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陶然共醉菊花杯
“修大人。咳。”
水沁泠面上一赧,低頭便瞧見水盆裏自己的倒影,長發沒有擦幹便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發尾連綿往下滴着水,連衣襟也被浸濕大半。她的頭發原本就稀疏,如今蘸濕了水更是少得可憐——怎麽偏被他瞧見了這般模樣?
她心下懊惱,撇眸看見水面還飄着幾片桑葉,顯然是他摘來的。
“聽說用這東西洗了能生頭發。”修屏遙順手捉過她的頭發,指腹輕輕摩挲。三年的時間說短不短,她的發尾也愈見枯黃了,“呵——你是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對嗎?”他揶揄道。
水沁泠抿唇笑笑,算作默認,“修大人怎會來此?”
“我連皇帝家都進出自如,偏只有這丞相府我進不得了?”修屏遙笑着反問。說來也巧,他進府時正好看見芸蛾為她洗頭,心下起了玩心,便支走了芸蛾,也沒有喊醒她,“我倒要問問看,姑娘家哪有像你這樣不愛惜自己的?”他輕哼一聲卻更像是嘆息,轉而對上水沁泠疑惑的目光,他揚眉好笑,“怎麽?我的手藝就不如她?”
“相反。若論全京城最惜花之人,修大人若居第二,誰人敢居第一?”水沁泠玩笑道。
如今朝堂之上逐漸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有她天下第一女丞相從旁協助,鸾姬太後也替皇帝收回不少權力。三位權臣雖各懷心思,卻也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而她和修屏遙也從來只在暗中較勁,表面上卻以禮相待,偶爾打了照面也會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倒是沒有左右大臣之間處得那樣緊張。
修屏遙的唇角勾起一個弧度,“可惜了,有朵嬌花近在眼前,卻到現在都無法将它摘下。”他還是喜歡把玩她的發尾,有些輕浮暧昧的笑意滑出嘴角,“我心癢難耐,要如何是好呢?”
水沁泠有意錯開他的目光,“修大人抽這個時間來找我,便一定不是為了公事。”
又被她岔開話題了去。修屏遙暗暗磨牙,面上卻笑容如春,“小女生辰,今夜設宴留香別院,不知水丞相肯不肯賞臉過來?”
水沁泠拿書的手指微微一顫,眸光卻始終沉靜無波,“令愛生辰,自然該去道一聲賀的。”事實上,她早已聽說他有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兒,被京城百姓喚作“烏發美人”。也大致猜到他為何流連花叢,卻至今未娶。難怪書上說生有桃花唇的男人是情癡,這一“癡”字,最多情也最無情——他唯一只愛過曾經的那個女人。
正因如此,她當初便沒有給自己留一絲幻想的餘地。
其實真應該感謝他的,還有他的……女兒。
“脂硯極喜歡你寫的字,不過相比于你的內斂,她似乎更欣賞你鋒芒畢露的樣子。呵——你不知,她原本就是個自負的姑娘。”修屏遙突然道,他的嘴角挂了一絲笑意,視線卻越過她不知落在何處,“真稀奇,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你當初寫下的‘國家’兩字。”
水沁泠便也笑了,“當初我心浮氣躁,好高骛遠了些,還要多謝修大人指點。”這一聲“謝”,卻說得極為誠懇。她一直記得年少輕狂所犯的錯誤,當年被殺手圍追,劍冷心寒——那一瞬降臨的死亡氣息已深深刻入了骨髓,所以她絕不容許自己再犯第二次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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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來就是個固執己見的姑娘,固執到——極端,決絕。
“我一直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你的胸懷,你的氣魄,後來卻發現——”修屏遙故意一頓,轉而望着她的眼睛,“我漏看了你最本質的一面,你的……殘忍。”
水沁泠微微一笑,并不否認,“有時候,殘忍也是一種必要手段。”
“不,并不是,”修屏遙輕笑搖頭,“你的殘忍,不是對別人,而是對你自己。”
水沁泠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硬。
“你做事,從來不是依着自己的興趣喜好,而是你一再暗示自己,那些事不得不做。久而久之,便也成了習慣,甚至連你自己都不自覺。”修屏遙撫唇而笑,他似乎只是簡單地闡述一個事實,并未添入累贅的情感。即便曾經見她如霧裏看花,這三年來的相處相對,他也已将她看透七分,“你太固執,太……苛刻,從來不給自己退步的餘地。即便是你內心極不情願做的事情,也會逼迫自己去完成它。”他悠悠一笑,“水沁泠,你這樣……不累嗎?”
