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夏水欲滿君山青
片刻的工夫,水沁泠已将修屏遙領至東街如悅茶樓。
店小二的吆喝聲幾裏外便傳了過來,先前冷冷清清的茶館,如今卻高朋滿座,生意興隆。
水沁泠微笑着朝店小二點頭示意,等修屏遙在二樓雅間坐定,便親自招待起來,“客官您請坐,瞧見了沒?這桌上的花生米是免費供應的,不僅如此,您還有免費的戲曲可聽。今日唱的是一出《相思鳥》。”她伸手一指樓下角落裏新搭起的小戲臺,笑吟吟解釋道,俨然端出幾分老板娘的架勢,“而客官您只需付幾杯茶錢,便能同時享受這些待遇。”
此時樓下已響起了咿咿呀呀的唱曲聲,都是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聲情并茂,婉轉動聽,尤其是戲中的詩詞意境,更顯文采斐然,餘味隽永。
修屏遙饒有興致地瞥她一眼,眼裏并無多少贊許之意,“你就是靠這種方式吸引顧客的?效果不賴,但成本不低吧?”
“不,修大人。”水沁泠笑着搖頭,“這戲本是我自己寫的,這些唱曲的姑娘也都是自願來獻藝的。而茶館多花的成本,僅僅是一碟花生米的錢。但他們增加的收益卻是百倍有餘。”
“哦?”修屏遙斜挑了眉,“說說看,怎麽個百倍有餘?”
“其一,自然是茶樓獲益。”水沁泠莞爾一笑,有條不紊道來,“修大人有所不知,我特意吩咐店掌櫃炒這花生米時多放些鹽,看戲的人吃多了便覺口渴難耐,自然會多要幾杯茶喝。但他們通常沉迷于清歌戲曲之中,眼前又有免費的花生米可嘗,即使茶水錢提高了些,顧客們卻也不覺得自己吃虧。如此一來,買賣雙方皆是滿意而歸,茶樓生意自然越做越好。”
鹽炒花生米,原來這才是她的高明之處……修屏遙勾起唇角,等着她繼續解釋下去——
“其二,是藍田玉行獲益。”水沁泠抿嘴笑笑,“不知修大人方才走在市井巷間可曾發現,如今的姑娘家皆喜愛盤同樣一種發式,着同樣的寬袖束腰衣裳,甚至佩戴同樣的金玉首飾?”
修屏遙眯了眯眼,看向樓下唱曲的戲子們,心下了然,“都是跟她們學的?”
“不假。這些金玉首飾皆是由藍田玉行提供的。如今太後輔政,鼓勵開化,唱戲聽曲也并非見不得光的事,何況誰不願意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還有人欣賞?自然都願意來登臺獻藝。”烏眸明亮,流轉一絲奇異的光彩,“沁泠自認所寫的戲本不差,戲唱好了,捧的人多,漸漸形成一種風氣。而姑娘家們有樣學樣,瞧着戲子們穿戴漂亮,光顧藍田玉行的自然也多。如此便又是一個良性循環。”
聽到這裏,修屏遙的心裏已然有數,“而芸蛾和玖娘關系改善,定然也是你戲本的功勞?”無非是請兩人合作演一出戲,搬弄一些煽情的橋段,騙人幾滴眼淚罷了。
水沁泠垂眸笑笑,“少女情懷,難免耍些小脾氣。原本就沒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言。”
“嗤,說得自己好像七老八十了一樣。”修屏遙把玩着茶杯,眸中彌漫起深色的大霧,透出一絲冷笑的意味,“這就是你竭盡全力替我完成的事?”
“沁泠不才,還請修大人評點。”水沁泠虛心一揖。
Advertisement
“若滿分為十,我給你——”修屏遙皮笑肉不笑,眼底一片幽暗,“三分。”
水沁泠的身體猛地一顫,咬緊牙關,“還請修大人賜教。”
“其一,手段單一。”修屏遙氣定神閑地喝了口茶,“你所用的無非都是商場上的一些手段,收獲的也不過是一時的效益,可曾想過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憑這間茶樓掌櫃的朽木腦袋,不懂經義不讀兵法,除了會撥幾下算盤之外簡直一無所知,等下次再出什麽狀況,你難道還要替他當軍師,替他出謀劃策?”
