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閑敲棋子落燈花
雅閣外是黪墨色的天,雨下多時,偏一直不見停。
水沁泠百無聊賴地将下巴枕在手背上,烏湛的眼珠子緩緩掃過雅閣內高談闊論的衆學子,在其中一位青衫男子的身上稍作停留,而後慢條斯理地收回,阖上眼簾。
長發簡單绾了個髻,看上去平淡無奇的一張臉。或者應該說——那五官原也端正,只是拼湊到那張臉上便少了本有的靈韻,又像是被故意遮掩了什麽,連眼神也顯得有幾分呆滞。
女子的美貌,許多時候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易容是最好不過的辦法。
有些冷氣蔓延,卻并非因着這雨天。
雅閣內淡水清墨的味道香得有些古怪。
四面環有紅漆長幾,應試的監生莘莘滿座。最中央是張紫榆百齡小圓桌,香味應是自桌上的青銅熏爐裏散發出的,而如今那青衫男子便坐在桌旁。他的眼裏留着幾分疏冷,亦像是自恃才高的不屑,往往沉思多于說話的時候,倒是顯得有些不合群。西南角落裏是一個半人高的櫥櫃,櫃上并無多少繁奢的花案,卻是櫃環上扣着的那只青黃色的龜形玉鎖格外惹人注目。
有密有疏,有繁有簡,貴不顯奢。可見這間雅閣的主子品味不俗。
但那個櫥櫃擺放的位置着實突兀了些。
所有禮闱應試的學子一出貢院便被左大臣上官歏召集來此,喝茶聊天,閱盡百态。也不知這衆人口中的“大清官”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水沁泠懶洋洋掀了下眼皮,像是有感而發地輕嘆念起:“唉,斑鸠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何處西南……”
“嘁。”有道清晰的嗤笑聲,夾雜鄙夷,“是‘斑骓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吧?”
水沁泠聞言不好意思地一笑。這人什麽耳朵,念得這樣小聲都能被他聽見啊?
而這時青衫男子已經站了起來,走向西南角的那個櫥櫃。他先細細審視了那只龜形玉鎖一番,而後用手指在櫃角拭了一下,不知摸到了什麽,謹慎地放至鼻尖聞了聞。
被他發現了嗎?水沁泠悠閑地喝了一口茶,“好苦。”啧啧嘴,盡是說些無關風月的話。
辨出是血的味道,青衫男子的臉色瞬間一變,略有些急切地扣住那只龜形玉鎖,手指不停不知在上面撥弄了什麽,便聞“喀”的一聲,那只玉鎖竟被打開了!
而接下來的一幕才最令人觸目驚心——那個櫥櫃裏竟放着一具無頭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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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跡斑駁敗了顏色,分明已事隔多日,卻因櫥櫃裏底部塞滿了冰塊,才保證那具屍體沒有腐爛。而方才之所以感覺到異樣的涼意,定也是從這藏屍的櫥櫃裏洩漏出來的。
“喝——”所有在場的人都倒抽一口涼氣,除了水沁泠。她的眼神依舊涼涼的有些呆滞,好像在思索着自己的事,又像是在等着青衫男子接下來的言語,等着——在雅閣外看戲多時的老臣上官歏掀開珠簾,撫着胡須走到他面前。
“你叫什麽?”上官歏面色冷峻,但眼裏流露出分明的贊賞。
“回上官大人,學生譚亦。”青衫男子拱手作揖,清晰作答。看他舉止得體卻也不卑不亢,料想應是個正直的家夥。
水沁泠眼眸略垂,唇畔似隐一絲笑意。
“你是如何發現這具屍體的?”上官歏又問。
“回上官大人,學生先是見這櫥櫃的擺放與雅閣內的整體布置有些格格不入,便隐隐覺得藏着什麽名堂。”譚亦神色朗朗,有條不紊道來,“其後發現着熏爐內燃的是西域香料‘婆娑草’,這本應是種凝神靜氣的淡香,卻被燃得過分濃郁,像是刻意為了遮蓋某種不平常的味道,便想過來看個究竟——”他頓了頓,将周遭學子臉上的慚愧之色盡攬眼底,言語裏的自信便更甚之前,“結果,學生果真在櫥櫃上發現了一些血跡。”
上官歏聞言輕輕颔首,眼裏的贊賞之意愈加明顯,“欲為大器者,必先心細如塵。”他接着又取下櫃上的那只龜形玉鎖,“那麽這只鎖,你又是如何将它打開的?”
