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鸾刀縷切空紛綸
為臣者,執笏也。
依照頤安國律,朝廷官員從三品以上,執玉笏進谏,前拙後屈;五品以上官員執象牙笏,前拙後直;其後執竹木笏,七品以下官員不執笏。“笏,禮玉藻。笏天子以球王。官分九品,執笏者各司其職,次第進言,不可逾越。”——語自《頤安正史》。
書齋之內,水沁泠略微驚奇地盯着桌上那方金笏。純金打造的笏板,長約三尺有餘,底面浮雕着鳳凰的暗紋,貴氣宛然。這樣奢侈的東西,乍看只覺得是與納言進谏沾不上邊的。
拿來顯擺的還差不多。水沁泠暗暗吐舌。
“這可是先皇禦賜的玩意兒,連老骨頭也讨不到的。”修屏遙觑她一眼,想到接下來要看她的“好戲”便愈加的興趣盎然,“此次會試人才輩出,不知水姑娘可有把握擠入前兩百名,參加最後的殿試?”他一面假裝正經地問着,一面轉身從書架頂端翻出一疊試卷,所有舉人及監生的答卷竟全部掌握在他手上。
所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是先皇給了他這樣的權力,便連鸾姬太後都颠覆不得。
“小女子不才,還需修大人手下留情才是。”水沁泠低眉順目,答得誠懇。
修屏遙不置可否地笑笑,輕而易舉便找出她的那份答卷,那卷面已全被墨汁污染,根本分辨不清原先的思路,他伸手撫上唇瓣,眼底笑意愈深,“你可還記得自己所答的內容?”
“忘了。”水沁泠誠實搖頭。早就料到這場會試的結果全在右大臣指掌之內,所以那份答卷原本就是她胡亂塗鴉,随性而談,她記得才怪。
“那我破例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重新作答一遍。”修屏遙指指桌上的文房四寶,“我倒要看看,同樣的試題,你是否能給我更好的答案?”
水沁泠沉默許久,搖頭道:“能不能用我,其實修大人心裏早已有數了,不是嗎?”她彎眉笑了一笑,一雙漆黑沉靜的眸子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目光,“修大人原本看中的就不是我的思路,而是我的字。”她從來低調內斂,唯有在說那句話時透出一股凜然的自信。她其實是個有銳氣的姑娘,只是她的銳氣絕不等同于驕傲——那是一種溫和的,鈍鈍的銳氣。是她的神韻,是她的風骨!“我相信自己的字,如同修大人相信自己的眼光——”
她不顧自己受傷的右手,揮筆蘸墨,潇灑寫下“國家”兩字,突然回眸嫣然一笑,剎那驚豔逼人,“我是怎樣的人,縱然霧裏看花,修大人好歹也能瞧出七分,不是嗎?”
我是怎樣的人,縱然霧裏看花,修大人好歹也能瞧出七分,不是嗎?
不——他沒有那個能耐,他僅能瞧出三分!只是三分而已!修屏遙的胸中莫名一陣激蕩,那一股無法言喻的滿滿充斥胸腔的情緒,不是氣,是欣喜!他簡直愛煞了她此刻揮斥方遒、意氣凜然的模樣!啧,他牙根極癢!恨不得連皮帶骨一口将她吞入腹中!
