌。”她抿唇靜靜微笑起來,像是欣賞,“顯然,他是一個很聰明的刺客,一般的殺手不可能有他這樣的算計。而且他很确定我會看《谷梁傳》那本書——”她頓了頓,垂了眼眸不知在思索什麽,“再者,他對皇宮內的布置這般熟悉,逃跑之後竟不露任何蛛絲馬跡,想必也是宮裏的人。”
“他不僅是宮裏的人,更是……和陽殿裏的人。”修屏遙撫唇而笑。
“和陽殿?”水沁泠神色一凝,誰不知道和陽殿曾是七皇子玄遲的寝宮,自從七年前的皇位之争後便被封禁,從此朝中人談之色變。當年先帝遇刺身亡,太子夙嬰依诏繼位,所有參與造反陰謀的除了七皇子詐死逃脫,其餘一幹人等全部滅口。
“修大人的意思是……”那刺客便是七皇子本人,且易容之後混入皇宮裏的?
“掌心紅痣,否極之相。順天者皇道歸之,逆天者皇道叛之。”修屏遙只說了一句不相幹的話,轉而問她:“三年前你也像這樣被人追殺,可曾懷疑過對手是誰?”
“實不相瞞,起初我以為——”
“是我派去的人?”修屏遙了然接上話,不以為意地笑笑,“你自然有無數個理由懷疑是我做的。其一,你才智過人,我想借機拉攏你,所以演了那樣一出戲;其二,水家財大勢大,我擔心你入朝之後對我的地位形成威脅,所以想殺你滅口;其三,”他戲谑地勾起唇角,“我修屏遙權傾朝野草菅人命,看你不順眼就想除掉你,根本天經地義。是嗎?”
水沁泠微微一笑,“但後來我發現,若将這些理由加諸到左大臣身上,也同樣合情合理。”她的眸光沉靜無波,卻自有思量,“我若是因此而懷疑修大人,便也可以懷疑上官大人,畢竟要論耍手段,上官大人未必就比修大人來得光明磊落,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修屏遙倏地眯起眼睛,“水丞相在我面前說這種話,是否有些唐突?”
水沁泠頓然也收斂了所有笑容,“修大人又何必驚訝,修大人與上官大人同朝二十餘載,他到底是怎樣的人,難道修大人不比我看得清楚真切?”她的語氣有些涼薄,透出一抹極淡的諷刺,先前融洽的氣氛一掃而光,兩人瞬間針鋒相對起來,“撇開譚亦的事情不談,兩年前的‘繡囊金衣’事件,若非上官大人從中阻攔,又豈會半途而廢?”
“呵——你到底還是對那件事耿耿于懷。”修屏遙冷笑一聲,“太後懷疑前朝将士有謀反之心,你便與太後齊心協力,在為士兵送去的軍服裏縫了內囊,每人塞一錠金子,還刻着‘太後恩澤’四字,無非是想用水家的錢收買軍隊罷了,表面上倒要說是撫慰軍心。”
他毫不客氣地指責她的別有用心——“後來被上官歏竭力反對,此事才好作罷。換言之,你自己的手段又光明到哪裏去?”
“修大人!”水沁泠頓時眼角飛紅,他又這樣苛責她!“為人臣子,自然為國效力。若非當年國庫空虛,千金散盡,又豈需水家出錢出力?到頭來反而落得居心不良的罵名!”
修屏遙“哈”地大笑出聲,甩袖而起,“試問全天下的百姓,誰不知道你水沁泠一心效忠于太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的立場這樣明顯,又怎麽可能招惹不來刺客?”
一語點醒夢中人!
“多謝修大人指點迷津。”水沁泠感激一揖,心境豁然開朗。原來,原來如此——他其實知道她心裏有多不平,這三年來她為國盡忠,殚精竭慮,自認問心無愧,卻沒料到正是因此而惹來殺身之禍。他表面上挖苦她,實質卻已肯定她的努力。
修屏遙撇嘴一笑,“水丞相心明如鏡,又何須他人指點?”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太過相信自己的努力,看問題難免主觀了。”水沁泠赧然微笑,态度誠懇。
“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比你更努力的了。”修屏遙兀自低語,像是嘆息。她是一個完全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女子——明明出身富貴,卻沒有任何嬌生慣養的脾氣。明明天資聰穎,卻比任何人都要勤奮刻苦。她冥思苦想,她秉燭夜讀,她從來不給自己分毫松懈的餘地,任一頭烏黑長發被歲月磨蝕成枯黃……他都知道。
所以那日午後,他遠遠看着她青絲散落,看着她疲倦地将書蓋在臉上,就這樣沉沉睡去,他無法克制自己心疼起來,氣不得上前去質問一句:做什麽……要将自己逼成這樣?