他撇嘴冷笑,接着挑剔道:“其二,動機不純。寬袖束腰的衣裳,原本就是你們水家綢莊流行的衣服樣式,你故意讓她們穿上這種衣裳引領風尚,難道不是為了自身利益着想?水沐清想在京城另開分鋪,你這當妹子的便提前為他打下市場基礎,啧啧,真是兄妹同心呢。”
不顧水沁泠煞然變白的臉色,他最後一針見血地指出:“最後,你真以為,我讓你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為了看你有幾分随機應變的本事?呵——”他笑容極冷,“攬顧客,寫戲本,和市井百姓打成一片,賺了一點錢便心滿意足——這,就是你的人生價值所在?若真如此,你何不直接跟随你的大哥到西域經商去,還來這裏做什麽?還跟着我做什麽?”
水沁泠的眼眶頓時便紅了。從來沒有人會這樣批評她,指責她——即便是爹娘夫子也從來沒有!怎能不委屈?她知道自己不及大哥和三弟聰明,卻也因此比他們付出更多的努力啊!自從爹娘去世這麽多年以來,又有誰曾否定過她的勤奮與刻苦?
讀書破萬卷又能怎樣?到最後竟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三分”——全盤否定!
滿腔的激憤找不到宣洩,水沁泠把拳頭捏得死緊死緊,也絕不肯讓自己掉下一滴眼淚!她可以認錯,但她絕不肯認輸!絕不!
“修大人教訓的是,是沁泠愚昧,不知變通。”她誠懇俯首,“但沁泠自問沒有私心,之所以換上寬袖的衣裳僅僅是因為這式樣更适合唱戲而已。”她努力眨去睫毛上的霧氣,擡起眼來又是從前的神色朗朗,漆黑的眸子沉靜無波,“另外——誠如修大人所言,我心知這樣做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所以這半個月來不曾停歇地游走于市井之間,試圖尋找治根治本的方法——讀書!唯有讀書才是興盛之道!無論老少,亦無論男女——”那瞬,她竟笑了起來,整個人變得說不出的明媚生動,“我寫戲本,我教姑娘家們唱曲,絕不是為了嘩衆取寵,而是想用自己的文辭塑造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巾帼英雄形象,我想讓所有的姑娘家都明白——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同樣能做,男人可以應試從官,可以在戰場上披荊斬棘,指揮千軍萬馬,女人為什麽不能?”那最後一句,說得滿腔熱血,大氣凜然!“而現在,請修大人睜開眼睛,豎起耳朵,看看這整個街巷的變化——”她轉身推開雅間的窗戶,晚風撲面而來,她深吸一口氣,“敢問修大人看見了什麽?又聽見了什麽?”
“啪——”是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音。修屏遙霍然拂袖站起,胸中一陣激蕩——就是這樣!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結果!大街小巷,不分貴賤,女子皆以讀書為榮!
水沁泠——她竟真的做到了——
這二十幾年來,他考驗過多少晚輩後生,他們每一個都熟讀四書五經,通曉天文地理,他們指點江山高談闊論,卻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像她看得這樣長遠!
鸾姬太後在開國之初便立诏準許女子應試從官,參與軍政。為何至今都沒有出類拔萃者?風氣未成——風氣未成啊!民間的女子,無論為妻為妾為婢,大多只懂得繡花織紡,又有幾個熟讀兵法策略、經史子集的?