“修……大人?”水沁泠驚訝地看着他臉上的陰晴變化,也暗暗為自己捏了把汗。這人忽喜忽怒的可真令人提心吊膽。
“呵……”修屏遙低低笑了起來,咬着她的耳朵,“我極喜歡你的字啊,真是喜歡得心肝都疼了。”嘴上說着暧昧不明的話,一身的花草熏香也伺機貼近過來,“我馬上得去上朝,你便幫我将需要上奏的要事都抄在這金笏上,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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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沁泠眸光微閃,從容不迫地應了一聲:“好。”
并未出乎修屏遙的意料,水沁泠看似性子溫吞緩慢,做起事來卻毫不拖泥帶水,且上手很快,不消片刻的工夫便已依照他的指示将那些地方官員呈上來的公文篩選出來,抄在一旁的宣紙上。她自小練的便是草書,如雲如水,謄寫要事言簡意赅,遇到瑣事便一并删減,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平生一雙慧眼,能辨良莠。此姝若從官,定然五品以上。
修屏遙便坐在一旁悠哉地品着昨夜的殘酒,唇角勾起一個弧度。
“篩選好了,便用一般的墨汁抄在金笏上嗎?”水沁泠突然偏過頭問他。
似乎是被她眸中一瞬炫目的清光刺到,修屏遙竟頓了半刻,“你以為呢?”他笑着反問。
又要考她?水沁泠在心裏暗嘆口氣,掃視了一番書架,而後取過擺在最中央的一只紅木匣子,那書架上面落了一層灰垢,卻唯有這只紅木匣子依舊光新,定然是經常使用的。小心地揭開蓋子,她瞬間了然,“這是……霰水墨?”
霰水墨,江南四大奇墨之一,可以寫在金銀器物上,墨澤光鮮,遇水不化。
見修屏遙露出默許的目光,水沁泠颔首一笑,便又動筆開始謄寫。
心比凡人多一竅,觀察入微,善于推理。此姝若從官,當居四品以上。
思及此,修屏遙眸中笑意又深了一層。
而水沁泠不久便已謄抄完畢,卻是将金笏與那份底稿一并呈上,“還請修大人過目。”
修屏遙漫不經心地瞥了金笏一眼,臉色卻起了明顯的變化。想不到,完全想不到——她抄在底稿上的是刻不容緩的要事,然而謄寫在金笏上的竟都是些不足挂齒的瑣碎!
“沁泠以為,這些緊急要事,修大人自己心裏有數便好,未必要讓太後知道。”水沁泠眼簾垂得極低,讓人瞧不出她說這番話時究竟還在思量什麽,“鸾姬太後日夜操勞,早生華發,為人臣子自然要替她分憂解難,這些煩心事單單交由修大人處理便再合适不過了。”
“哈、哈,好一個替她分憂解難!”好一個面面俱到的玲珑人物!修屏遙攥着底稿的手已經興奮得在顫抖,連同聲音裏也透出一種近乎咬牙切齒的冷笑。水沁泠啊水沁泠,你的心裏究竟還藏着怎樣的心思?你究竟還能做到怎樣的地步?“那麽,你自己又記住了多少?”
“小女子記性不佳,抄過便忘。”水沁泠垂眉笑笑。
“先別急着撇清關系,我若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也不會讓你謄這些東西。”修屏遙勾唇一哂,把玩起手中金笏,“你以為,我會栽培一個過目就忘的蠢材當我的心腹嗎?”
水沁泠驚訝地擡起眼來。他的意思是……
滿意地将她臉上的表情納入眼底,修屏遙又笑,“哦、呀,剛才風太大,我沒聽清楚呢。”他傾身将她圈在桌角,薄唇貼着她的頸項,像是偱循誘導着他,“再重新回答我一遍,嗯?”
四目相對,水沁泠竟不避不閃,一字一字清晰答道:“修大人,我不想撒謊,方才抄下來的,我确實一個字都沒記住。但如果——”她輕巧一笑,“如果修大人重新讓我再看一遍,我同樣可以做到倒背如流。我天生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卻也相信勤能補拙,我若真正花心思去記一些東西,便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她的笑意浮在嘴角,但她的眼神誠摯而認真,幾乎就要讓人相信——她自始至終都不曾說過一句謊話。
修屏遙細細咀嚼着她的回答,突然眸中精光一閃,從後面按住她準備打翻硯臺的手,“你的小動作太多了。”他似不經意地笑道,慶幸自己逼得這樣近,所以沒有遺漏她眼中一瞬抵觸的情緒,盡管她從來不會将這樣的情緒寫在臉上。
哈——總算将她逼急了麽,之前不迎不拒,冷靜從容的态度果然也是假裝出來的吧?
