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蓬萊文章建安骨
天光微蒙。水沁泠神情木然地走在街上,漫無目的,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禮闱會試三年一次,今年由右大臣一手操控,那麽三年之後便一定換作左大臣主持篩選。相比于修屏遙那只狐貍,上官歏那邊的門路似乎要好走一些,盡管她對這位“大清官”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敬仰,而事實上,唯一可以令她抱有希冀的便也只有鸾姬太後了吧,那是一個傳奇般的女子,可惜她迄今都無緣一見。難道——真真要等到三年之後?
水沁泠苦大愁深地嘆了口氣。年少輕狂,她果然還是輕狂了一回,結果輸得一敗塗地。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後悔當初沒有出錢買通官路——她不想從起點就輸了志氣,就當是她冥頑不靈吧。
水沁泠的腳步忽然一頓。
巷尾有幾道模糊的黑影正朝她這邊靠近,天色還是暗的,她看不太真切,卻清楚感受到了危機——是殺氣!他們是上次的那群殺手!
水沁泠的腦子裏“嗡”了一聲。瘋了瘋了,是她瘋了——竟然沒有事先通知戚管家接應便徑自一個人離開了修屏遙的管轄領域,這群殺手定然是守株待兔候她多日了,好不容易逮住機會絕不可能再饒過她。
思及此,水沁泠心裏秫秫一陣寒意。當下後悔自己被氣昏了頭,竟連這點理智都失掉了。她水沁泠何曾做過這樣的蠢事?
卻已經容不得多想,她飛快轉身往回跑——
黑影瞬間緊追上去。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水沁泠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無數場面從眼前跌晃,到最後竟忘了自己為何要逃——“怎麽辦,要怎麽才能……”細弱的聲音從嗓子眼裏跳出來,是她藏在心裏壓抑太久秘密,那個秘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連大哥三弟都不知道——她想從官,絕非鴻鹄之志,也不是為了天下蒼生,只是為了洗清十四年前的血債。
那場盛宴其實是個陰謀,而爹猝死的真正原因,除了她,沒有第二個至親知道。
“你跑不了了。”殺手們輕功了得,轉眼的工夫便截斷了她的去路。
那一瞬,水沁泠竟豁然了,她已經無路可逃——“你們究竟是誰?”她顫抖着聲音問。她知道不會有答案,她只是想盡量拖延時間,同時心裏還在不停盤算着更多的事情:如果他們殺了她,會怎樣處理她的屍體?
三弟會不會找到她的屍體?
如果能找到那就再好不過了,他會幫她換上壽衣,然後一定會發現她胸口的刺青——在琵琶骨正下方三分三厘處,她曾經一筆一畫地刺上去的青藤圖案,從未讓任何人看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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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圖案只有大哥和三弟認得,是那本《藤魂》的封面印花,她便照着那印花刺上去的,分毫不差。她相信三弟若看到她胸口的刺青便一定會去書齋找那本書,而如果他找到了,便會發現書的扉頁上寫着一串數符,三弟心細如塵,定然會研究,然後對照數符找出書中相應的文字——便是那些人的名字。
那是她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條退路,如果——如果她沒有辦法為爹報仇,那就讓三弟接手。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三弟還能替她收屍。如果找不到,那麽這仇恨也會随着她的死而悄然入土了吧……
想到這兒,水沁泠竟然笑了,那樣也好,三弟便不會像她這樣,時常被噩夢纏身了。
爹,你只讓女兒一人背負這個秘密,把那一張張醜陋不堪的嘴臉記到骨子裏,靈魂裏面,到底是相信女兒,還是在折磨女兒呢……
“水沁泠,要怪只能怪你們家金子太多了。”其中一個殺手冷笑出聲。
水沁泠心裏一悸。這世上竟會有這種聲音?!低沉嘶啞。像是……因為吞了熱炭才變成現在這樣。她澀然苦笑,真諷刺啊,沒想到這飛來橫禍竟是因為一個“錢”字!“還問——”
不等她把話說完,殺手直接一劍刺來——“铿!”
劍氣只割斷了幾縷青絲,有人替她化去了那一劍。水沁泠驚喜地睜開眼睛——
“沁泠姐快退後!”綠衣少女揮動袖中白绫,招式連綿竟比劍還鋒利,足見其武功極佳!
