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有青冥之長天
“到了。”
一路懶漫馭馬,直至上弦月已隐約有了輪廓,修屏遙才将馬車驅至留香苑前停下。
水沁泠偷偷掩去一個呵欠,随他下了馬車。面前是一個閑置的古老別苑,不同于官宦人家的闊苑豪宅,沒有紅牆綠瓦的鮮明對比,只是乍一看令人賞心悅目得很。即使年代久遠也依然被刷得粉白的牆,根莖分明的綠絲縧從牆頭耷挂着垂下來,點綴着幾朵紅薔薇,因着悶熱的夏夜而顯得有幾分意興闌珊,後面襯着白牆的背景,遠看倒像是白底瓷盤上的丹筆彩繪。
為什麽要帶她來此?水沁泠心下疑惑,面上卻安分地不言不問。
“賤蹄子!”忽聞一聲鮮辣的啐罵,一個綠衣小姑娘迎面跑了出來,原本眼眶通紅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見修屏遙卻立馬眉開眼笑,“修大人!”
“啧、啧。”修屏遙笑眯眯地上前擰她耳朵,不輕不重的,單看兩人的姿勢卻已暧昧至極,“芸蛾丫頭今兒個脾氣不小呢,可是誰招惹你了?”
被喚作“芸蛾”的小姑娘朝他擠眉弄眼,“嗳喲修大人,芸蛾已經十六啦,不能再被您擰耳朵了!”話雖這樣說,面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欣喜,“修大人您這擰人耳朵的習性也得改改了,被外人瞧見了是要鬧笑話的!”
修屏遙不以為然地揚揚眉,“可不是我擰着你的耳朵,是你吃了糖,耳朵黏着我的手不放呢。”他聲音暧昧,“這方圓十裏都是我的地盤,我心疼的人兒,有誰敢說一句笑話?”
芸蛾面色一紅,便要上前幫他牽馬,卻被修屏遙伸手攔住,他轉而問向水沁泠:“你懂馬語?”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倒像是故意要讓芸蛾注意起水沁泠的存在。
水沁泠心知他指的是她先前馴馬一事,便笑着解釋道:“實不相瞞,凡水家的子女皆有靈玉随身,且朝夕不離。大哥随的是青黃玉,能試毒;三弟随的是紫玉,能感應魔性;而我随的是墨玉,能夠通曉……咳,獸語。”
修屏遙饒有興致地看她從頸項摸出一枚墨色靈玉,紅繩相結,似一顆黑色淚滴流轉盈彩。
水沁泠溫和又道:“我從六歲起便會馴馬,是因為我能與它交流。而之前我坐在待墨樓窗邊,便恰好聽到窗外兩只雲雀議論着櫃中屍體,所以才……”她赧然垂眸,顯露幾分嬌憨之态,似不經意間看了芸蛾一眼,又是滿臉堆笑。
修屏遙眯了眯眼,有些了然于心的笑意浮出嘴角。啧,他果然沒猜錯,這小女子在旁人面前永遠是這一副溫順乖巧的模樣!
等到芸蛾牽馬離開,修屏遙才從袖中取出一枚金針,氣定神閑地看向水沁泠,“這就是你用來馴馬的東西?真令我大開眼界呀。”而他又豈會看不見她的小動作?她分明是用淬了麻醉散的金針紮入馬的穴道才讓它乖乖聽話,虧得她方才還面不改色地撒謊說自己懂獸語!
水沁泠無奈笑道:“多謝修大人方才沒有戳穿小女子。”心下又要嘆息連連,果然是她道行不夠啊,縱然騙過這世上所有人,也絕對瞞不過他的眼。這個男人啊……太聰明,太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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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屏遙眉眼輕佻,徑自伸手去撫她頸間的墨玉,“一個人若因一件寶器而無敵,那麽這件寶器定然比這個人更容易受到侵害。”所以她故意用這墨玉當擋箭牌,才能減少因自己智慧過人所承受的風險。他的眼裏浮出贊賞之意,“你又何必謝我。我看中的人,若連這點自保的本事都沒有,還能替我辦什麽事?”
而他之所以一眼看中她,是因為她的答卷,因為她的字——那行雲流水的清隽字跡猶在腦中回旋。縱然她表面上虛與委蛇,她的字卻絕對不會造假!