“如果修大人真是那樣以為的話,我只能說,人各有命。”水沁泠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目光,唯有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可以坦白自己,或許也是她難得一次的放縱——“這三年來我替太後殺過不少人,手段談不上有多潇灑。但我早就深陷泥污,也從未想過要成為一枝出水菡萏。我欣賞正直的人,很欣賞,卻自認沒有本事成為那種人。”她淡淡笑了笑,雙瞳沉靜如水,“如同當初我情願接受修大人的嚣張放肆,卻不能容忍上官大人的弄虛作假,我可以奉勸譚亦需潔身自好、清者自清,卻不曾強求過自己也要做到那樣。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命運,自己的……使命。”
她的神情剎那空茫,“若是,很久以前就已經被扭曲的齒輪……又怎麽能奢望,它還能找回最初的軌跡?”
黑眸有一瞬的精光大盛,修屏遙忽然扯過她的頭發,“所以改變你的,是仇恨嗎?”他的臉上再沒有笑容,連同眉眼裏的笑意,也統統消失不見,“你将自己逼到這個地步,究竟是因為……多深的仇,多濃的恨?”
水沁泠沉默許久沒有回答,只靜靜凝望着他的眼。她像是疑惑,那樣認真的,試探性的疑惑,“你告訴我,這些話,算是你額外的關心嗎?”
“額外的關心?哈、哈——”修屏遙誇張地大笑而起,玩味地掂量着這個詞,“那你先告訴我,你需要嗎?”
我只對你一個人的關心,只為你一個人傷神,恨不得就此侵占你的靈魂——你,需要嗎?
水沁泠突然垂了眼眸,“修大人言重了,今晚的宴會我自然會去。”
胸口似被一針穿透,修屏遙幾乎是踉跄着退後一步,也瞬間清醒了。多麽荒誕的一瞬間,在這一端點燃所有的柔情,也在那一端覆滅所有。而他們——從來都是兩個極端。
“那麽,再好不過了。”
修屏遙轉身一笑即去。
華燈初上。
一斛秋月剪了寥落的碎影,白盞盞的像是冬日裏窗檐前的霜花,踩在上面似要軟陷幾分。菊花清酒的香氣摻了夜露在小小的樓臺彌漫開來,伴着來人細小的談話聲漸而靠近——
“……上個月提拔的禮部侍郎便也是待媛詩社出來的,那姑娘聰慧得很,就是個急性子,做什麽事都風風火火的,還需打磨幾年……是啊,倒也多虧了有水丞相,如今我朝軍威大振,內撫民心外除叛亂,其後順利遣使與西域三十六國通好,朝廷與潋水城可算相安無事,皇帝也稍微懂事了些……”女子的聲音頓了頓,“不知父親大人可曾調查過七皇子的行蹤?如今潋水城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但除了江湖武林,這世上究竟還有何處能讓七皇子容身?”