是芸蛾啊。水沁泠竟有一瞬的怃然,奇怪,她怎麽會以為是他呢?
閉了閉眼,想笑。她果然已經神志不清了,那個人,是絕不會在意她的生死的吧……
水沁泠再睜開眼時眸光已然沉靜無波。哪怕曾經竊喜過,也已經不需要了——那些還來不及生根發芽的情愫,仿佛也随着那死裏逃生的一劍,那幾縷青絲,生生被斬斷。他不給的,她也絕不需要!絕、不!
便在同時——
留香苑裏,正悠閑喝着清酒的修屏遙突覺脊背一陣涼意,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只見清風禦樹,藕花送香,袅袅晴絲便在滿池波光裏閃着銀鱗。含苞開着的幾朵白蓮花好似也成了水裏面正飄着的畫舫,這邊才起了一下漣漪,倏地便渡到那邊去了,偷的是,浮生日日閑。
唉——清閑了,也更無趣了。
修屏遙灑了一把紅豆糕的碎末去喂鯉魚,正想着要找誰來消遣一下,便聽見傳來女子的驚訝的聲音:“陸大人你瞧清楚了,我是玖娘啊。”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修大人不要殺我……”陸寅抱着自己的頭苦苦哀嚎,女子才要上前一步,他便馬上躲到欄柱子後面蜷縮成一團,顯然已經精神錯亂。
修屏遙皺起了眉,才一招手,琅崖便走了過來。
“那家夥吃錯藥了嗎?”
琅崖遲疑了下,“回大人,陸尚書最近的言行舉止,似乎……有些不大正常啊……”
“我不需要一個瘋子替我辦事。”修屏遙眯了眯眼,似乎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丢了一顆葡萄進嘴裏,“正好,他下面那個吏部侍郎也可以接他的班了。”而一旦吏部侍郎的位置空缺,又可以讓新的後生來接替,啧,他真是越看那個陸寅越膩煩!
“大人的意思是……”要貶陸寅的職?
修屏遙撫唇一笑,一字一字輕描淡寫:“瘋言瘋語的人,留,不得。”
琅崖心中一凜,“陸尚書官居三品,這……”
“上次那個姓孫的可不也是個三品官員?”修屏遙斜挑了眉,一撇冷笑浮上嘴角,“琅崖,你何時竟也有質疑我的權力了?!”
“下官不敢!”琅崖再不敢有半分遲疑,轉身往遠處延廊走去。
“無趣,無趣,無趣啊。”修屏遙連嘆三聲,将剩下的好幾整塊糕點全部擲進蓮池裏,不像是要喂鯉魚——倒像是要砸鯉魚呢,“欲寄無從往,只身隔遠方。此心飛作影,日日在卿旁。呵……”他嘴裏念着豔詞。若是換作平日,他還可以去找花樓的姑娘們,逗逗芸蛾,戲戲玖娘,而如今卻是連尋花問柳的心情都沒有了。就連殺人——也已經不能給他增加一絲一毫的興奮感。
若是那姑娘還在,他定然不會這般無聊,起碼可以擰她耳朵看她有沒有偷糖吃。思及此,修屏遙忍不住又開始磨牙,“小、女、子……”眼裏的一抹玩味逐漸變成咬牙切齒的冷笑,呵——她是不是以為已經逃出他的手掌心了呢?恰恰相反,好戲還在後頭呢。
他驀地起身往外走,經過延廊時便看見玖娘一臉煞白地站在那裏。到底是他的女人,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也不會大呼小叫了。修屏遙嘲弄地勾起唇角,卻在不經意間瞥見陸寅的臉色時突然定住——
“慢着!”修屏遙疾步走上前去,手指一探陸寅的鼻息,他已被琅崖點過昏穴,臉頰卻紅得異常,皮膚也光潤得很——全然不像是受刺激過度的瘋子。
“修大人?”琅崖不明所以。
“他服了五石散。”修屏遙冷冷一笑,眼底有一瞬的精光大盛,“有人給他服了過量的五石散,足以令他産生幻覺,整日惶惶不安,總以為我要摘他腦袋。”
有人……想借刀殺人。
修屏遙手指撫摸唇瓣,竟突兀地勾出一個笑容。啧啧,真是意想不到的驚喜呀,究竟是誰竟有這麽大的膽子,想借他的手除掉陸寅?若他沒猜錯的話,對方便是利用了陸寅這幾日來一連在他面前犯錯的恐懼心理,令他産生幻覺——那麽,極有可能就是這留香苑裏的人。
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次日發榜,水沁泠名列二百零一位。
“二小姐!二小姐!”