那寥寥幾百字,卻是她的骨骼,她的靈魂。
“你道,我究竟何時才能撕開你的面具呢?”說話間,那個男人的氣息已經噴灑在她的頸項,極近的距離,極度危險的誘惑。水沁泠茫然睜大眼睛,任由他的手指把玩着她的發尾,胭脂色的桃花唇一張一翕,說着清晰刻骨的話,“水沁泠,你可知道我有多牙癢,有多想……吃掉你呢。”
水沁泠縮了縮頸子,像是怕癢而細細輕笑起來,“呵呵,瑤池瓊漿玉露,便是因為凡人嘗不到,才更幻想其滋味甘美誘人。”而她又豈會不知?修屏遙之所以願意留她在身邊,不正是因為想要看透她,甚至牢牢掌握住她嗎?
如他這般驕傲張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男人,絕不容許有挑戰自己智慧的人出現,而一旦那個人出現了,他想盡辦法折磨蹂躏對方還來不及,又怎麽可能輕易放手?
“呵……”修屏遙暧昧低笑,可那笑容竟像是咬牙切齒的控訴。他的唇緊貼着她的頸項,似乎還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動。他真想——真想咬開她的血管,嘗嘗裏面的液體究竟是甜是澀!不錯,他簡直太想讓她屈服,太想将她捏在手心裏狠狠把玩了,可越是看不透她他反而越是興致盎然——
待墨樓中深藏不露的她,馬車上堅韌不屈的她,別人眼前嬌憨溫順的她,甚至是此刻,面對他放肆的輕薄調戲也不迎不拒的她,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又或者,其實哪一個都不是真正的她。
思及此,修屏遙眸中的暗色又深了一層,手指松開她的發尾。
“修大人……”直至頸間的壓迫陡然撤離,水沁泠才小聲吐了口氣,“時候不早了,修大人明日還需上早朝的。”
修屏遙撇嘴哼了一哼,“我若不願上朝,誰能強迫我不成?”如今皇帝昏庸,而朝中官臣貌合神離,縱然鸾姬太後垂簾聽政力挽狂瀾,也拿他沒法。修屏遙閑閑地支起下巴,興趣還逗留在她身上,“可別怪我不曾提醒你,女人若是一直憋氣悶肝,是會加速衰老的。”試探到現在都不見她露出任何尖銳的神情,她的脾氣也未免太好了點吧?
“憋氣倒是不會,”水沁泠抿嘴一笑,露出小小的酒窩,“我不高興的時候,會紮小人。”
“哈、哈……”修屏遙笑到不可遏止,萬千風情飛揚眉梢,春意叢生,“紮小人……哈……”
水沁泠低眉不語,暗暗在心裏道了聲:只有這一次,我可沒有騙你。
夜色如蔻。
“日起紛塵褪,餘風尚逞威。空中無水住,偏有亂花飛。噫呼,偏有亂花飛啊……”
水沁泠一面清閑地哼着自編的五言辭曲,一面沿着蒼苔小徑朝南而去,偶然途經一片無樹無花的淺草地,卻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
落入眼簾的是一所朱漆半舊的書齋,鎏金牌匾也被蒙上一層灰撲撲的浮塵,因為占地極廣反倒更顯得比別處寂寥了些。借着微薄的月色,水沁泠繞着書齋踱了一圈,發現書齋南北兩面的草色黃綠分明,像是故意被分隔開來。
有點蹊跷啊……
水沁泠蹲下身去撫摸苔草,指尖猛然一顫,縮了回來。像是發現了什麽天大的秘密,她又趕緊起身往前走,隐約有男男女女的嬉鬧聲從遠處高樓上傳來,浮躁的氣息彌留在空氣裏,那笑聲便像是漂浮在雲端裏的,好不真切。
“不成風氣。”水沁泠嘆息搖頭。先前還覺得這留香苑清雅別致,等進來了才知是上當。那白牆野薇的古樸純粹是用來掩人耳目的,小小一間別苑之後引出九曲回廊,越往裏走越能體會到紙醉金迷的奢靡無度,原來這留香苑根本就是那些達官權貴風流消遣的地方!
水沁泠淡淡瞥過一眼,那窗戶也沒關嚴,裏面縱酒豪賭的情形都叫她一覽無遺了去。
故意讓她留居在此,卻不交待任何事宜,真不知道這位修大人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水沁泠的視線逐一從那幾位身着官服的男人身上掃過,眼裏的流質倏然變涼,那個人——
“陸尚書今日怎麽也有興致來此?”
“我看是被家裏的母夜叉趕出來的吧?哈哈……”
屋裏面的吵鬧聲摻雜着賭牌聲一片混亂,水沁泠眯細了眼睛,還未瞧清那位“陸尚書”的模樣,不妨自己的耳朵被旁人一擰——
“又吃糖了。”
暧昧的氣息萦繞在耳際,更因沾了一身的脂粉香氣顯得分外纏綿蠱惑,水沁泠不大自然地撇過臉,“修大人。”這人屬貓的吧,走路都沒個聲音的嗎?