原來如此——原來她也留着幾分姑娘家的青澀,原來她也知道男女大防的道理!修屏遙越想越覺得大快人心,這小女子總是不着痕跡地醞釀一些小小的陰謀,所以想故意打翻硯臺,澆熄這一室暧昧的火花——便可以借機逃脫了嗎?可惜她的小動作終究逃不過他的眼——
“不喜歡我靠得這樣近嗎?”修屏遙再逼近一步,偏要故意挑戰她忍耐的極限!
水沁泠終于嘆了口氣,搖搖頭,“我只是不擅長與人對視,因為輸的一方總是我。”她別過臉去,沒有再看修屏遙的眼睛,“我爹說,一個人的眼睛裏藏着最多的心思,若那些心思全被窺看了去,那麽這個人就沒有秘密可言了。所以我想——”
她咬咬唇,沒有說下去。
而修屏遙也已松開了她,他不急不怒,眼裏卻升起一種愉悅的笑意。是了,他之所以被她吸引,不正是因為那雙幽深幽深,深到望不見底的眼眸嗎?那雙眼睛裏藏着太多複雜的心思,越來越看不懂她,所以興趣才越來越濃,若秘密這麽快就被揭曉,反倒是他變得無趣了。
這場角逐,他比她更有耐心。
“替我将這裏整理一下,我去皇帝家坐坐。”
直至那個男人的背影消失在眼簾,水沁泠才松了口氣,“真危險……”她伸手撫上胸口,似乎還能聽到心跳淩亂的聲音。假的,都是騙人的——她的記性不好是騙人的,其實抄下來的東西她都一字不漏地記得。不擅長對視也是騙人的,其實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凝視別人的眼睛長達半個時辰。她急着想要逃脫,只是因為不能理智地應付他的靠近——
從未有過的迷亂……
當那殘酒的餘香攜着他的氣息撲面而至的瞬間,那樣強烈的壓迫感,她幾乎是醉了的。
她不知道那樣的心悸究竟意味着什麽,但她無法容忍這樣的意亂情迷,瑜亮之争,她已經輸了智謀,再不能輸掉一絲一毫的冷靜。
“小女子。”
原本消失了的聲音突然又回響在耳畔——
水沁泠心中一悸,僵了半分,“修……大人?”轉身望向窗口,她的臉上重又堆滿了讨巧的笑意,“咳……”終究還是察覺到一些尴尬與無措了,便拿衣袖掩了嘴假裝咳嗽。
這情境生得突然,修屏遙竟也有片刻的失神。皺了皺眉,興許是光線偏了角度的緣故,這小小的書齋也被隔絕成兩處景地,外面亮着而裏面暗着。他站在窗外面,端端一眼看過去,她的眉目竟變得說不出的娴靜,再一恍然,那黑山白水皆已入了畫。她又抿嘴笑了笑,并不似之前冷的漠然,而是一種從來只屬于江南水鄉的溫柔婉約——這樣的女子是很擅長用笑容來掩飾自己的無措的。
“修大人有何吩咐?”水沁泠小小聲問出。該不會是發現什麽苗頭了吧?