戚管家一路小跑進貴人綢鋪,發現水沁泠正枕臂趴在院內的石桌上曬太陽,半眯着眼睛,手裏把玩着一個藍布小人,從來都是這副清恬安靜、不問世事的模樣。原本這貴人綢鋪要被水家收購已是彼此間心知肚明的定局,而如今兩人寄居在此自然也無可厚非。
“他從來獨步天下,無人可擋,操縱雲雨全憑他的個人喜好,只要他願意,便能将不可能變成可能,亦能将可能變成不可能。甚至——他想改朝換代也未嘗不可,我……鬥不過他。鬥不過他的。”不等戚管家開口,水沁泠便兀自說道,她的聲音裏小有倦意,不是嘆息卻似嘆息,“但……怎麽是好呢,盡管明知道他的本事,心裏面卻始終不肯認輸的。”
她抿嘴笑了一笑,這才看向戚管家,“排在我之前的,有幾個?”
戚管家微微一愣,如實道:“二小姐排在二百零一位,可惜了……”只差一名便可進入殿試。
水沁泠輕輕“噫”了一聲,“才一個嗎?”轉而對上戚管家不明所以的表情,她又笑,“倒要感謝他手下留情了。我原以為起碼會有十來個,那樣的話,收拾起來多少有些棘手呢……”
一面自顧自說着不着邊際的話,一面起身往裏屋走去。已經入了盛夏,半晌午的陽光離近了便顯得刺眼,倒是延廊外的一樹白玉簪花開得正在興頭上,蔥郁的枝桠伸展到她眼前。
“喀——”水沁泠眼皮未擡便直接折斷了它。
跟在後面的戚管家根本來不及阻攔,忙不疊輕呼出聲:“可要命了,那可是夏當家最珍惜的玉簪花喲!”
水沁泠聲音淡淡,并不回頭,“它擋去我的路了。”随手将花枝丢在地上,她的目色依舊無波無瀾。
戚管家的心裏莫名一驚。讷讷望着散落一地的玉簪花瓣,還有那個姑娘姣好的側臉,光線的影子落在她半邊臉上,是暗的,那裸露在外的小半截頸項卻白得近乎透明,這明與暗的鮮明對比只将她原本沉靜的眼神映襯得更加幽沉幽深,深……不見底。
她的手裏還緊緊攥着那個藍布小人。
不知過了多久,水沁泠忽發想起問他:“對了戚管家,排在我前面的那一個……叫什麽?”
“鄒……鄒暨。”
“是他啊。”水沁泠好輕巧地笑了一聲,便轉身進了裏屋。
而戚管家不會知道,不久之後,那個藍布小人便會被寫上一個人的名字,然後被——
一、針、穿、心。
三日之後,殿試。
“到皇宮了。”
水沁泠應了聲,提了提精致的雙疊繡花裙裾從馬車上下來,腳尖才一及地,便聞背後一道輕漫的笑聲。
“喜歡我給你安排的名次嗎?”
水沁泠回頭便迎上那張笑面如春的臉,腰金衣紫,一雙桃花唇顏色不改。
“修大人。”水沁泠禮貌一揖,倒是從容大方得很,“沁泠原本要說的,正是一個‘謝’字。多謝修大人趕走沁泠後不忘了派個高手一路跟蹤保護,多謝修大人閱卷時手下留情,也多謝鄒暨意外病故,才使得沁泠有機會取代他參加殿試。”
修屏遙唇角的笑紋愈深,“你當真以為,鄒暨的死只是一個意外?”