“哦、呀,”修屏遙也不撒手,滿眼調笑地看着她,“還是偷吃來的。”
也不知道是誰偷吃腥了呢。水沁泠忍不住在心下嘀咕。瞧他那黑發淩亂,衣衫半敞的風流模樣很自然地令人猜想到他方才做了什麽,“咳,”猛然被他似笑非笑地睇來一眼,水沁泠趕忙将視線撇開,“今晚……月色不錯啊。”
她讪讪賠笑,擡頭才發現月亮早已躲進雲層裏去了。
“嗯?”修屏遙的手指改為捉住她的頭發,也是不輕不重地扯了扯,“你常落發?”
“……”不必問得這麽直白吧?水沁泠繼續讪笑,“修大人有所不知,小女子掉頭發與動腦筋的頻率幾乎相等。”所以沒事不要再考驗她的智力了,看着一地的煩惱絲她也很煩惱的。
“嗯、哼?”修屏遙稀奇地瞧着她。他說話總會有些故意的抑揚頓挫,挑逗人似的,“都說熱鬧的大街不長草,聰明的腦袋……”他這次倒是給她留了些面子,沒将後面半句說出來,只是他的面部表情卻遠沒有那麽含蓄,“原來竟是真的,哈、哈……”
水沁泠牽了牽嘴角正要說什麽,忽聞裏屋一陣嘈雜,夾雜着男人的罵罵咧咧,緊接着“嘭”的一聲,不知是誰的後腦被按在窗檻上,震得窗前的幾枝石榴花一陣亂顫。
“發生什麽事了?”水沁泠微微探過臉,赫然看見窗紙上一攤血跡,裏面兩個戴着官帽男人已經扭打在一起。
一屋子的燈火缭亂中分明聽見有人喊着:“陸尚書!快住手……”
是那個人……水沁泠若有所思地看向修屏遙,“修大人不去理?”若她沒猜錯的話,這裏聚賭尋樂的官員應該都是在這位右大臣手下辦事的。
修屏遙無動于衷地撩了撩衣袖,一笑即去,“由着他們鬧吧。”
“可是——”水沁泠剛要開口,那個男人竟已潇灑地轉身離開。寬袖一掠竟生生帶走一陣香風,枝頭的幾朵浴露石榴花便被抖落了去,又似乎那花原本就是繡在那衣裳上面的,牽絲攀藤的也一并随着他去了。
水沁泠心下一狠,疾步走回窗前,“篤篤”拍響窗棂,“抱歉——啊——”
修屏遙還未走出幾步便聽見一聲痛吟,屋子裏的喧鬧也在那瞬戛然而止。
“這小女子——”修屏遙眯了眯眼,折身往回走。
原來竟是水沁泠的右手被夾在兩扇窗戶中間了,原本就受傷未愈的掌心重又皮開肉綻,水沁泠痛得直打冷戰,一張臉煞白如紙。
事出突然,那兩位激烈争執的官員也愣在當場。猛然驚覺事态嚴重之後手忙腳亂地推開窗戶,卻最先迎上修屏遙春意叢生的笑臉,桃花唇染了胭脂色,葳蕤生光。
“右大臣!”衆官員大驚,難道受傷的竟是右大臣的女人?轉而再一瞧那姑娘山眉水眼的玲珑模樣更是斷定了心中的猜測——要命了要命了,誰不知道右大臣不疼爹不疼娘,最疼枕邊女兒香,這等惜花成癡的風流男人豈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受半分傷害?
“很有趣,是嗎?”修屏遙拉開水沁泠的手,看向罪魁禍首陸尚書,嘴角還挂着慵懶的笑意,卻已從眼神裏透出一種逼人的威懾,“讓女人受傷,很有趣,是嗎?”
那一句話看似輕描淡寫,卻讓陸尚書吓得“撲通”跪倒在地,“下官該死!是下官有眼無珠——”
“好啊,那就把你的眼珠子挖了吧。”修屏遙悠然地撫唇笑笑,卻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修大人?”水沁泠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盡管她早就聽聞這位大貪官權傾朝野草菅人命,想要除掉看不順眼的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可如今親耳聽見這番話卻依舊心裏一悸。
“呵,”修屏遙低低笑了一聲,俯身咬着她的耳朵,“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結果嗎?嗯?”