“這只鎖背面刻着九塊龜紋,令學生聯想到了算術學中的九宮圖。”譚亦轉而面朝衆生,詳盡解釋來,“這本是只機關暗鎖,唯有按順序敲下那九塊龜紋,方能将其打開。而九宮圖原理便正是它機關的破解之法。從一至九,無論橫豎斜三方相加皆得十五,按照數字應需擺放的位置,便可同理推算出敲開龜紋的順序。”
上官歏捋了捋須,目光冷邃似欣似嘆:“江山代有才人出。縱然數目不多,卻也能讓本官略感欣慰了。”在褒揚譚亦的同時便也貶低了其餘學子。
衆人心知譚亦已被上官歏看中,雖心有不甘,卻也不得不佩服對方絲絲入扣的推理。
而其中唯一沒有露出懊悔之色的,還是水沁泠。她的腳步略一上前,似有話要說,卻在上官歏接下來的言語中陡然一滞——
“這件無頭屍案已交由民部提刑官追查數天,可惜至今還未查出兇手。”上官歏輕拍譚亦肩膀,眼裏藏有一絲捉摸不透的深意,“即日起,這件無頭屍案便交由你協助調查。想必你是不會令本官失望的。”
譚亦面露喜色,“多謝上官大人賞識,學生必會竭盡所能!”
那瞬,水沁泠眼裏分明掠過一抹異樣精光,卻只是一瞬,便又悄無聲息地退回了步子。
她又恢複成原先的姿勢,眼神漠然地望向外面的煙雨,有些懶散,有些漫不經心。
此時,便在雅閣對面不遠處——
簾缦雙疊的精致廂房,有一腰金衣紫的男人正慵懶地躺在藤椅裏,手指修長輕叩着椅把,壓褶了袖口處奢繁的鳳凰花紋。那本是件極講究的衣裳,偏穿在他身上總能透露出幾分随心所欲的味道來。衣襟往下敞開大半,倒像是故意朝人展示他線條優美的鎖骨。
再由頸項往上,乍一眼扣上心扉的興許并不是他無可挑剔的五官,堪堪只是那雙唇。
一雙本不應屬于男子的桃花唇,胭脂色,瑩潤生光。
此人便是朝堂之上與左大臣分庭抗禮的右大臣,修屏遙。
“啧,那老骨頭的新花樣真是層見疊出,每每都能帶給我意料不到的驚喜呀。”修屏遙眼眸輕眯,頗有些玩味的笑意浮出嘴角,襯得整個人都變雲霧沌沌起來,“對了琅崖,那個被他相中的小子叫什麽?”
“回大人,此人姓譚名亦,宣州人士,鄉試解元。其家境并不甚寬裕,父母早逝,由其姐撫養長大。”站在身後的琅崖恭謹作答,見身前的男子氣定神閑地飛來一個眼風,馬上會意,便繼續道:“下官以為,譚亦确實是個人才。據說他天資聰穎,還曾得罷官返鄉的魏尚書作詩誇贊。”
“人才?”修屏遙一聲輕笑,不知是同意還是否然,“苗子倒是不差,就是不知被那老骨頭相中後會歪長出怎樣的莖葉。”長指悠然撫唇,笑意愈深,“何況,我倒覺得,若論心智,那水家的丫頭也未必輸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水沁泠?”琅崖微愕,“那個從頭至尾都不曾說過話的女子?”
“她說了。”修屏遙豎指輕搖,“且字字珠玑。”
琅崖略一沉吟,不禁失笑,“下官記起來了。她只念了一句詩,還有錯字,竟将‘斑骓’說成了‘斑鸠’。”
修屏遙只笑笑,沒有再解釋下去,“斑鸠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他重複念起那句,可惜了這蕙質蘭心的姑娘,卻唯有他聽出了其中玄機。楊岸斑鸠,本是古傳奇中的“悼喪鳥”,在人死之後飛至屋前悲啼,哀悼亡魂。至于“何處西南”——指的自然是擺在西南角落裏的那個櫥櫃了。
這個水沁泠,分明是知道那櫥櫃裏藏着死人,卻故意不說。顯然是想先藏着鋒芒,靜觀其變。單在這一點上,她便勝出譚亦一籌。
但她後來邁出的一小步,究竟是想說什麽?為何之後卻又退了回來?