說的七皇子,便是先皇的第七子玄遲,七年前與太子夙嬰争奪皇位未成,詐死而逃,而今消失人間不知去處。
相比于女子聲音的婉轉輕柔,男人的笑聲便顯得張揚許多,“狡兔三窟,不離本窩。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危險的地方,難道是——”
話未出口,便被男人掩唇“噓”了一聲,輕笑道:“莫要驚擾了今晚的月色。”
女子點頭會意,接過他手裏的黃紙燈籠,“女兒先行告退。”
待她離開,修屏遙輕步悠悠繞到假山後面,俯下身,故意使壞地呵氣,“就猜到是你。”
枕臂伏在石板上的羅衣女子卻沒有應聲,她似乎睡得香甜,手邊還擺着兩盞清酒,只是不見了與她對飲的人,又或者她其實一直就在獨酌,只空擺了兩只酒杯罷了。夜已深了,幽涼的月光照在她半邊臉龐上,可以清楚瞧見眼皮下長睫毛的落影。這姑娘的睡相着實算不上雅,寬大的衣袖被褪到胳膊肘後,露出一截藕白纖細的手臂,她卻不管不顧。原先的發髻也早已松散,珠花釵钿掉落一地。
周遭一剎那間安靜了,修屏遙清楚聽見心弦觸動的聲音,“嗡”的一下子。
這樣的心悸,三年前也曾有過一次。當他繞過逶迤的花籬往裏面走時,方巧看見她一手扶着額際,一手端着酒杯同芸蛾嬉鬧的模樣,“偏只男人能喝,女人就不可以?”——那時她的眉尾斜斜一挑,骨子裏也沾染了醺然的酒意,随性到極致,卻也動人到極致。
那一念之間的心動,他卻花了漫長的時間才逐漸平複,才能在見面時待她如初。
這三年來,他親眼看着她成長成熟,看着她在朝堂之上頭角峥嵘、據理力争,看着她運籌帷幄時的謹慎入微和成功得意時的眉眼飛揚,看着她舉杯笑對清風明月,看着她揮筆勾畫闊海晴天,最後——看着她成為天下第一女丞相。
三年前他故意将她逼到絕境,因為他知道,她終究會脫離他的掌控,成就自己的輝煌。
水沁泠,不同于他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
世人說他惜花成癡,他笑了笑不以為意。他對女人的寵溺憐愛,大多止于枕邊的濃情蜜意耳鬓厮磨,他向來自制力極佳,露水之緣便淺嘗辄止,從來不被那些情事羁絆。而當他真正欣賞一個女人時,便絕不會對她動多餘的心思。
對于女人,他只談情。對于她,他只談國家。
所以從第一眼起,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會愛上她。不可以,不應該。如同那年夕陽西下,他們并肩走過短短的一程,最終卻分開站在對岸。水與火永遠不可能交融,除非,天誅地滅。
而今朝,天未誅他,地不滅他。
修屏遙的手指輕撫到她的臉上,緩緩移至發鬓,擰她耳朵,“哦、呀,吃糖了。”
調笑的口吻,不輕不重的力道,從來沒有變過。水沁泠睜開迷蒙的眼睛,似乎一時間還看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誰,“呃——”像是打了一個酒嗝,她忙用手背掩住嘴,兀自咕哝道:“最近怎麽變得這般嗜睡,果然那藥不能多吃……”
“什麽藥?”修屏遙聞言一訝。記憶裏她的氣色一直很好,完全不像有病的樣子。
水沁泠卻似沒聽見他的話,搖搖晃晃地支起身子,“涼蟾空對影,折柳送君行,君自離意絕,不知,不知……”這幾日來她一直重複念着這首詩,“那個人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喝酒,真是奇怪得很,奇怪得很……呵呵……”
猛然聽她說到自己,修屏遙正要去捉她發尾的手便僵在半空。
“你道,一個男人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喝酒,究竟為了什麽呢……”水沁泠還在自言自語,眼眸裏搖漾着月光,“是不是……為了冥想,為了惦念……另一個女人……”
修屏遙的身體驀地一顫,許久許久,他擡手去蒙她的眼睛,“那我告訴你。”他低低的笑聲便附着她的耳朵,從未有過的這般纏綿的傾訴,仿佛下一刻便會啞了嗓子,“難得你長了心肝,願将我的事記挂在心上,我若不告訴你,恐怕今後都沒機會了。”
他微微嘆息着笑起,似乎因這涼薄的月色和這醺人的酒香,心旌蕩漾着也随她一起醉了,所以容許自己唯一一次的放縱,“你聽過之後,便将它忘掉,可好?”