但她不會告訴他,更不會為他做任何改變。
“要等到什麽時候……你才願意站在我這一邊?”修屏遙突然低低問出一句。
水沁泠已經走到門外,聽見這一句,她一回頭便望見他臨窗孑然的背影,镂花鈴铛的金光在他臉上悠悠晃晃,是早已冷卻的金光,突愣愣地晃出一種寂寞的凄涼。她竭力想要将他看清,卻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對她,到底是怎樣的一種,不動聲色的折磨呢?他們的本性,怎會是這樣不可交融的境地呢?越茫然,越漠然,她慘然而笑。
“真有那麽一天,是會……天誅地滅的吧……”
走出右大臣府時,天色陡然陰暗下來,似要落雨了。
“咳,咳咳……”冷風一吹,水沁泠便捂着嘴巴輕輕咳嗽起來,一面摸索着從懷裏取出大小兩包藥末,嘆了口氣,“怎麽是好呢,這藥當真是戒不掉了。尤其在冬日裏,一日都不能歇。”她的手指攥緊了藥包,緩緩撫住心口,“偏又不能讓外人瞧見,幸而方才在他面前忍住了……”
水沁泠苦笑了聲,正要拆開藥包,忽覺後頸一陣針紮的刺痛——“呃……”
陷入黑暗前的那瞬,水沁泠腦中竟閃過一個念頭——
總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固執害死!
“水沁泠有六日未上朝?”修屏遙正一個人坐在留香苑裏喝着閑酒,聽見琅崖的禀報後着實吃驚了下,“也不曾回丞相府?”
琅崖搖搖頭,“太後已經下令全城搜查了。”
“呵——就怕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搜到。”連他的眼線都顧及不到的範圍,那群吃白食的朝廷侍衛又豈有能耐将人找到?修屏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眸底精光沉浮不定。水沁泠定是出事了,沒想到七皇子這麽快就有新的行動——
“不知修大人近日以來養病如何?”清冷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眼下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竟是左大臣上官歏!
“哦、呀,稀客,稀客呀。”修屏遙春風滿面地迎上去,桃花唇斜斜一勾,笑到眉眼裏都是雲霧沌沌,“莫非今日是借了西北風,将上官大人吹過來了?”
上官歏倨傲地仰起臉,甚至不屑于正眼看他,“聽聞修大人重病在身不能上朝,我怕今日不來,恐怕連修大人最後一面都見不上了。”言語裏的憎惡之意顯而易見。
修屏遙聞言“哈哈”一笑,越發顯得神采飛揚,“上官大人只管放心,等你覺得自己時日無多時務必要最先知會本官一聲,念在你我同朝二十多年的分上,本官定然會讓你見上最後一面,滿足你的遺願的。”
這一來一去的口角争鋒,瞬間形成劍拔弩張的局面。
“哼。”上官歏負手冷笑,“我奉太後懿旨調查水丞相失蹤之事,京城的每家每戶都需詳細搜查,希望修大人能夠配合。”
修屏遙斜挑了眉,“上官大人懷疑是本官藏了水丞相?”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等只是奉旨辦事,修大人若不做虧心事,又何必多想?”上官歏別有用心地留下這句話後冷冷甩袖而去。
身後琅崖自言自語道:“還以為上官大人會從這留香苑搜起……”那語氣怎麽聽都像是揪住了別人的小辮子準備告狀呢。
“若他真從我這裏搜到人,便是他自己心裏有鬼了。”修屏遙撫唇而笑,黑眸掠過一絲不淺的玩味,“賊喊捉賊的道理你不懂?”上官歏畢竟也是個老狐貍,若他真那麽做反而會令自己清譽難保。
只不過……修屏遙眯了眯眼,這小女子當真是胡來,先前已經被偷襲過一次,還不足以令她吸取教訓嗎?她位居丞相,難道身邊連個護衛都沒有?不不,她不該是這樣不謹慎的人,還是說——她其實是故意以身犯險,想引蛇出洞?!