思及此,修屏遙撫唇而笑。這個姑娘……有點意思。
宿雨晚霁,馬車如今正停在待墨樓後苑,倒不知馭馬的小厮貪玩去了何處。待修屏遙照往常一樣悠閑邁步走近,車簾內怯藏的呼吸聲陡然變得驚亂起來。
眸光微漾,漸而浮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容。
緊随其後的琅崖正習慣性地要為他掀開車簾,卻被修屏遙攔住。他輕嘆一聲,語氣裏竟透露出幾分戚戚的幽怨:“這月圓之夜,奈何讓人如此寂寞?”
“……”琅崖面色一抽。明明還是青天白日的……想去花樓找姑娘也不必說得這麽隐晦吧?又不是大姑娘出嫁頭一遭,“那下官先行告辭。”倒是知趣得很。
修屏遙稍稍将簾缦掀起一角,輕盈一閃身便入了馬車。
意料之中被一只手掩在唇上,“抱歉,借個藏身的地方。”是女子的聲音,且是個手心溫暖的女子,柔軟的指尖滲透出淡淡津香。而那香氣也像是浸了水漬些微綿潤地彌散開來,如同她說話的調子,有些慢條斯理,卻并非讓人覺得怠慢或是心不在焉。
“請……不要出聲,我不想連累你。”換言之,若他出聲,便是自找麻煩了。
黑暗裏看不清對方的容貌,但修屏遙認得那個聲音——水沁泠。竟然是她?!
唇邊的笑意透出一絲玩味,“好……啊。”他很配合地壓低嗓音,只是這樣一啓唇,倒像是故意親吻她的掌心,蜻蜓點水的觸感,牽延出微妙的暧昧。
不料到他這樣配合,水沁泠反倒顯得不好意思起來,趕忙松開手,“抱歉了……”她讷讷重複了次,但除此之外竟不知說什麽才好,只能抿唇笑了一笑。
“惹上仇家了?”修屏遙狀似不經意問道,心下猜出了幾分——水家綢莊本是江南首富,當家大少爺水沐清更将龐大家業由小小蘇州城擴展至西域邊境,樹大招風,難免會遭來對手的嫉恨。而如今水沁泠躲在他的馬車上,八成是因惹來殺身之禍了。
水沁泠剛要開口,卻聞他聲線一緊:“有人。”
緊随着極細微的腳步聲自馬車外響起,定是來取她性命的殺手!水沁泠趕忙屏住呼吸,卻沒料到——修屏遙竟兀自掀了簾缦,手指一撚銀光乍洩,不知撒了什麽東西出去,只聽得外面一陣痛苦的呻吟——
“駕!”那個擅作主張的男人竟直接扯過馬缰,疾馳而去。
水沁泠的心裏“咯噔”猛一沉,瞬即明白過來——這人是故意的!故意打草驚蛇,驚動那群殺手,逼得她無路可退,若此刻跳下馬車便無異于找死——可他究竟是誰?
“你——”水沁泠才掀開車簾便愣在那裏。
怎會是……他?
林郊古道,那西邊的落日還期期艾艾地舍不得離去,鎏金色的餘晖方巧落到男人臉上,像是故意側過一半優美的頸子,襯得一雙桃花唇潤澤含光。他的臉上沒有笑,但那雙眼睛卻先替他笑了起來,笑的時候也是調情多于正經,那訴不盡的風流潇灑便都堆在眉梢。這個倚風策馬的男人,不是俊,不是美,而是——冶。
“修大人?”水沁泠這才認出那張臉,或許印象中只認得那一雙朱痣薄唇。不禁回想起初來京城時自市井間聽來的那首民謠——“若想為清官,對着上官歏喝清酒;若想為富臣,追着修屏遙屁股走。”
眸光一凝,她心下已有了新的打算。她從未想過要當富臣,但如今也只能跟着他走了。
“水姑娘別來無恙?”修屏遙笑着揚揚眉,并不曾回頭。
果然早就認出她了。故意截斷她的退路,是想讓她棄明從暗跟随于他嗎?抑或是——心血來潮想折磨她玩呢,誰不知道這位右大臣常以蹂躏他人為樂?水沁泠心思百轉,手心已經滲出冷汗,面上卻堆出讨巧的笑意,“小女子何其有幸,能得修大人相救。”
不料這一聲“小女子”更是引來修屏遙“哈哈”大笑,“你是小女子,我是大男人,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豈不正好湊成一對?”他眉飛色舞笑得頗為放縱,說出的話也忒的輕浮,偏是這诳語調笑間更依了他一骨子的風流,倒也絲毫不會讓人覺得不雅,“不如——”他突然松了馬缰,氣定神閑坐回她身邊,“小女子你許身為報,如何?”