水沁泠打了個呵欠,歪頭靠到他身上,“嗯……”聲音裏又有了朦胧睡意。
修屏遙将下颚抵着她的發頂,一面娓娓道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細想起來連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只記得當年他高中榜眼,意氣風發,與好友同去蘇州城赴任,而後是煙波客棹上的驚鴻一瞥,或許第一眼傾心的已不是她傾城的容貌,而是那一身氤氲着江南水墨的氣質,她輕攬紫衣的優雅,她抿唇而笑的端莊以及——無論怎樣都看不透的,她謎樣的眼神。
“小女子家自姑蘇。”便是這一句,從此結下一生的愛恨輾轉。
一路同行,到達蘇州城時才知,她便是江南郡守的女兒,從此便是朝夕相對,知己知彼。他一直以為自己與她兩情相悅,卻未料到——
就在他準備提親的前一天,她竟因為醉酒與他的好友木已成舟,甚至都不等他親自去問個明白,她便不辭而別,似一縷輕煙,從此走出了兩人的世界。七年的等待,杳無音信。
“當她回到中原時,卻帶回來一個女兒。”修屏遙突然笑了起來,嗓子卻是緊的,“你猜她對我說了什麽?她說她辜負了我,所以她還我一個女兒,還我二十年的青春,讓我等着她的女兒長大,然後——”他的肩膀克制不住地顫抖着,分明是在竭力隐忍那年的痛苦和絕望,“她竟讓我愛上她的女兒,一個繼承了她的容貌骨骼和靈魂的女兒。哈——多荒唐!多荒唐!”
清楚感受着他胸口的戰栗,水沁泠努力咬住下唇,不發出一絲聲音。如果,如果她有半點回應,便一定會被他看穿,其實她根本沒有喝醉,其實她根本沒有睡着,其實他說過的話她都一字不漏地聽得清清楚楚,或許,今生也忘不了……
漫長的沉默,終于聽見修屏遙喃喃的聲音從頭頂落下:“你可知,我活了多少年?”
看你的容貌最多不過三十。水沁泠在心下輕道。三年前是這副模樣,三年後亦不曾改變。
“四十九……我已經活了四十九年……”修屏遙聲音低啞,手指觸摸她的發尾,“卻一直容顏不老,亦不曾生一根華發,你道為何?呵——”他又自顧自地接上話來,“因為苗疆巫術,她離開七年,便是去學習苗疆巫術。她天生性靈,卻也像你一樣固執、極端——”他已經笑不出來,“她擅自給了我二十年不老的青春,更在死前将自己的靈魂和思想都傾注到女兒身上,甚至——還為她取了同樣的名字,脂硯。”他的話語突然竟變得出奇溫柔,是一種,因為太氣太恨,太過痛心疾首,所以更加咬牙切齒的溫柔!
他愛她,卻更恨她——恨她當年二話不說不辭而別,卻讓他不依不饒地等待了七年,終于等到再次相遇——她卻微笑着自殺在他面前,然後用一種更可笑的巫術将他的餘生都一齊束縛!她自以為給了他青春,給了他至死不渝的愛,卻只給了他孑然一身的寂寞!