“啧,她不要命了嗎?”修屏遙驀地起身往外走去,經過書齋時卻陡然停下腳步。只見兩只白鴉正相繼往書齋的外牆上撞,“撲棱棱”,墜地了又奮力飛起,竟像是飛蛾撲火一般,不依不饒。
“這畜生也吃錯藥了嗎?”修屏遙撇嘴冷嗤一聲,才走出幾步卻猛然驚覺到不對勁——當年陸寅服了五石散瘋瘋癫癫時,似乎也曾有一陣子直往牆壁上撞?
腦中一剎那間閃過許多片段,從禦書房遇襲,到水沁泠失蹤,再到上官歏的突然造訪……或許事情已不是簡單的綁架,而是——以敵制敵,一箭雙雕?
修屏遙彎下腰去,長指撚起一只紅蟻。他到現在還記得那日花籬下水沁泠說過的話——塵世萬物相生相克,所以輪回不滅不息,而白鴉從來只吃地上的紅蟻。難道是紅蟻出了問題?
黑眸瞬間眯起,那只紅蟻的背上竟刻着一個字:我。
心跳一窒,似有什麽東西急着要從胸口跳出來。他接着又找到其他幾只刻字的紅蟻,直至拼成一句話——“我在下面。”
是她!一定是她!
修屏遙疾步走回書齋,熟練地扭動第三層書架上的機關,“轟隆隆——”地面上竟出現一道裂縫!他腳步不停拾級而下,翻飛的衣角帶動鐵栅欄前的燈火明明滅滅,原來這留香苑的下面竟是一處地牢!
“大人?!”看守的獄卒驚恐望着修屏遙一臉鐵青的表情。
“可有新關押進來的?”修屏遙咬牙切齒地問道。
“有,有個女人……”話音未落,卻見修屏遙寬袖一揮,兩枚飛刃直射而出——刺中最裏面兩個獄卒的手腕,“哐啷——”獄卒手中的短劍應聲落地。
“啧、啧,真是勇氣可嘉呀,膽敢易容成我的人。”修屏遙笑容極冷,同時撚指一彈,便用金蠶絲封住兩人的穴道,阻止他們咬舌自盡,“在我這裏,求死可比求生還難呢。”修屏遙輕步雅然朝最裏面的牢籠走近,幽暗的眼神卻比那地獄羅剎還要陰森恐怖,誰曾從未見過這樣的近乎吃人的威懾?“這地牢裏面七七四十九種酷刑,我會讓你們一一體驗過瘾!”
他俯身抱起蜷伏在裏面的女人,解了她的啞穴。她怎麽變得這麽瘦,這麽輕?仿佛稍微一觸碰便會散了架子。她的臉上已經蒼白得沒有血色,從前的她——在朝堂之上頭角峥嵘,笑着指點江山萬裏的她,即便再苦再累也絕不會露出一絲病容的啊!是誰将她弄成現在這副模樣?無論是誰——他修屏遙絕對會以血還血,十、倍、奉、還!