盯得這麽近,是想從她臉上找出易容的痕跡嗎?水沁泠心下嘆息。如今前有狼,後有虎,只能硬着頭皮上前,先探探他的真實用意吧……“修大人的馬兒倒是聰明,自己也認得路呢。”她笑吟吟。就是不知道要把她帶到虎穴還是狼窩裏去呀——
“它是人來瘋,尤其見到美人更是馬不停蹄。”修屏遙笑得暧昧不明。
看看看,她的易容術果然不怎麽樣。水沁泠心虛地摸了摸面皮。
“聽聞令弟便是‘天下第一美人’?啧,水家的子女,似乎個個都是美人胚子呀。”将她的小動作納入眼底,修屏遙嘴角的笑紋更深,長指習慣性地撫摸着唇瓣,“我倒是好奇,你已經改了容貌,怎麽也會被仇家發現?”
水沁泠的臉色微微一白。這這這……這是什麽道理?是他先逼得她沒辦法下車,而如今卻要反過來懷疑是她玩的苦肉計,故意賴上他的嗎?“呵呵,若那些人有修大人一半明理,便不會将小女子逼上梁山了。”她的口氣似乎很委屈,有些嬌弱無助的味道,“這馬兒跑得真快,不免教人心慌。”
不止心慌,還心寒呢!真擔心這男人會不會突然變卦直接把她丢下馬車去!
“嗯?”修屏遙分明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唇邊笑意明顯變得惡劣,“誰說我不會呢?”
說罷大聲一喝——“駕!”
“呀。”馬車陡然一陣颠簸,水沁泠猝不及防,整個人都朝修屏遙傾倒過去,但她馬上抓住車轅穩住自己。而那兩匹馬仍像是發瘋一樣往前疾奔,沿路颠簸不斷,旁邊的男人卻牽着缰繩坐得穩穩當當,只眯着眼睛看她,幽暗無波的眼神像是在問她——“這樣,你還敢跟着我嗎?”
偏不服輸!水沁泠狠狠一咬牙,忽然雙臂一展,竟直接撲到馬背上!她一手死死扯住馬缰,另一手揪住馬的耳朵,對它說話:“馬兒乖……”
此姝倒是挺有韌性的嘛。修屏遙眯了眯眼,嘴角浮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他也不阻攔,便看着水沁泠怎樣馴馬,而她身下那匹馬仿佛通了靈性,竟真的緩下速度。但修屏遙怎麽也沒料到——
便在馬車恢複平穩之際,水沁泠卻手臂一松,直接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你——”修屏遙要想伸手卻已經來不及,“撲通”,看着她滾進了旁邊的淺水塘裏。幸好有草坡緩解墜落的趨勢,水沁泠并沒有受傷。
“咳,咳咳。”嗆了幾口水,水沁泠很自然地用衣袖拭了拭臉,擡起眼來,方巧對上那雙幽深的眸子。
修屏遙居高臨下看着她,桃花唇掀了掀,“美人計,是嗎?”
如今水沁泠臉上的易容物已經被水洗去,還原了本來的容貌。
“啧,”修屏遙伸手扣住她的下巴,笑得眉眼裏都是雲霧沌沌,“你還真會演戲啊。我道為何,那畜生跑得那樣快都沒能把你甩出去,你反而自己掉下來——”他輕蔑哼笑一聲,“原來是看中這塊水塘了,是嗎?”
所以故意讓他看見她原來的容貌,因此動恻隐之心嗎?
“修大人果真慧眼。”被輕易看穿了真實意圖,水沁泠笑了笑竟也不否認,“從前我讀《孫子兵法》時大哥便對我說,女兒家讀那些都是白費工夫,毫無可行之處。而我只需學會其中一計便能反敗為勝,便是美人計,但我——不服。”
她微擡了眼眸,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深如潭水,沉靜無波。平日裏堆聚在臉上的熱情和嬌态也全然消失不見,相反卻顯露出幾分疏冷之色,竟似脫胎換骨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熟讀各家兵法,雖然都是紙上談兵,但對戰場謀略也自有一番研究。與大哥所說相反,美人計被我視作最差勁的一計。所以——”水沁泠平靜地看着修屏遙,“若非最後關頭,我絕不會使這一計。”
修屏遙聞言哈哈一笑,眉眼飛揚,“所以你如今走到這一步,便是為了表明跟定我的決心?”