“修大人有意制造出這樣的假象,給沁泠鋪下最好的臺階,沁泠心下感激不盡,豈有不配合之理?”水沁泠笑容不變,款款道來。其實她心裏早已有數——修屏遙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給她一個教訓,所以故意将她逼走,讓她清楚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其後又故意将她安排在第二百零一位,就當她準備無聲無息地下手除掉絆腳石時,卻意外地發現——
鄒暨已經病死客棧之中。
因而她水沁泠便可名正言順地代替鄒暨走入金銮殿。
“鄒暨原本就患有肺痨,說他是因激動而病死自然也不會引人懷疑。修大人有意将他安排在沁泠之前一位,可謂用心良苦。”水沁泠莞爾笑笑。鄒暨的真正死因她并沒有興趣知道,但她卻在那時恍然大悟——這幾番波折,到最後虛驚一場,其實都是修屏遙在故意折磨她。
不過就算是他的警告又能怎樣?只要她踏入這金銮殿,面見鸾姬太後,便有足夠的自信贏得太後的青睐,從此完全脫離他的掌控,從此——便是此方彼方,她會驕傲地站在與他對立的位置,絕不會再受他擺布!
“你的這一聲謝,我聽不出半點誠意呢。”修屏遙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絲不淺的玩味,“但有一點你說錯了,芸蛾丫頭是自願跟随于你,可不是我派出去的。”
“這樣嗎?”水沁泠未置可否地笑笑,并不多言。
“不過——”修屏遙手指撫唇,“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如你所願摘了陸寅的腦袋,你是不是會加倍感激我?”
水沁泠忽地擡了眼眸看他,眼底再沒有半分笑意。竟然……被他發現了嗎?
“陸寅跟在我屁股後面十餘載,什麽殺人放火的壞事沒做過,惹上幾個仇家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呵——如今我替你報了這個仇,你難道不該感謝我?”修屏遙不以為意地笑笑,悠閑的口吻像是在說着今晚的天氣,而不是一條人命,“不過我倒真是驚訝,你僞裝的本事竟這麽好。先前你舍己救人,為他求情,假裝一臉誠懇的模樣,讓我以為你多天真善良,多在乎天下蒼生——哈哈,”他縱聲大笑,竟沒有半絲動怒的跡象,相反——他對她牙癢至極,“好狡猾的丫頭,差點将我也一同诓騙了去。”
最後那句話幾乎是咬着她的耳朵說的,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欲。
如今終于能夠将從前的許多細節串聯成線,包括她住在留香苑裏四處籠絡人心,包括她表面上對陸寅的袒護,還包括很早的時候她在馬廄喂馬——他知道她藏着東西,卻到後來才明白,她藏的便也是五石散,所以那日陸寅的馬會受驚發瘋。
水沁泠淡淡撇過眼眸,“修大人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取他性命?”依他的脾氣,應該是留着陸寅的性命來刺激她才更有意思吧。
修屏遙勾了勾唇,“反正我早就看他膩煩,倒不如賣你一個人情,有何不可?”
水沁泠咬唇沉默,手指卻藏在袖中微微顫抖着。這叫什麽?她以為自己計劃的一切天衣無縫,沒想到卻被他輕松看穿——她所有的自信,所有的努力,便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倒不如賣你一個人情”全部擊潰!她從來沒有輸得這麽徹底——
不,不不,她絕不能認輸!這只是一個開始,一盤棋局,她只是下錯一粒子而已,以後的棋路還很長,很長……今日輸掉的,日後她必會雙倍贏回來!
水沁泠的眼底逐漸流露出一絲微笑。修屏遙,我确實應該感謝你的,是你斬斷了那些不該有的情絲,讓我再次面對你時,可以毫不猶豫地定下自己的立場——水與火從來無法交融,如同我們原本就該站在兩個極端的位置,針鋒相對,沒有交集,永遠——都不會有。
“快些進殿吧,我期待着你的表現。”修屏遙攏了寬大的衣袖,一笑即去,“來日方長啊,小女子。”
水沁泠靜靜地望着他的背影,許久,低低應聲:“來日方長,修大人。”
是的,來日方長。
心頭一瞬豁然,水沁泠小小吐了口氣,才偏過頭,便見右前方一個熟悉的身影——
“譚亦!”她笑着招呼。
譚亦聞言回頭,愣了半刻,“你是……”
“水沁泠,不記得了?”水沁泠笑吟吟走上前去,雖是一副熱絡的口吻,卻不會讓人覺得有失分寸,或許那張玲珑如玉的臉蛋天生便适合堆出笑容的,“上次會試打翻了硯臺,還吵到你的那個。”
“水沁泠?”譚亦細細打量她一番,這才瞧出三分相似的眉目。莫非是妝容的作用——原先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如今卻煥發出全然不同的神采。猛然察覺不妥,他尴尬地移開視線,像是為了掩飾地冷哼一聲,“倒要恭喜你撿了便宜。”
這人從來就不會說句好聽的話。水沁泠心下一笑,似不經意問道:“不知那件無頭屍案查得怎麽樣了?”