“水沁泠。”他渾身顫抖卻柔聲喚她,小心翼翼。
水沁泠沒有睜開眼,唇邊卻露出一絲笑容,“我知道,一定是你……”她的額頭輕靠着他的胸膛,氣若游絲,“三年前我就知道,書齋下面有個密室,所以地上的草才會長成那樣的顏色……他們拿走了我的随身靈玉,以為我只能乖乖等死,但他們想不到,那塊玉原本就沒有通獸語的靈力,我一直都在騙他們……”她勉力喘了口氣,讓自己保持最後的清醒,“後來我看到有紅蟻爬下來,所以偷偷用金簪在它們身上刻字……呵呵我還知道,他們是想以敵制敵,嫁禍于你,所以我絕對不能死,我若死了,到時候死無對證,有口難辯——”
“你該知道,這世上沒有人能動得了我分毫。”修屏遙輕聲打斷她的話,伸手去撫她額頭,她的身體怎會是這樣涼,這樣涼的……“毋庸操這份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這六天的時間,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總是……等到自己快死的時候,才會把一些人看清楚,咳,總是這樣遲……”水沁泠難忍地蹙起了眉,說着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話,突然急着抓住他的衣裳,“此事非同小可,縱然是修大人也會覺得棘手的,因為我們的敵人已經不僅是七皇子,還有……”
話未說完便被修屏遙豎指掩住了唇,“乖,先歇息吧。”
夜,右大臣府。
等到太醫離開,修屏遙一雙黑眸緊緊盯着此刻坐在床上的人,許久不曾說話。
被那樣一雙眼睛盯得後背發麻,水沁泠不大自然地将身子縮進裏面半寸,抿抿嘴唇小聲道:“其實我自小便患有肺寒症,稍一遇冷便咳嗽不止,所以……”
“所以就拿五石散當飯吃?”修屏遙幹脆截了她的話,“你嫌自己命長是嗎?”
“我有璃人大夫另配的伏珑草,和着五石散一起吃,沒有多少壞處的。”水沁泠小小聲分辯了一句,“何況這次能死裏逃生,也多虧了有五石散。”她便是将五石散塗在紅蟻身上,令吃了紅蟻的白鴉産生幻覺,終于引起他的注意。
修屏遙眯起眼睛,“也就是說,你還打算一輩子吃下去?”
水沁泠垂了眼眸,“它至少可以讓我看上去很健康。”因為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的病容,堂堂一朝丞相,一臉病恹恹的樣子,像什麽話呢?“我——”
卻被一只手扣住下巴,“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把自己逼到什麽地步?”修屏遙強迫地擡起她的臉,那樣氣,那樣恨地凝視她的眼睛,“是不是非要把自己逼死了才罷休?”
她将自己逼得筋疲力盡,早生華發,這樣還不夠,還不夠——她還要服五石散,這種無異于慢性自殺的行為——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可惡的自尊心!
“我真恨不得——”他咬牙,聲音竟是喑啞的,“我真恨不得将你的心肝挖出來,看看裏面究竟裝着什麽?你連自己都不愛惜,究竟還能愛惜誰?呵——”他突然失笑,搖搖頭,“我差點忘了,你這裏——”他的指尖落在她心口的位置,“裝着仇恨。”
除了仇恨,她的心裏已經容不下任何多餘的情感。
修屏遙忽發覺得自己很可悲,他怎麽會戀上這樣的女子?他身邊紅顏無數,也從來都是點到即止,以為自己取次花叢懶回顧,為何最後——偏偏,愛上了一個最不該愛的人?是無藥可救了罷,他從來都以折磨別人為樂,怎麽這次卻将自己折磨到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水沁泠靜靜地看着他許久,直到那些鋒利都融化成柔情,她輕輕嘆了口氣,“那種東西,早就已經不在了。”她握住他的手,眼裏有一種會心的笑意,這是她第一次朝他露出這樣的笑容,像是雨打幽蘭之後重新盛開的花,端麗,空潔,這一雙安然微笑的眼睛——看得見邊疆萬裏,天下蒼生,“這三年來,我跟着太後學到很多,也努力學着去包容,去寬恕……當一個人學着去容納國家和百姓的時候,他的心裏,便沒有多餘的地方去容納仇恨。”她抿唇笑了一笑,有些赧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擁有那樣的氣度和胸懷,但我,一直很努力。”
修屏遙只是看着她,原本還有千言萬語,如今面對這樣一雙眼睛,竟只化成一聲苦笑,和一些無奈的嘆息,但那些嘆息也是不動聲色的,他挑眉,“對我說這種話,也不怕天下人笑話?”他是百姓心中的大貪官修屏遙,可不是什麽忠臣良将。
“難道我應該去找上官大人或是七皇子說去?”水沁泠笑着反問一句,分明別有用意。
修屏遙“啧”了一聲,“我知道你對老骨頭頗有成見,倒也犯不着棄明從暗吧?”