巾帼不讓須眉——
鸾姬太後,這下你該感到欣慰了罷?你要等的人,已經來了——
“哈、哈……好一個‘女人為什麽不能’!”修屏遙縱聲大笑,一手捉住她的頭發,低低地一嘆,“頭發又落了許多,這幾日辛苦你了吧?”他柔聲問,竟有絲憐香惜玉的意味。
水沁泠咬緊下唇不說話,害怕一開口便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這個男人——在那樣辛辣的冷嘲熱諷之後,竟不痛不癢地問一句:“這幾日辛苦你了吧?”沒有半點出自真心,他的眼神——那種言笑自若、指掌雲雨的驕傲飛揚,只讓她從骨子裏覺得寒冷。
她抿嘴苦笑,前所未有的挫敗感遍襲全身。她終究贏不了的——縱然得到他的認可,卻依舊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這個男人,太自信,太……可怕……
卻已經不能回頭了,她所有的意圖都被他一眼閱盡,而後天就是發榜日期。
一切,都是未知。
走出如悅茶樓,天邊暮色又深了一層。
水沁泠恭敬跟在修屏遙後面走了幾步,忽聞他笑道:“離得那麽遠做什麽,回頭看你好費力氣。”他并不回頭,卻有意放慢腳步,顯然是在等她。
水沁泠遲疑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獨步天下,卻始終孑然。一剎那間,心裏竟無端湧起一股念想,她是否能夠與他站在同樣的高度,并肩看這日月更疊,錦繡河山……
“還是說,你打算永遠當我的跟班?”修屏遙話音未落,水沁泠便跟了上來,與他并肩。即便如此她依舊保持着一段距離,那是她的底線,修屏遙笑了笑也不為難,“你怎麽不問我,這大半個月來究竟去了何處?”
水沁泠微微一笑,避重就輕道:“修大人公務繁忙。”
“‘公務繁忙’這種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更像是諷刺。”修屏遙勾唇輕哂。她甚至沒有聽自己繼續說下去便直接岔開話題,當真是對自己的事絲毫不感興趣?啧,他又開始牙癢,“我見書架上面的書被調換位置過,定然也是你的功勞?”
水沁泠這才想起——“有兩本書被歸錯類了,沁泠原想征詢修大人的意思,但後來——”後來他一直沒回別苑,她便也忘了,“沁泠擅自翻閱,還請修大人責罰。”心想他連那些書的擺放位置都記得這麽清楚,可見平日裏是經常看了。這位“大貪官”遠比她想象中的要博學。
“你是例外。”修屏遙冷不丁道出這一句,“若換作他們随便進來,我定要剁了他們的手。”免得摸髒了那些書。
水沁泠聞言心下一笑。這算是……他格外開恩?倒也不壞。
“姑娘家少去沾酒為好。”修屏遙突然又道,似笑非笑地睇了她一眼,“你不是我的女人,我自然強求你不得。你當是為了自己着想。”
突然變得柔情的話語聽得水沁泠的心口猛一跳,不可置信地擡起眼來。這人怎麽像突然轉了性,變得這樣平易近人了?明明方才還喜怒無常得像個地獄羅剎——“修大人?”她讷讷地喊了一聲,像是要喊他的魂回來。
“怎麽?看見鬼了?”修屏遙好笑揚眉。她裝傻的樣子當真很傻呀。
水沁泠搖搖頭。
“你就不樂意聽我對你說這種話?小女子——”按捺住想要一口吃掉她的沖動,修屏遙戲谑着伸手要去擰她耳朵,但他的動作卻在聽到水沁泠接下來的話語時僵在半空——
“修大人究竟在藏什麽呢?”水沁泠忽然輕聲問道,她的眼裏有種認真的迷惑,深深的,靜靜的,“修大人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喝酒,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她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修屏遙陡然發現自己被欺騙了——這姑娘分明是極擅長與人對視的!她毫不避諱毫不躲閃,就那麽靜靜地望着你,仿佛,只一眼,就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把你穿透過去,你心裏若有鬼便一定不敢去回應,因為所有的哪怕一絲一毫的怯懦都将變得無所遁形——
這念頭一閃,修屏遙的直接舉動竟是——長手一攬,“咚——”水沁泠的面額生生撞上他的胸膛,差點沒痛得叫出聲!
“哦、呀,有蝴蝶呢。”他掌住她的後腦,笑得眉眼裏春意叢生。
我還有蜜蜂呢!水沁泠簡直哭笑不得,這男人怎麽可以這般狡詐?原本她——
她一瞬茫然,原本什麽?原本她就要看出他的心思了嗎?但——他心裏藏着的任何人任何事,根本與她無關吧?何必自作多情。
理智的潮水将一些不該有的情愫無聲湮沒,水沁泠閉了閉眼,忽聞頭頂傳來“呵”的一記輕笑,“這是什麽?”修屏遙擅自取出她袖口露出半截的東西,那是一個藍布紮成的小人,也沒有描上眉眼,單單只看得出腦袋和四肢,粗布裏面塞着棉花。
“你真的會紮小人?”想起她之前說過的話,修屏遙想笑卻笑不出來。邪門得很——那藍布小人明明醜得引人發笑,但不知為何,再一細看竟陡然有種教人悚然的靈異感。
水沁泠面上一紅,趕緊從他手裏搶回小人,退開步子,“讓修大人見笑了。”便在修屏遙看不見的瞬間,她的眼底分明流露出一種極怪異的神色,幽涼幽涼。
修屏遙眯了眯眼正要開口,身後卻響起一聲驚慌的叫嚷:“馬受驚了——快讓開——”
疾奔的馬蹄聲陡然近在咫尺!