就算再給他百年千年的生命又有何用?他的心已經死了,已經随着當年錐心蝕骨的愛一同灰飛煙滅——從此,漠漠餘年,孑然孤老。
“看,這就是她愛我的表現。她很愛我,對不對?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愛我了,哈……”
“啪嗒——”水沁泠的手背落了兩顆滾燙的液體。一顆是她自己的。
她的心驟然疼痛無比。如果,如果她真的喝醉了該多好,如果她沒有聽見這個故事該多好,便不用動這番憐惜,便不用衍生出這麽多的相思妄念,一發不可收!如果先前只是因為那一絲一縷莫名的在意而動情,那麽如今——她更心疼這個男人。
腦中有個念頭逐漸清晰,卻不等她細想下去,修屏遙已經松開她——
“半醒半夢,你究竟聽進去多少?若是聽見了——”若是聽見了還能裝作這樣若無其事,才是最令人寒心的答案吧。望着她依然安靜的睡顏,修屏遙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更情願相信她已經醉了,什麽都不曾聽見,這樣最好,再好不過了——
他一笑轉身。
“不知妾淚盈!”水沁泠突然輕呼一聲,起身像是要攔住什麽,還未站穩卻又“撲通”栽倒在地,額頭便正好撞到石板上,“哎喲——”似乎因這一撞而頓時清醒大半,“修、修大人?”她吃痛地捂着額頭,眼角的淚像是被它逼了出來。
修屏遙驚愕地看着她,當下啼笑皆非。倘若——真是演戲,她也不用每次都這麽賣力吧,那額頭都被磕出血來了。好笑地嘆口氣,他回去将她拎起,“你喝多了,小、女、子。”他又笑得如雲似霧,眉眼裏春意叢生,“站都站不穩,是要我抱你回去嗎?”
“不,不必。”水沁泠搖搖頭,然後拉住他的右手,“可否借我一只手,引我走一程?”
黑眸掠過一瞬不可置信的神采,“若我說不借呢?”修屏遙玩味地眯了眯眼。
水沁泠當即改為牽住他的小指,笑吟吟又問:“那就借我一根手指頭,修大人總不會吝啬了吧?”
沒料到她竟也有像孩子般耍無賴的時候,修屏遙愣了半分,終于忍不住“哈”地笑出聲來,“能為水丞相引路,普天之下,我修屏遙可是第一人?”
水沁泠靜靜笑了,“是。你是第一人。”
她暗自低語:普天之下,你修屏遙是第一人。
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否認,這份心意——從三年前,她越過一室黑蒙望見他獨倚窗口的背影時,便已生根發芽,她以為這情絲被斬斷過,逼迫自己壓抑了三年,等死灰複燃時反而變本加厲地釋放出滿腔的熱情。她害怕的或許不是他的拒絕,而是每一次他留給她的一笑即去的背影,而她終于想清楚先前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究竟是什麽——
若是留不住他,便跟他一起走。
京都的秋天遠比南方的短暫,似乎昨日還看着晴光霁色、荻花蓼嶼,今日便需要捧着暖爐準備過冬了。哪怕春日裏萬花如繡的皇宮也挨不過這凝冷的光景,寒風一臨,亭臺樓榭便更顯得凄清蕭索,所幸南苑禦書房裏生着火爐,安靜的時候總能聽見炭火噼啪作響。
修屏遙才踏上南苑的長廊,便遠遠聽見幾個大臣有說有笑議論着什麽,一個個神采奕奕。細聽之下才知道話中人一個是他女兒,還有一個便是女丞相水沁泠。
“嘁,這還用得着比?論美貌自然是烏發美人更勝一籌!”其間有人咋呼道。
“你這話可不對,水丞相與烏發美人好比遠山近水,平分秋色。可惜了,可惜了——”
“得得得,顧大人你都碎碎念叨三年了,舌頭還沒長瘡呀。”旁邊人趕忙截了他的話,引得四周男人前俯後仰笑倒一片,“當年人家還是七品錄事的時候就沒見你有什麽行動,如今人家成了丞相,你哪能高攀得起喽?”
馬上便有人唏噓道:“唉,你說女人是不是越貌美越想不開啊,以她的絕色姿容,若是乖乖在家等着嫁人多好,怎麽偏要往官路上走呢?”
就算她要嫁人也絕對輪不到你娶。修屏遙撇嘴冷笑。不過——這家夥是沒見過女人嗎,水沁泠那樣也能算“絕色”?哈——真真是天下奇聞了。
“你們這一個個的,就別想打水丞相的主意了。我鬥膽說一句,以她現在的地位,普天之下能夠娶她的只有一個人!”