失态只是一瞬,修屏遙很快便恢複了經久不變的笑容,“呵——雖說都是些芝麻小事,到底還是缺少一個能真正幫得上手的人。”
水沁泠頓時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事無巨細,修大人只管吩咐沁泠便是。”說白了不就是變着法子來考她嘛。真不知道他這次的葫蘆裏又要賣什麽藥,她倒是有些期待。
“這裏位于京都最偏僻一帶,方圓十裏都在我的管轄之內,這裏的百姓見了我比見天子還親切呢。”修屏遙撫唇輕笑,竟毫不擔心說出這番話是對皇權的極大威脅,“佛曰,一花一世界,你若是有辦法能讓這裏的人安居樂業,也無異于治理天下了。”
難道他的權力竟已大到這種地步,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天子腳下開辟另一塊疆土,自封為王?水沁泠心下凜然一驚,卻不動聲色地聽他說下去——
“煩事有三。其一,東街如悅茶樓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每次去催稅總是哭貧喊窮,唉,真讓我頭疼。”修屏遙扶住額頭,似乎真的為之煩惱,“其二,西巷新開的藍田玉行裏的生意至今無人光顧,也讓我鬧心不已啊,”他假裝嘆息口氣,“不過最教我煩心的還是芸蛾丫頭跟玖娘的關系——”
水沁泠心裏有數,芸蛾和玖娘是他最寵愛的兩個女子,卻一直水火不容。而昨晚芸蛾便是因為和玖娘吵嘴,才賭氣跑出留香苑的。
“成大器者見乎細節。你若能處理好這些小事,何愁不能兼濟天下?”修屏遙彎了嘴角。他當真、當真很期待她的表現呀。
“沁泠自當竭盡全力。”
“誰家派來的殺手,調查清楚了?”
別苑外,修屏遙氣定神閑地坐上馬車,擡了一只手,問向身邊的琅崖。
“回大人,據待墨樓外的眼線跟蹤來報,昨日偷襲水沁泠的殺手最終進了京城知名的貴人綢鋪裏。”琅崖單膝跪下,将十幾枚細小的銀箭暗器裝進對方手腕間的暗囊裏,“若下官沒猜錯的話,貴人綢鋪定是因為忌憚水家将分鋪開在京城與之競争,才搶先一步殺人滅口。”
修屏遙不置可否地笑笑,悠閑道:“貴人綢鋪之所以在京城小有名氣,無非是因為創業較早,且買賬的多數是揮金如土的貴族,才勉強支撐它走了這麽多年。如今的夏當家更是經商無能,貨源單一,根本無法滿足更多百姓的需要,關門大吉是遲早的事。”他氣定神閑地斂了衣袖,唇角勾起半個弧度,“水沐清被譽為賈帝,馳騁商場無人匹敵,但凡識相的商家都會選擇巴結他,而不是公然與他叫板。你道,想要暗殺他的親妹子,得需多少膽識才夠呢?”
琅崖心下一驚,“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嫁禍給貴人綢鋪?
“倘若對象不是貴人綢鋪,興許我不會這麽确定。”修屏遙玩味一哂,昨夜他便派人專門調查過水家,包括水家許多不為人知的機密皆被他了如指掌——“水沐清私下已經答應出高價收購貴人綢鋪,年尾便在京城另設分鋪。而夏當家原本無心經商,自當求之不得,又豈會中途變卦,派殺手刺殺水沁泠?”
琅崖跟随他多年,自然看出了一點苗頭,“大人是在懷疑水沁泠?”
“在此之前,我确實懷疑是她自己玩的一場苦肉計,想借機攀附于我。”修屏遙眯了眯眼,眸中精光沉浮不定,“但現在我更相信,水沁泠只是将計就計而已,這不是一個圈套,而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殺機——除了我們,還有第三方從中作梗。躲在最暗處的那個家夥,才是真正想取水沁泠性命的人。”
“除了商場上的勁敵,還會有誰想對水沁泠不利?”琅崖不解。
“因為一個字,錢。”修屏遙長指撫摸唇瓣,笑得雲霧沌沌,“有錢不光能使鬼推磨,亦能使人神共妒。尤其是——當一個人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力時,他可以讓全天下成為他的仆人,也可能被全天下視為敵人。你,明白否?”他笑着打趣地敲敲琅崖的面額。
“難道……是左大臣那邊的人?”琅崖猜測道。
修屏遙但笑不語,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哦、呀,看來這個夏天不會太令人無聊了。”
自貢院會試時起,這一連環的精彩表演真真令他心花怒放、喜不自禁呀!原本只是水沁泠與那一方的恩怨,他卻很樂意被牽扯其中,或者說——他就是故意要攪和進去的!所以故意打草驚蛇,招惹那群殺手,然後順理成章地帶着水沁泠離開——至于真正的幕後兇手究竟是誰,他心裏已有七成把握。他倒也很好奇,對方還有怎樣高明的手段呢……
但——
無論如何,這小女子他是吃、定、了!