“修、大、人!”水沁泠終于忍不住叫起來,這一連串的事情發生以後,她若再看不清他的本質便是傻子了,“我道,你這張惡人的面具還要戴多久?”她故意扳他手指,難得露出孩子氣的一面,聲音卻是低啞的,“……從前我一直不明白,你總是一個人守在窗邊看什麽,後來才知道,你是在看自己,看着自己怎樣被人誤解,被天下誤解,看着光陰流逝,看着身邊的人相繼老去,為何自己還是從前的樣子……”她的眼裏隐隐有了淚光,“其實你比我還要逞能呢,明明一個人很孤單,轉身的時候卻只讓人看見你滿身的金光。明明,是自己受了最深的傷害,卻故意朝世人擺出十惡不赦的嘴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像個菩薩?”
修屏遙緊緊盯着她,他的眼裏有太多複雜的情感,“所以你是在同情我嗎?”
水沁泠搖搖頭,“不,你不需要那種東西,我也從來沒有給過你。我只是……心疼你,很心疼。”從那日看見他倚窗孑然的背影,她便知道——自己的心裏從此容了一個人。
修屏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說不出話來。
“其實我們,也沒有那樣的水火不容吧,”水沁泠抿了抿唇,她用了不确定的語氣,說服他,亦是說服自己,“那天我喝醉酒的時候,你不是也願意跟我傾訴的嗎……不是還問過我,什麽時候才能站在你那一邊的嗎……”她微笑起來,嫣然如花,“所以從現在起,我站在你這一邊,可好?”
修屏遙眼睫一動,突然擡手蒙住她的雙眼,“不好,很不好,休要……自作多情了。”
水沁泠聽出他的聲音裏有一絲沙啞,心也跟着酸疼起來,“你的手很涼。”她去暖他的手,極輕柔地同他低訴,“你也知我沒心沒肺慣了的,難得為你多情一次,我也甘願。”
“你的話太多了,多得想讓人……”黑暗中卻更加清晰感受到他的氣息逼近,像從前那般霸道地,侵略性地靠近,“封住你的嘴。”
水沁泠來不及思考,微涼的唇瓣便已貼上她的,舌頭探入,瞬間輾轉滾燙起來。心顫了顫,腦中思緒也因他的氣息而迷蒙混亂,她恍然憶起三年前,夕陽西下的街景,他長手将她攬進懷裏,一面咋呼着道:“哦、呀,有蝴蝶呢。”
怎麽回事,當他吻她的那瞬,她竟真的看見蝴蝶了。整個世界斑斓絢麗。
“修、修大人……可否問個問題……”直至他舌尖撤離,水沁泠才得以輕聲喘息。
“……”修屏遙直接無視,手掌改為壓住她的後腦,細細啄吻她的唇瓣。
“但是,我真的很好奇……”水沁泠堅持貫徹夫子所教的“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精神。
“……”修屏遙的額頭已有青筋在跳,她能不能不要這麽煞風景?“問。”
“修大人将暗器裝在嘴巴裏,那要怎麽吃飯呢?還有……”水沁泠微微紅了臉,還有方才他吻她嘴的時候,那麽……激烈熱情,難道都不會觸動暗器機關嗎……
“……”修屏遙選擇用行動代替回答,沿着她的頸項一路索吻至她肩膀,衣襟解開,聞見她身子間淡淡冷冷的馨香味兒,頓然心醉神迷。三年的角逐,已經不想再壓抑再克制什麽,更不去想等到再一次針鋒相對的時候,是否還能像今夜這樣放肆——
“為什麽不推開?”他溫柔傾身将她壓在身下,聲音低啞。
水沁泠轉眸看見蓮帳外缭亂的燭火,白流蘇幽幽蕩蕩,像是她的心情,有一些驚慌迷亂,更多的卻是期待,“我還在想着,努力了這麽些年月,總算站到今日的位置,到底是為了什麽呢?”她伸手去撫他的臉頰耳鬓,眼眸清亮,在月光下柔柔笑開了花,“我還在問着,站在我這般高度的,除了你,到底還有誰敢對我做這種事呢?我……”她纏綿地環住他的頸子,那是許久以前便植根的念想啊——“想與你并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許不許?”
想陪你一同承載這滄海桑田,歲月的變遷,哪怕天誅地滅——
你——許不許?
“……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