“修大人想要看到的,不正是這樣的結果嗎?”水沁泠反問一句。
依舊是她心平氣和的語調,透着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這姑娘從來不會将脾氣表現在臉上的嗎?修屏遙心頭一漾,這才想起細細瞧她——
平心而言,這小女子的真實模樣并沒有想象中的嬌美動人,那挂在嘴角的笑容也假得很,倒是不笑的時候要耐看許多——興許皆是因為那雙濃如墨染的眼睛在作祟,像是冬日屋檐下被冷霜打過的紅薔薇,初看時耷拉着腦袋萎靡不振,再看時卻連莖葉裏都透出濯濯的凜冽。
這念頭一閃,修屏遙胸中竟也一陣凜冽。縱然他久經官場閱人無數,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深深的,靜靜的——那是一種不屬于她那個年紀的,謎樣的眼神。
“為何當初不跟着上官歏?”修屏遙突然問出這一句,緊緊凝視着那雙眼,“你在待墨樓邁出的那一步,究竟是想說明什麽?”他到現在都想不明白。
原來他早就看出她不想跟着上官歏,所以才來拉攏她與上官歏對立嗎?終于知道這左右大臣都是一個德行,就喜歡藏身暗處閱人百态,身邊更有眼線無數。端的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難怪這兩人在朝堂之上鈎心鬥角,各自為營。
水沁泠心知再也瞞不過他,沉思許久才緩緩道來:“因為上官大人太過清廉正氣,他在百姓心中站得太高了。這樣的人,通常是不被容許有任何瑕疵的。”她搖搖頭,“換句話說,許多人寧願容忍一個惡人無數次的壞,卻無法原諒一個善人唯一一次的不好,偏偏我就是這樣的俗人。”她笑了笑,“同樣的不德不義之事,若由修大人來做,我會覺得情有可原,但若由上官大人來做,我——不能接受。”
那瞬,修屏遙分明在她眼中捕捉到一抹精光,一種類似戾氣的東西。
“哦?”修屏遙饒有興致地撫摸唇瓣,等着她繼續解釋下去。
“櫃子裏的那位無頭死者究竟是何身份,相信修大人心裏早已有數,不是嗎?”水沁泠莞爾一笑,眼裏卻并無半分笑意,倒像是種若有似無的諷刺,“譚亦當時得寵若驚,自然沒有工夫細看,那死者的手腕上分明有鐵鐐捆縛的痕跡,而且頸項上還留着劊子手所畫的紅砂印子。所以我無法接受的是——”她蹙起了眉,這時才顯露一絲異樣的神色,“那個死人明明只是一個被依法處斬的犯人,又怎麽可能會有兇手一說?上官大人卻偏要故弄玄虛,假借無頭血案之名讓譚亦去查案。而上官大人的真正用意是什麽,修大人又豈會不知?”
原本她上前一步,便是為了證實死者的身份,卻沒料到上官歏編出一個天大的謊言,頓然心灰意冷。
“哈、哈,”修屏遙拊掌而笑,再次感嘆這姑娘的蕙質蘭心,“到時候只需老骨頭借這‘驚世奇案’的名義大肆宣揚一番,随便捏造一個兇手,譚亦便能聲明遠揚,這狀元之位自然非他莫屬。唔——”他故意一頓,別有用心地觑了水沁泠一眼,“日後他封官加爵,青雲直上,興許會變成第二個老骨頭也說不定呢。”
言至此處,他話裏的用意再清楚不過,“你,竟不後悔?!”
她的資質不輸譚亦,若當初頭角峥嵘的是她,那麽被上官歏相中的也是她,而不是譚亦。常言道“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她難道就不後悔錯失良機?
水沁泠聲線平平:“我若是跟了他才會後悔。站得太高太遠,平白獲得太多殊榮的人,摔下來必然也會傷得最重。”她擡起眸子,目光無波無瀾,“上官大人是百姓心中的大清官,大賢臣,全京城的百姓都誇他剛正不阿,一身正氣。我欣賞正直的人,便一直将上官大人奉為神祇,可如今我才發現——原來神祇也有力不從心的一日。”說到這兒,她便笑了,那種毫無溫度的幽涼笑容竟生生牽延出一種,近乎是悲憫的味道,甚至連她本人都不自覺,“上官大人畢竟年邁,心有餘而力不足,故而會出此下策,想盡快扶植一個心腹來穩固自己的陣營,和修大人分庭抗禮。”她靜靜地望着修屏遙,“修大人閱人無數,譚亦究竟有幾分本事,能夠到達到怎樣的高度,沒有誰比修大人心裏更有數了。不是嗎?”