“今日是初幾了?”随口一問。
“大人,今日初七了。”琅崖想想又添了一句:“令千金今日回府。”
修屏遙微微一震,“已經初七了嗎……”果真是因這些天過得太無趣了,竟然連這麽重要的日子都忘了,“是啊……脂硯今天回家呢。”
脂硯,便是他的女兒。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女兒。
獨女雙十,與伊同齡。
不經意間,腦中竟浮現出另一個女子的面容,山眉水眼,有着雪白的肌膚和烏黑的瞳仁,鮮明的兩色沖撞卻意外和諧地融合在一起,乍一眼,并不出奇驚豔,再一眼,卻已沉淪——那是獨獨只屬于江南女子的溫婉秀麗、動靜相宜的氣質。當年那個姑娘啊,也是一樣的蘭心蕙質,淡漠內斂,眼神裏透出細膩的謎樣的味道。
“小女子家自姑蘇。”——當年怦然心動,初嘗情之澀果,竟只是因這一句。
小女子。姑蘇。如此不謀而合。
縱然斯人已去,卻怎麽——
多少年前她眉間的一縷輕愁,卻怎麽到如今還纏繞心頭,一滴泣血朱砂痣,生疼,生疼。
而他之所以對水沁泠産生興趣,甚至好幾次想要将她一口吃掉的欲罷不能——到底還是因為……覺得似曾相識吧。
“今日退朝之後便直接回府吧。”修屏遙困乏地阖上眼簾,半晌才又添了一句:“多安排些人手保護這裏,尤其是她,一根頭發絲都不能少。”
“下官遵命。”
待修屏遙再回別苑時,已是大半個月之後的黃昏。
微雲半卷,男人依舊輕步雅然,不管目的,只那麽悠哉地往前走着,倒有種貓樣的慵懶清閑。他的臉上并沒有笑,偏眉眼裏生生惹上了幾分調笑的意欲,他也不顧。衣袂的影子漸次零落在花樹間,偶爾呈出橘綠色,細看又像是煙熏的藍,但統統只是蜻蜓點水的一下,便又跟着主人去了。
低低的一串笑珠從那花籬深處傳出來,少女嬌侬的語調,甜軟如糯,膩人得很。
“噫,你竟認得這種螞蟻?!”
“呵呵,這是紅蟻,在北方極為罕見……呵呵是啊,它們嘴巴可挑得厲害,獨獨只愛吃這秋桑樹的葉子……不不,你偏說反了,別看它們只是區區螞蟻,卻極重情義的,若它們賴以生存的秋桑樹死了,它們寧願絕食,也絕不肯去尋新的秋桑樹呢……”
後面的聲音低了下去,聽不大真切,似乎提到“白鴉”,接着又是一陣子格格笑聲。
修屏遙腳步一頓,循着笑聲望去,只見身旁的枝桠上簇擁着累累石榴花,像是故意遮住了裏面的情致,竟看不見是哪家的姑娘在嬉鬧,不禁笑哂,“我莫不是誤入世外桃源裏去了?”