水沁泠的身體猛然一顫。借刀殺人,以夷制夷——這,就是她想看到的結果嗎?她咬緊牙關,恭恭謹謹地躬身一揖,“是小女子有錯在先,小女子斷不該多管閑事,自讨苦吃。”
修屏遙不再說話,靜靜地凝視她許久,而後唇角勾起一個滿意的弧度,直接拉着她離開。
“嘶——”綠色的藥末敷在掌心,水沁泠吃痛地嘤咛出聲。
修屏遙斜挑了眉,氣定神閑地看着她,“之前不是好有能耐的嗎?如今也知道喊疼了?”一面揶揄着,一面從藥箱裏取出紗布幫她包紮好,動作極是輕柔娴熟。
當真是個憐香惜玉的男人。水沁泠眸光微閃,臉上卻堆出腼腆的笑意,“我只是不想看見別人受傷。從官之道,原本就是為了天下蒼生能夠安居樂業,少受傷病之苦。”
“為了天下蒼生……呵,真是好崇高的志向!”修屏遙輕聲一喝,神色突然嚴肅下來,“可本官偏要治他,你又能奈我何?”倒要看看她怎麽個兼濟天下?
水沁泠沉默了片刻才道:“官場如河,順流而下。如今下游水濁,已非一朝一夕沉澱的污穢,修大人若真想治他,恐怕還要從最上游的源頭治起。”
黑眸有一瞬的精光大盛,修屏遙面上笑容卻越發明顯,“你這樣說可是在教訓本官——上梁不正下梁歪?”
啧!他有些牙癢,這小女子似乎對那姓陸的格外偏袒,竟敢公然與他作對?!
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小女子不敢,只是陳述一個世人皆知的事實罷了。既然修大人有先斬後奏的權利,又何須詢問小女子的意思?”她的眼神依舊幽幽靜靜的,初看波瀾不驚,再一眼望進去卻只覺深不見底,“今逢頤安開國之初,朝中之事,百姓皆有目共睹——皇帝昏庸,不理朝政,幸有太後賢明,從旁輔佐,力整官制,卻尚且治不了這上游水患;上官大人清廉凜然,遇見修大人也需禮讓三分。小女子何德何能,豈敢對修大人說一句不是?”
其實她心裏早已有數,他這樣一問無非是想試探她的口風,順便提醒她不要忘記剛才發生的一切——“何況小女子已經吃足了教訓,越俎代庖萬萬要不得。”
修屏遙再度眯起眼睛,眸光明暗莫測。這姑娘面對他時總是一副乖巧順從的模樣,卻從無刻意逢迎的意思,是非曲直分得清清楚楚,嘴上說出三分,心裏面還留着七分,而那七分是誰也瞧不透的——或許正因如此才更令他牙根發癢,無法抑制地想要撕開她的面具!
好,很好,再好不過了!呵——“你可知,如今官場中最缺少的是什麽?”他突然問道,笑容斂去了冶魅的氣息頗顯得高深莫測。
水沁泠的眼神豁然清亮,“自然是清官,一顆赤膽向明月、仰不愧天心昭然的清官!”
“哈,清官!”修屏遙縱聲大笑,似乎還有更多的話,卻統統戛然斷在此處。
水沁泠些許迷惑地擡眼,他究竟想要說什麽?他那一瞬的眼神,究竟是嘲笑,還是悵然?為何她竟讀不懂他此刻的心情——不不,錯了,她從來就看不懂這個男人。也,不需要看懂。
“修大人若無其他吩咐,小女子便先告退了。”
翌日,水沁泠習慣性起了大早。
尚不足卯時,那樹葉罅隙間卻已篩出了白蒙蒙的天光,原本倒挂在枝桠梢上的微涼的黃花心子也被曬得瑩暖剔透,湊近了似能聞得一縷夏柚子的清香。晨間的風也是流動的,蟠結游弋的花樹影子便鋪在地上搖着晃着,像是銀镂的鈴铛串兒,單單只少了一點鈴響罷了。
水沁泠沒有去找修屏遙,而是徑自走到馬廄,那兒正有一個青衣小厮在喂馬。
“這馬廄真大,打理起來可也辛苦吧。”水沁泠笑着上前去幫忙,“這些馬兒也長得真像,平日裏會不會牽錯馬呢?”似乎只是随口一問。
因她原本就生得一副玲珑讨喜的模樣,又總是笑容滿面的,青衣小厮看見她,心下不由得多了幾分好感,便也樂意同她閑聊起來,“怎麽會認錯?別看它們長得像,細看還是有些區別的。”像是生怕她不相信,他便興致勃勃地指點起來,“吶你看,這匹棗紅馬是劉大人的,還有這匹,這匹是陸尚書的……”
是陸寅的……水沁泠眸光變暗,唇畔似隐一絲微笑。記住了最中間那匹白色駿馬。
兩人正聊得歡暢,那青衣小厮猛然憶起什麽,驚呼道:“糟糕,忘記修大人交代的事了,我先去南苑一趟,麻煩你先幫我看着。”他留下這句話便放心地離開了。