“小心!”修屏遙本能地伸手要去拉身邊的人,卻落了空,便眼睜睜地望着那架失控的馬車從眼前奔騰而過——
仿佛全世界的聲音也在那瞬遁隐而去。
再擡眼時,水沁泠便站在街道另一邊,安然無恙。擡頭接觸到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竟讓修屏遙心裏無端冷了半截,似乎有什麽不可說的東西也在那瞬赫然清晰。先前那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并沒有半點脫離最初軌跡——馬車過來時她只是本能地躲閃,跑到另外一邊。前因後果,卻已預示了某種不可逆轉的未來:她永遠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邊。
修屏遙猛然回想起初次見面時,馬車颠簸,她寧願夾傷自己的手也絕不肯靠到他那一邊,多麽固執,近乎頑劣!偏這一切水到渠成——他們的本性,注定了将來會形成針鋒相對的局面。他們彼此心裏都有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平生再怎樣知己知彼,也絕不可能完全契合。
“修大人!”失控的馬車終于被截停下來,而坐在馬車裏的人,竟是——陸尚書陸寅!
“陸寅,你有沒有數過自己長着幾顆腦袋呢?”修屏遙長指撫唇,笑容不達眼底。
恍若五雷轟頂!陸寅連滾帶爬地從馬車裏面出來,“修大人,修大人饒命啊!”
修屏遙眯了眯眼,“說啊,你究竟有幾顆腦袋?”夠不夠他擰的?
“修大人!”
如喪考妣的哭饒聲從人群裏傳出,水沁泠便靜靜地站在遠處看着,面無表情,“陸寅……”她緩緩撫摸着那個藍布紮成的小人,自言自語,“你知不知道……”
半個月前她曾紮了一個同樣的小人,在上面寫了一個人的名字,然後被一針穿心。
那個名字叫——
陸寅。
夢魇深深,水沁泠重又回到那年的盛宴,她站在曲回的延廊上,看着那個中年男人牽着小女孩的手從她面前走過。她恍惚地跟在他們後面,但他們看不見她。
“爹來考考沁泠的記性好不好?”中年男人的聲音溫和慈愛。
“好啊,爹要怎麽考呢?”小小沁泠眨着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眉睫飛舞。
“等一下爹會帶你去見很多叔叔,你把他們的模樣和名字都記下來好不好?”男人聲音溫柔含笑,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那樣隐晦的情緒卻是小小沁泠聽不出來的。
“可是,我不喜歡總記着一個人的臉呢。”小小沁泠皺皺鼻子,很是俏皮可愛,“他們肯定不像爹娘和大哥那樣好看,記住了會做噩夢的。”
“就算會做噩夢也要記住他們,記在骨頭裏,靈魂裏,化成灰也不能忘。”中年男人伸手撫上女兒的發,他垂了眼簾,身後的水沁泠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卻可以猜到……當年被他掩蓋的情緒,并非怯懦,或許是悲憤和無奈吧,“絕……不能忘。”
小小沁泠疑惑地擡起眼,今晚的爹爹很不一樣呢。不對不對,其實爹爹從兩個月前就變得跟以往不一樣了,但是究竟發生什麽事了?“爹?”