興致大好,他也不急着上前,便伫在花籬外面細細聽着。
“呵呵……其實這三者之間也是一個循環,紅蟻吃樹葉,白鴉吃紅蟻,而白鴉排出來的東西又能促進秋桑樹的生長,所謂輪回,便是這般相生相克,不滅不息。”
“天,天,沁泠姐你打哪聽來的這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那少女且笑且嗔道,原來如今坐在秋桑樹下聊天的便是芸蛾和水沁泠。
呵——她心裏面藏的東西是你想象不來的多。修屏遙心道,桃花唇勾起一個弧度。
“是它們自己告訴我的。”水沁泠笑着伸手撫上頸間的墨玉墜子,“早就跟你說過,我能聽得懂它們講話呀。”
她還真是三句話不離老本行,又開始故弄玄虛了。修屏遙撇嘴一笑。
“不騙你,”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語氣認真,“它們,都是我的老師。少了它們,如同戰場上少了一半的将士。我……輸不起的。”
修屏遙眼眸一眯,她最後那句話當真是對着芸蛾說的?還是……被她發現了什麽?
“我道為何,沁泠姐這般博學多識,聰慧過人,原來是有貴人——哦錯了,是‘貴牲’相助。”芸蛾笑着拿手指戳她臉頰,“沁泠姐你也讓我戴一下,聽聽這些鳥獸講話,好不好?”
“這……”水沁泠面露難色,“這塊玉是認主人的,只有水家的子孫戴了才有靈性。”
狡猾!修屏遙手指撫上唇瓣,眼底卻浮出贊許的笑意。撒謊容易圓謊難,也虧得她這般面面俱到,連退路都想好了。啧、啧,他開始磨牙,這小女子總能輕易撩撥起他的欲望。
他動身朝花籬裏走去,便見一株百年秋桑樹正值枝繁葉茂,樹下有石凳環桌,那兩個玲珑如畫的女子還背對着他有說有笑,言語間親熱異常。大抵是覺得不夠盡興,水沁泠順手端起桌上酒杯要喝。芸蛾趕緊攔她,“噫噫噫,姑娘家可不能喝酒的。”
“偏只男人能喝,女人就不可以?”水沁泠笑着揚眉。她一只手扶着額際,下巴微仰着,那細長的眉毛堪堪一挑,還未飲酒便已沾了幾分醺然醉意,整個人随性到極致,竟也俏麗到極致,真真應了“活色生香”四個字!誰曾見過這般靈犀逼人的模樣?連芸蛾看了也不由得呆了一呆,再回神時,水沁泠手中的酒杯已經送至唇邊,“我偏要喝。”她咕哝了句。
“嗳喲,是修大人不準的!”芸蛾失聲驚叫道,擰了她的胳膊一下。
“咳,”水沁泠只嘗了半口,果真不喝了,遂拿衣袖揩拭唇角,“修大人不準你們喝酒?”這是什麽道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他說最不喜聞見女人身上有酒的味道。”芸蛾扁扁嘴,一副委屈的模樣,“去年乞巧節我偷喝了點,他硬是兩個月都不和我說話呢!”
“哦,哦,”水沁泠應了兩聲,心思卻不知飛到了何處。不許女人喝酒的男人啊……是因為他心裏清楚,酒的味道,比那脂粉香氣還容易醉人呢,“那我馬上去洗個澡便是。”她手中的酒杯還是舍不得放下,不妨一閃神間卻被另一手巧巧奪去,緊跟着耳朵被人一擰——
“嗯、哼,有人不光偷糖吃,還偷酒喝呢?”
修屏遙笑吟吟地俯視着她,不等水沁泠出聲,便就着她喝過的地方将剩酒一飲而盡。
水沁泠睜大眼,只覺得自己耳朵被擰的地方又燙又癢,臉頰莫名紅了,“修,大人?”請問貓大人究竟什麽時候出現的?
“天地作證,芸蛾半口都沒嘗!”芸蛾忙着表明清白,見修屏遙飛來一個眼風便立馬會意——“那個,沁泠姐你先忙,我找玖娘對戲去了!”她飛快丢下一句便沒了影。
修屏遙聽了一懵,“對戲?和玖娘?”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那丫頭居然——
他心思一轉,便猜出是誰的功勞,松開手了了一笑,“先前交待你的事情,可都辦妥了?”
水沁泠恭敬颔首,“請修大人随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