“你也想來笑話我,是嗎?”譚亦的臉色驟然變得鐵青,捏緊拳頭,“跟那些人一樣,一起來笑話我,說我眼高手低,難勝重任,你們——你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水沁泠怔了怔,旋即微笑,“不,我只是想,那件案子,或許并沒有兇手的……”如今看來,他寧願被衆人嘲笑自己能力不夠,也不願跟随上官歏弄虛作假,果真是個正直的家夥。水沁泠心下頓生不少好感,輕言道:“河水再清,也會有泥沙沉積。一個人,平生再怎樣光明磊落,積善行德,也難免會被人描上污點——”她朝他明媚一笑,兩靥生花,“但,河水之所以長清,在于它能沉澱那些泥沙。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便夠了。一如屈大夫所言:‘又安能以皎皎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微言淡語,卻讓譚亦聽得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着她。
水沁泠掩嘴笑了笑,顯露女兒家的嬌妍之态,“我說得不好嗎?”不是問他“對不對”,而是問他“好不好”?
譚亦搖頭,頭一次放下架子,“你說得對,說得好。我只是不曾料到,上官大人竟——”他當即改口,苦笑道:“我為此抑郁多日,不想到最後竟是被你指點迷津。”
水沁泠失笑,“因為我是個姑娘家?”心下不免嘆息,世上的男人對女人總是有些偏見,同樣的大道理,若由男人說出便是理所當然,但若從女人口中道出,是否便是匪夷所思了?她撇過眼眸,看着長廊宮燈在黑夜裏明明滅滅,落在地上都是殘缺不齊的影子。許多心思便也如這燈火般迷離缭亂,或許,從頭至尾都沒有介意她性別的,只有……他。
水沁泠心口猛一跳,揮揮衣袖趕走腦海裏的影子。
譚亦沉默不語。兩人就這樣并肩走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什麽,“我聽說,你被右大臣趕出來了?”他難得露出一絲笑容,“膽敢違背他意願的,你水沁泠是第一個。”
水沁泠腳步忽頓,臉上有一瞬的不可置信。她被修屏遙趕出留香苑的事,如果連譚亦都知道的話,也就意味着——整個朝廷都知道!
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修屏遙這樣做,竟是為了她好?!故意和她斷絕關系,并散播消息,讓全朝廷都知道她不願與他同流合污,那麽——欣賞她的就會變成左大臣的一方。那麽,便連鸾姬太後也會對她刮目相看的吧?
不不,不可能,簡直荒唐!那個男人怎麽可能會這麽做?