便聞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爽朗笑聲,“水兄,別來無恙啊。”
“這是陸寅陸叔叔。”中年男人笑着摸摸女兒的頭,“快喊陸叔叔。”
小小沁泠擡起眼便看到那張陌生男人的臉,那張臉,今生不忘,一如那個名字——陸寅。
“陸叔叔!”小女孩嘴甜喊道。
……
水沁泠再也移不開步子,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延廊深處,不——不能過去!那裏是萬劫不複的深淵,他們都是想要害您的人啊!爹——爹——
“爹!”一聲疾呼,水沁泠猝然從噩夢中驚醒,脊背冷汗濕透。
還是那個夢,糾纏了她十幾年,那一張張醜陋猙獰的面孔,一直,一直,不能忘卻。
水沁泠疲憊地按住額頭,“借刀殺人究竟能不能成功呢,一切,都要看修大人的意思了。”她喃喃自語,遂起身披了外裳,往屋外走去。
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隐約可以看見遠處亭臺樓榭的輪廓,盡管殘月還在枝桠梢上窠着,靡靡的一點收斂的光,“對了,上次那本《孝漣太後秘史》還沒看完呢。”水沁泠猛然想起來,便快步朝書齋的方向走去。
“吱呀——”小聲推開書齋的門。
水沁泠前腳還未邁進,卻已呆在那裏。為何竟是……這樣一番情境——
男人依舊支着單膝倚坐在窗檻上,望着窗外一群撲棱棱飛過的白鴉。熟悉的場面,或許唯一改變的只是光影的效果罷了,或許,這光線也是極擅長故弄玄虛的,它可以将世間的人和物統統縮小成極細微的一點,卻也可以将之擴大成不容忽視的寬度厚度,生生地,将寂寞拉長,變形——
那日她們都站在亮處,談笑風生面不改色。而今日——她越過一室的黑蒙望過去,那個男人的背影,陡然延伸出一種悲涼的意味,所謂“孑然孤老”四個字,真真便是這世間最殘忍的結局——而他一直,像這樣,孑然一身。
心裏某個地方酸疼了一下。水沁泠閉了閉眼,不——又是那種迷離情亂,不該有的!她應該裝作看不見,然後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不驚不擾,是再好不過的了。
水沁泠才一轉身——
“小女子。”聲音裏滿滿的戲谑調笑。
水沁泠的背影僵了半分,深吸口氣然後微笑,幸好,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那個惜花成癡的風流男人根本就與那四個字無關!孑然,孤老——絕不可能是他!“修大人,早。”她垂眉略施以禮,端的是娴靜乖巧的笑容。
修屏遙斜挑了眉,“怎麽不自己進來?還需我請你不成?”
水沁泠便依言走了進去,也無需禀明,便徑自從書架上取下那本秘史,“偌大別苑,也只有這裏最能讓人靜心了。”她實話道,“哪怕日後離開了,卻還惦記着這裏的書的。”這大個月來她一有空便到這裏來看書,書齋裏有許多她不曾見過的奇文異史,真真令她愛不釋手。
“只惦記着這裏的書?”修屏遙揚眉。
“姐妹們自然也極好的。”水沁泠溫聲笑笑。
修屏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有些事——是時候該同她挑明了,“過來。”他笑着招手,些許暧昧的口吻掩飾住了眼底一瞬的精光,“再給我謄幾個字。”
“這次是要抄什麽?”水沁泠熟稔地取過筆墨紙硯,便見修屏遙随手遞了一張名單過來——
“明日要張貼出去的紅榜,可別将名次抄錯了。”
水沁泠心下一驚,擡眼便撞見他眼底雲霧沌沌的笑意,長指撫唇,“有機會參加殿試的,唯有紅榜前兩百名,你心裏定是清楚的吧?”
水沁泠接過那張名單時手指分明有一絲顫抖。鋪開鮮豔的紅紙,提筆蘸墨,她鎮靜寫下榜首一位:洛時阡。
這洛時阡是何許人物?她心中無底,卻也能猜到,必然是這位右大臣內定的人選。
筆鋒未頓,接着寫下第二位:譚亦。
水沁泠終于忍不住蹙起眉頭。修屏遙有意将譚亦排在第二位,卻是她不曾料到的。當日譚亦被上官歏賞識,修屏遙本是不齒,何況他與上官歏針鋒相對的地位,依他的張揚傲氣理應不買左大臣的賬才對,為何卻——
“切莫忘了,這次會試雖由我主持篩選,但殿試卻是由老骨頭掌權的。”修屏遙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唇角勾起一個弧度,“我選的人他不用,他想用的人我不選,兩方都得不到好處,這游戲還要怎樣玩下去?倒不如依了他的意願,給他一根苗子好了。”
原來如此。那麽譚亦和洛時阡必然也在殿試三甲之內了。水沁泠心下淡淡嘲諷,原來左右大臣之間還有這樣的潛約定,難怪鸾姬太後力整官制卻力不從心。那麽最後一個名額……她能不能争取得到?