修屏遙不置可否地哼笑一聲,“他太自負。雖有幾分真才實學,卻不懂得收斂鋒芒,僅在待墨樓中一嶄露頭角便已樹敵不少,能夠活着挨到殿試算是他命大。”
所謂樹大招風,譚亦一介草民,卻被上官歏賞識,自然會得罪許多早早買通官路的權貴。誰能保證譚亦會不會不等到殿試便已死于非命了?從官多年,這樣的事他已見得太多太多。興許——呵,興許那個一時興起便摘了譚亦的腦袋當球踢的人——
就是他修屏遙也說不定呢。
“就算日後春風得意一時,也遲早會栽跟頭,姑且送他四個字——”修屏遙伸手将她從水中拉起,故意咬着她的耳朵道:“難、成、大、器。”
“不,修大人,”水沁泠卻是搖頭,“我更欣賞的,是他的正直。”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滲水的衣袖,涼涼地一嘆,“官場黑暗,到處爾虞我詐,誰的言行不留着幾分謹慎?我當時藏在人群裏故意不出面,便是考慮到象齒焚身的道理。而譚亦一無靠山二無後盾,卻不畏強權,想到什麽便說什麽。我——欣賞他。”她溫溫重複了遍,“我欣賞正直的人。”
修屏遙眯了眯眼,了然笑起,“因為你做不到他那樣。”
水沁泠略微垂了眼眸,并不否認。是了——她當然不屬于剛正不阿的那類人,否則她不會權衡利弊而選擇跟随于他。她亦不想站在太高的起點上,那樣太冒險。相反,若先一步陷自己于泥濘,反而留給自己足夠回旋的餘地,起碼,現在——她更情願尋他當庇護傘。
至于今後誰掌天下誰主沉浮,言之尚早。
那一剎,水沁泠的唇邊似乎隐着一絲微笑。她自認是個極有耐心的人,與其早早被推至風口浪尖,倒不如退一步靜觀其變。
“馬車上有幹淨的衣裳,去換一身吧。”修屏遙笑着轉身。此話一出,便也意味着真真要帶她一起走了。
“多謝修大人。”水沁泠暗自籲了口氣。不枉費她三十六計用盡,總算是通過他的考驗了。但她心裏有數,修屏遙之所以願意帶她走,是因為——她對他有利用價值。
她伸手摸到自己稀疏枯黃的發尾,苦笑一聲,“再這樣勞神費心下去,不消幾年就會變成禿子的。”
她其實真的不夠聰明,僅有的那一點天資能求自保便也足矣,每每另外花心思布局都會落下一大把頭發,想曾經一頭芝蘭秀發人見人羨,如今卻要提早步入謝頂老太的行列了。
然而面對這樣一個老謀深算的男人,她卻絕不肯認輸的。她清楚自己的智謀稍遜一籌,但她自認忍耐力極好,也知道遇事多思多想,勝過多說,也因此可以藏住自己的心思不被別人瞧出半分,“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向來以此律己。
“你跟着我,卻不會與我站在同一邊,我猜得對不對?”突然一個微笑的聲音打斷思緒。
水沁泠略微一怔,擡頭便發現他正看着自己受傷的右手。她心口一悸,張口欲言,卻被他輕描淡寫打斷:“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麽。你寧願逆着慣性被馬車夾傷手,也絕不肯靠到我這一邊,不就是想表明自己不會與我同流合污嗎?”他長指撫唇,那一笑,好似眉眼裏都是春意叢生,“不過你好像記錯了一件事,那些人……可都是心甘情願與我為伍的。”
聽他這樣說,水沁泠反而笑得坦然,“修大人的本事,小女子早有一番領教。之所以保持那段距離,也只是覺得……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眼眸,“男女授受不親罷了。”
“是嗎?”修屏遙不置可否地轉身,一笑即去,“真希望不久的将來你還能保持這份從容。”
水沁泠朝着他的背影微微一揖,“那麽,小女子争取不讓修大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