有個幸災樂禍的聲音飄進修屏遙的耳朵,他頓時心弦一緊。只有一個人,莫非說的是……
“自然是皇帝陛下!嘿……”
這些大臣們從來都是不畏龍顏的,所以才能肆無忌憚地說出這番話,只是還未聊得盡興,便聞一道悠悠的聲音介入進來,明明是微笑的語調,卻讓聽的人從頭皮一直寒到腳底心——
“諸位貌似很閑呀?”修屏遙長指撫摸唇瓣,皮笑肉不笑,“看來本官有必要、很有必要、非常有必要為你們找點事情做才好呢。”
……
一群舌頭長見識短的廢物。修屏遙冷眼觑着那群大臣們赤着腳圍繞皇宮跑起來,從牙縫裏溢出一聲嗤笑,“明天繼續陪你們玩,這個冬天絕對會讓你們‘涼快’過瘾。”他撣了撣衣袖繼續往前走,轉個彎便進了禦書房。
掀開厚厚的棉簾,一股暖流頓然撲面而來,似乎還萦繞着微淡的藥草清香。誰在這裏煎藥了嗎?修屏遙心下正覺疑惑,一撇眸便望見書架後面一道熟悉的女子身影,着一件鵝黃色的柳條細紋小襖,襟口別一朵白絨花球,捧卷細讀,倒是專注得很,連他進來都未曾察覺。
桃花唇勾起一個弧度,修屏遙也沒有招呼她,悠閑地走到書架的另一邊,抽出一本厚書。
視野空了一塊,初冬的陽光将書架的小格子縫都塞得滿滿當當,自他的角度方巧能看見對面她的額,她向着陽光而立,低着眉,留給他一半的側臉。她看書時總會将兩縷劉海抿到耳後,露出細白如瓷的額頭,淡點兩道彎彎的蛾眉,似春山明秀。
生于江南水鄉的女子,她們的美大都少了犀利的棱角,多了一絲古雅倦柔。她亦不例外。
怎麽今日看她竟比往日出挑許多?難道以前是他審美疲勞,才漏看了她最動人的一面?修屏遙心思一頓,接着又抽出一本書,看清楚她的睫毛她的眼。她的臉頰籠在陽光裏,染了淡淡的紅暈,視線卻還落在書上,整個人說不出的溫婉娴靜,墨香味十足。
真邪門,怎麽越看她越覺得賞心悅目,越覺得……心癢難耐?修屏遙心旌忽漾,索性将面前的一摞書都搬出來。錯了錯了——什麽遠山近水,什麽平分秋色,統統跟她無關!他簡直鄙視蔑視無視那些長舌男們荒謬的言論,這小女子只不過比一般的姑娘家稍微清秀些,耐看些罷了,從前他暗中送給皇帝的女人哪一個不比她妩媚妖嬈?她憑什麽要被皇帝看中?真是無稽之談!
修屏遙心下極度不齒,視線卻不曾離開過她的容顏,竟是第一次這樣細致地看着她,這樣溫柔眷戀地看着,她的鼻,還有她的唇……
那瞬,水沁泠方巧擡眼——
“噫,”她輕呼出聲,像是一瞬間被吓到半分,馬上又掩嘴笑笑,“修大人也在這裏。”
是啊,其實早就察覺到那道視線了,沒有回看,卻已确信是他——除了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只看她一眼便能教她心慌意亂的。只是因為女兒家的羞赧,才故意假裝看不見。若非他拿書的動靜太大,給了她擡頭一看的空隙,恐怕她的臉紅是再也瞞不過他的眼的。
失态僅是一瞬,修屏遙便又恢複了不變的冶魅笑容,“怎跑到這裏來寒窗苦讀了?丞相府裏的書還不夠多嗎?”他輕步雅然繞到她面前,徑自取過她手裏的書,“《西廂驚夢》,”他眉毛一挑,“你賴在這裏不回家,居然就是為了看這種閑書?!”