水沁泠惘然擡了眼眸,遠遠地還能找到那個男人的背影,他談笑風生,他輕步雅然。水沁泠站着不動,就這樣遠遠地看着他被人流簇擁着走進金銮殿裏,他的臉龐一剎那間被金光包圍,所有的羅愁绮恨,也在該一剎那間寂滅無痕。
唯留盡處兩盞燭火,在漫長的永夜裏寥寥搖曳着。亭外紫薇朱槿,仿佛還枕着小窗濃睡。
水沁泠擡手蒙住眼睛,恍惚間竟以為自己産生了某種幻覺。是否因為多久以前悄然盛放的心意得不到回報,到底有些不甘不願,才會衍生出這樣的……自作多情的臆測。
倘若他會為她付出——那麽,一定是只有天誅地滅時才會有的可能。
“水沁泠?”譚亦在前面喊她。
“呵呵抱歉,抱歉。”水沁泠笑着跟了上去。
流光易把人抛,一晃眼便過去三年。
“頤安七年,鸾姬太後力排衆議,破格提拔殿試女探花水沁泠為相,輔佐文治教化。幸得女丞相蘭心蕙質,籌資大興女子學堂,更建待媛詩社廣攬各地才女,此後女子參政之風漸成。”——史出《女丞相傳》時值秋令。畫廊外,珠簾卷西風,淡煙染疏桐。
“下了半個多月的雨,總算盼到太陽公公露一下臉了。”西院裏晴光正好,芸蛾打來一盆溫水放到梨木花架上,開始為水沁泠梳理長發,“噫噫噫,你這頭發上都有酸味兒啦!”她麻利地拔下對方簪發的釵钿,一面打趣笑道。
水沁泠便支腮倚靠在花架一旁,手裏捧着一本史書,聞言輕笑道:“是啊,雨要再不停,我身上也該長黴了。”空氣裏還浸潤着雨天的潮濕氣,這初秋午後的日頭暖了,曬得人也昏昏欲睡,水沁泠禁不住掩了個呵欠,疲倦地将書蓋在臉上,“怎麽是好呢,事情越多,便越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若不是有它們幫忙出謀劃策,我也不可能坐到現在的位置。”她的手指撫上頸項的墨玉墜子,若有所思。
芸蛾的嘴角動了動,卻不說話。之前水沁泠說能聽懂獸語的事她聽着還有些玄乎,而今朝夕相處、親眼所見後便也不得不相信——這三年來,水沁泠每每苦悶發愁時,總會有那些鳥雀蟲獸留下線索,比如用“繡囊金衣”重振軍隊士氣,暗遣使者與潋水城簽下《相安之協》以及在乞巧夜解散了皇帝龐大的“男後宮”……
心想若讓百姓知道這位智賽諸葛的女丞相其實是有軍師相助,不知該是怎樣的反應?又或者——若水沁泠丢了那顆墨玉墜子,是否便與常人無異了呢?
芸蛾心思一頓,轉而觑了一眼封面,驚奇道:“這本《谷梁傳》你都研究了大半個月了!”
水沁泠細細的笑聲從書下傳出:“我的記性究竟如何,你又不是不知。在別人面前我可以誇口說過目不忘,在你面前我可不敢故弄玄虛。”
看似無心的一句話,卻令芸蛾的手指僵了一下,瞬即攏了她的長發放進水裏,一縷一縷細細拭洗,“沁泠姐又落了不少頭發呢。”
“唔……”水沁泠朦朦胧胧應了一聲,眼皮逐漸沉得睜不開。她是真的累了。
秋天的院子裏滿是落花的餘香,混合着皂莢的味道,耳邊清泠的水聲也變成催眠的旋律,水沁泠拿書掩面,就這樣打起小盹。很難得夢裏竟沒有出現那些熟悉的場景,當年幽冷的長廊,萦繞不散的話語,還有漫無邊際的黑夜……也像是被哪個好心人潑了一點明黃的色彩,那點黃漸次開成了五瓣的花,極細致的一小朵,邊緣是大片的留白,白得透出一點藍……
最後那點藍仿佛一瞬滲透進了心口,變成種子,植根發芽,“折柳……折柳送君行……”水沁泠模糊地呢喃了句,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夢境并不出奇瑰麗,卻溫暖無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恍恍惚惚記得當時那人撫弄發絲的力道很是輕柔,似乎在夢裏也能感受到對方唇邊的笑意……
那雙唇,胭脂色,潤澤含光。
為何竟變成了桃花唇?
為何,竟變成了他……
果然因為是夢,所以才能這般肆無忌憚麽?三年前斬斷的情絲,來不及傾訴便被澆熄的熱情,卻像是猶未燃盡的死灰似的,總是留着些餘熱,而這餘熱,只可釋放在夢裏……水沁泠在半醒半夢中如是想着。直到對方的手指觸摸到自己的頭皮,冰涼的溫度一直刺透了經脈骨髓,她赫然從夢中驚醒,“芸蛾,你的手好涼。”她喟嘆,并沒有将書從臉上拿開。
只有水珠清冽的聲音,沒有回答。
“鬼丫頭!”水沁泠笑嗔一句,一手拿開書,一手突然就從耳後捉住對方的手指,側仰過臉來,“我道——”
話音戛然而止。
水沁泠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他還是那個風流昳麗的他,明明臉上沒有笑,偏那眉眼裏都是笑意叢生,遠遠比過那春日的桃花夏日的荷。
“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