暗暗為自己捏了把汗,水沁泠又接着謄寫下去,轉眼已有近百個名字列上紅榜,卻遲遲未見自己的。握筆的手終于有了停頓,還未詢問出口便聞他輕漫的笑聲——
“你道,我該将你的名字放在哪個位置才好呢?”
水沁泠端端竟打了個冷戰。原以為早已習慣他的試探,再怎樣的挖苦和打擊也能保持表面上波瀾不驚,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幽暗的,懾人的眼神——
水沁泠抿唇沉默許久。這一回答,或許便是她最後要邁的一道坎,稍有疏忽便極有可能前功盡棄。
“你就那麽想當官?”修屏遙輕描淡寫地又問一句,笑笑,“待在閨中描蝶繡花不好嗎?”
猶如冰棱橫生,比當頭潑下的冷水還要冰涼徹骨。水沁泠終于按捺不住,“修大人到現在才說這番話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曾經多少次的明探暗訪,難道她的立場還不夠清楚明白?他心血來潮将她留在身邊,而她也不負厚望加深了他的興趣,幾時令他失望過?這場會試,她不求名列前茅,只需入這前兩百名便行——只需入了殿試,她便有足夠的把握博得太後的青睐!
“若非想憑自己的真本事入這官場,我為何不學他們——花錢買通官路?”
她指着紅榜上那一個個名字,那些人她大都認得,他們——連四書五經都背不全,無非是花了些銀兩買來紅榜的一席之地。可她不想花這個錢,不想花大哥的錢,她水沁泠從來就這麽固執己見——她想讓大哥看到,就算擺脫水家的財力,自己也有辦法闖出一番天地!
“哈、哈!”修屏遙聞言反而大笑而起,突然伸手取過她手中的紅榜,“水沁泠,究竟是誰更不負責任呢?”他反問一句,指點起紅榜上的字跡,“當日我看中你,确實是因為你的字——我很驚奇,一個姑娘家竟能寫得這樣潇灑流暢的一筆草書,行雲流水,大氣渾然,說明你絕不是平庸之輩。而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筆處都處理得非常圓滑巧妙,将那股霸氣都磨成了恰到好處的低調,剛柔相濟——說明你亦懂得收斂鋒芒。”他皮笑肉不笑,“這樣的人才,我自然求之不得,所以将你留在身邊,還派人周密保護你的安全。”
水沁泠的下唇已被咬出青白的齒印,只聽他接着又道:“而現在——你的字裏面已經流露出不安分的戾氣,說明你已經迫不及待要飛出去,另尋新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你在身邊?”他的眼裏一片無垠的黑暗,笑容極冷,“我費盡心思栽培你,将你認作心腹,到頭來卻要看着你為別人辦事,說不定到時候與我作對的便是你。究竟——是誰更不負責任呢?”
水沁泠的身體克制不住地顫抖,緊緊抓住桌緣才勉強穩住。功虧一篑——她的浮躁,迫不及待想要飛出他掌心的渴望,終究還是被他看穿了嗎?她無力苦笑,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向來克己自律的她——竟然連這樣不理智的情緒都表現得這般明顯?
是否因為那些不該有的微妙心思,不止一次失去冷靜的情迷意亂——因為連自己都無法容忍,所以愈加坐立難安?開始害怕這樣危險的心情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才想着趕快逃出他的視野,另尋一處庇蔭……
她不明白,又或者——其實只是她道行不深、定力不夠,到底輸給了他。
他已經不留餘地将一切挑明,她若繼續留在這裏,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吧。水沁泠自嘲地牽了牽嘴角,轉身往外走。
修屏遙沒有留她,無動于衷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眼底的精光明暗莫測。
極細微的“啐”一聲響,伴随兩片鮮綠的樹葉自窗口落下,悠悠打着轉兒。
黑眸瞬間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