水沁泠笑了笑也不解釋,只輕言道:“我只是不喜歡被人監視的感覺。”
修屏遙是何等聰明之人,當即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外盜易躲,家賊難防。倒不知丞相府裏有什麽寶貝,讓一幹人眼紅至此?”他故意問得模糊,同時也在提醒她——打她主意的人不止一個。
水沁泠沉思不語。她心裏有數,盡管三年前的殺手在一夜之間打消了所有行動,至今都風平浪靜,她卻越發感覺到自己被敵人監視了,或者更确切地說——三年前她死裏逃生,其實是掉進了一個更大的陰謀裏,對方按兵不動到現在,就是為了等待最佳的時機卷土重來,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看來我的命遠比我想象中的值錢。”她半開玩笑半認真道,話音未落,卻見修屏遙臉色遽變——
水沁泠直覺想到是出了什麽事,才要回頭卻已被他更快一步攬進懷裏——
一剎的天旋地轉。她猝不及防被人壓迫在身下,先前吃了藥,更覺得胃裏一陣痙攣。“嘩啦啦——”是書掉落的聲音,伴着男人的悶哼。
難道是——
水沁泠倏地睜大眼睛,“修大人!”
怎麽回事?書架竟然倒了?!
水沁泠腦中一懵,這禦書房裏的書架是用青銅鑄的,雖避免了木頭受潮腐爛的弊處,卻遠比木頭鈍重百倍,壓在人身上那還得了?外加幾十本厚書砸下來——
然而她根本來不及多想,便見書架後面一道魅影閃過,“嗖嗖嗖”幾聲,剎那許多銀光直刺而來,不是朝着修屏遙,而是朝着她——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電光火石間,銀針卻被收入另一只袖子裏。旋即手腕一翻,便還了更疾更密的銀色小箭回去。“噌——”來人顯然沒有料到他使出此招,盡管躲得及時,卻不可避免被刺破了衣袖。
“想殺她,還要問我樂不樂意呢,咳。”到這時候修屏遙竟然還能笑出聲來,而他一開口,水沁泠便清楚聞到了血腥味,他傷得不輕!
“你怎麽樣?”她焦急道,想要動一動,卻被他按住——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點死?”他在她耳邊咬牙切齒。他并不會武,但他擅使暗器,只有琅崖知道——他渾身上下藏有二十多種機關暗器,而方才吸住對方銀針的,便是他藏在袖中的磁石。但他如今一只手撐着地,背上還有沉重的青銅書架壓着,根本使不出多餘的力氣。
而偷襲者顯然看出他力不從心,“原來只是個繡花枕頭。”他冷笑一聲,從腰中抽出軟劍,瞬間逼近至面前,他的目标只有水沁泠——
卻萬萬沒有料到——“嗡!”
氣流震動,有什麽雪亮的東西從修屏遙齒縫間射出——
“你——”來人連連大退幾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竟然将暗器藏在嘴裏!
“我還有更絕的,你要不要見識一下?”修屏遙笑眯了眼,作勢要扭動頸子。
來人神色一緊,想要上前卻不敢輕舉妄動,而此時已有說話聲朝這邊湧來,當下清楚事态逆轉,“該死!”他咬牙低咒一聲,迅速飛身從南窗躍出。
水沁泠紋絲不敢再動,她靜靜地望着修屏遙,眼裏有一種溫柔的牽痛,“我……”
“你莫要不平,”修屏遙打斷了她,終于能夠喘口氣,俯下臉來,“站在你我這等位置的,怎麽可能活得安穩。你被人追殺,想取我性命的,可也不少,呵……”他低笑,像是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他的氣息噴灑在她頸窩,卻不給她接話的餘地,“我有軟猬甲護身,死不了的。你不要動——”他的臉便貼着她的耳鬓,輕輕厮磨,“不要動……讓我……再多靠一會兒……”
“修大人……”水沁泠聲音喃喃,只說給自己聽的,“方才那瞬,我竟以為……是天誅地滅的時候到了。”
“……嗯?”修屏遙沒有聽清,也欠力氣去分辨清楚。
“是不是……非要到那時候……”
他們才能從兩個極端走來,像這樣近地,觸摸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