樂意之至。水沁泠在心下笑道。
“陸寅,你可還記得我,記得我爹呢……”那瞬,水沁泠的眼裏浮出一抹極淡的恨意,四顧無人,便悄悄自懷中摸出一個紙包,正要打開時,卻聞身後一記輕笑——
“哦、呀,小女子真是勤快呀。”
熟悉的帶些戲谑的語調,水沁泠慢半拍地回過頭去,卻在望見來人的瞬間呆了半刻。
離馬廄不遠處便是那個書齋,而如今男人便支着單膝倚坐在書齋窗檻上,只着一身淡白的底衣,衣襟完全敞開,自鎖骨而下的肌理曲線皆給人看得一清二楚。這個家夥從來放浪随性,不知收斂為何物,那底衫也并非純白,下擺繡着細碎的紫藤雲紋,與腰際那幾縷黑發纏纏繞繞糾結不清的,好似就要繞上花梁,開出濃黛色的花來。
突如其來的,水沁泠竟有一瞬呼吸不暢的感覺,“咳,修大人,早……早啊。”其實最後那層布也完全可以扯掉的,該遮的一樣都沒遮住。她在心裏添了一句,卻不料這一閃神的瞬間,那馬兒忽然來碰她的頭,“啪”,手中的藥包沒拿好,竟整個都掉進了面前的飲水槽裏。
糟糕!水沁泠心下大驚,餘光飛快一瞥遠處的修屏遙,他正巧下了窗臺,并沒有看見方才的一幕,但他如今正朝自己走過來!
怎麽辦?若她現在去撿肯定會被他當場發現,她知道的——她的任何小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可如果她不撿起來,那紙包漂在水裏那麽明顯,他一樣會知道那紙包裏面裝着的是什麽——後果更加不堪設想!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水沁泠的心跳也越來越快,怎麽辦怎麽辦?若是被他看出自己的企圖,她的所有努力便也付之一炬了。然而——正心急如焚時,她的眸光倏忽一亮,看見搭在馬廄欄檻上的一塊舊麻布——“真髒,該擦擦身子了。”她嘴上笑吟吟地說着,一面迅速抄手取過那方麻布,丢進水槽裏,并熟練地用麻布裹起那個紙包,擰成一團後再取出——
等到修屏遙走到她身前時,并沒有發現絲毫異樣。
“修大人怎麽也過來了?”水沁泠一面擦拭着馬背,一面回眸看他,笑意從容。
“你又想同我說明什麽?說明你吃苦耐勞、能屈能伸?”修屏遙斜挑了眉,倒是有幾分稀奇。她本是個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大家閨秀,在她身上卻沒有半點恃寵而驕的小姐脾氣,相反手腳勤快得很,“還是說——你是想向我證明,你和那些女人不一樣?”指的自然是他寵幸的女人。
“不不,修大人多慮了。”水沁泠不以為然地笑笑,“我只是閑來無事,想多了解這些人的生活和苦衷。”她言語誠懇,“若想治理天下,祿為蒼生,首先便要學會親近民意,不是嗎?”瞥見對方眼底的将信将疑,她抿嘴又笑,“修大人無需驚訝,這些事情我在水家也會做,嚴父慈母,是不會因為家境闊綽便縱容自己的孩子的。我爹——”她突然頓住,沒有說下去。
“聽聞令尊令堂過世較早?”修屏遙接過她的話。難怪水家的三個孩子很早自立,接替父母掌管家業。他倒是有幾分欣賞。
水沁泠低眉沉默許久,突然輕呼一聲:“噫,噫!我竟将飲用水當成盥洗的水了,這就去換一盆來!”她似乎急着想要逃開,手中攥着那塊麻布亦不曾放下。
修屏遙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精光起伏不定。竟是第一次見她這樣慌張無措——是因為他說中她的痛處了嗎?
“水沁泠,你究竟在藏什麽?”
呼——總算是化險為夷了。等水沁泠捕捉痕跡地處理掉那個紙包,整理好心緒回到馬廄時,修屏遙竟還在那裏。猛然對上那雙似笑非笑的眼,她心中又是一跳,這家夥不會是瞧出什麽端倪了吧?
卻見修屏遙悠悠一笑,“慌什麽?過來給我謄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