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少年似乎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石頭城中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何處,少年回來的時候,相貌已經發生了變化,少年長成了成熟男人,這期間至少有十年的光景,但男人的臉上還是帶着很溫和的笑容。
男人帶回了很多外面世界的故事,不僅小孩子們圍着他聽他講,有一些成年人也被他的故事吸引。
但男人卻不再被石頭城裏最有權勢的人看重,他們甚至不再允許他接近圓臺,連舉行最重要的與神明溝通的儀式,也不再允許他參加。實際上這也是男人開始勸阻族人不要去做的事,他告訴族人,那座湖是一座魔湖,湖岸邊的植物,吃下它的種子只是會讓人産生幻覺,那根本不是與祖先和神明溝通的媒介,而是魔鬼的化身。但并沒有人願意相信他,反而越來越多的人将他視為一個可怕的存在。
男人卻偷偷做起了另一件事,他從水道潛下去,到湖底去打撈起那些石頭人,搬到一條隐秘的隧道中。他與其他人不同,他對死去的族人充滿敬畏,于是雕刻起了這些逝者的石像。
自從男人回來之後,石頭城表面的平靜也逐漸被打破,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去探尋外面的世界,有些回來了,有些則再也沒回來。
留下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世代生活的地方發生了改變,外面的世界是未知的,同時也有着巨大的誘惑。但這就像是一個衆所周知的秘密,他們仍舊過着與從前一樣的生活,雕刻石頭,舉行儀式,等待祖先和神明的答案。
他們一直沒有等到祖先和神明的答案,卻等來了滅亡。
在某一次接連下了月餘的大雨後,石頭城中很多人都得了重病,幻境中我分辨不出到底是什麽病,但看上去像是某種傳染性很高的病症。男人開始試着說服族人到外面去救治,但沒有人聽,最後他被抓了起來。他的族人,那些留下來的人們,認為災難是男人帶回來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顯然對我所讀取到記憶的主人,也就是男人來說,是十分恐懼的。幻境中電閃雷鳴,石頭城變得殘破不堪,更加接近後來我們所見到的樣子。男人被綁在木船上,有一雙布滿皺紋的手,卡住他的下巴,将那種會使人發瘋的種子塞進了他的咽喉,同時一把匕首刺進了男人的心髒。
木船載着不斷發出嗚咽聲的男人駛向湖中心,血在泛着微光的湖面上顯得分外鮮豔。這顯然已經不是與神溝通的儀式了,更像是在懲罰一個背叛祖先和神明的人。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等待着男人變成石頭人的時候,湖面上忽然升起一片濃霧,濃霧很快蔓延到湖岸邊。人們發覺異樣,便向石頭城跑回去,濃霧卻一直緊追不放,轉眼間,便淹沒了整座城。
人們在霧中嘶吼、尖叫,在霧中他們看到了許許多多死去族人的臉,好似那些亡魂都随着濃霧來到了他們身邊。
我看到石頭城中的人們都變得癫狂起來,與那石柱上最後描繪的部分一模一樣,他們有的在哭,有的在笑,然後幾乎在同一時間,歸于沉寂,化作石頭,變成今天我們在石頭城中見到的模樣。
幻境中我也感到心下一涼,那個男人顯然已經被留在湖中了,并且很快會死去。那麽我現在看到的石頭城中的景象,就不可能是來自男人活着的時候的記憶。
難道我不僅讀取到了男人生前的記憶,此時此刻我正以一個亡靈的視角,觀看這一切嗎,還是說我也已經和他們一樣,變成了一個亡靈。
這段幻境絕對不是什麽讓人舒服的幻境,但我卻有種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感覺,就好像這個幻境中有什麽是我不舍離開的,雖然我跟這個石頭城絕對攀不上什麽親戚。
接下來的幻境,更像是許多個場景拼湊而成的。石頭城中的人們永遠定格在了濃霧中,濃霧散去,城中一片死寂。但是顯然有一個人還活着,就是在男人死後,繼續向我傳遞着記憶的人。
我感到耳邊漸漸聽到某種聲響,仔細辨別,原來是雕刻石像時,鑿子與石頭碰撞的聲音。
眼前也模糊起來,再對上焦時,我看到了一座石像,石像沒有完成,只有臉的部分比較精細,我一愣,我看到了男人的臉。
這個石像,讓我不由得想起墨脫深山中的那座石像,那是悶油瓶的石像,悶油瓶自己照着影子雕刻的他自己。難道那個男人沒有死?他也像是悶油瓶一樣,在給自己雕刻石像?
這個想法讓我有些毛骨悚然,但接着我便看到有一雙手輕輕地拂過石像的臉,十分小心翼翼,不像是對待堅硬的石頭,而像是對待某種柔軟脆弱的東西。這種感覺我更加熟悉。
我開始懷疑,我剛剛看到的所有的記憶,其實都來自另一個人,這個人将關于男人的所有記憶全部保留了下來,這個人究竟是什麽人我不清楚,但他一定和男人有着某種特別的關系。所以我從他的視角看過去,看到的是男人在石頭城中經歷的所有事情,而在男人死去之後,他開始雕刻男人的雕像,可能是作為一種紀念。
接着,記憶的主人,離開了石頭城。我想到男人當時離開的幾年,并沒有相關的畫面,想必傳給我記憶的人,當時并沒有跟随男人一同離開。我猜想他這次離開,可能是想去外面看看男人當時去過的地方。
眼前的畫面一轉,是一個小村子,“我”已經習慣了和外面的人進行交流,然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石像。幻境中我感受到了強烈的情感波動,直覺告訴我,這個石像和男人有關。
果然,“我”将石像拿在手中反複地看,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個石像是出自男人之手,很有可能是男人在城外的時間裏,給人雕刻的。接着“我”和村子裏的人交流了什麽,幻境中我無法分辨了,但接下來“我”所做的事情,讓我十分震驚。
“我”變成了一個盜墓賊,當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盜墓賊,“我”幾乎将附近所有村子的墳墓,全部都掘了一遍,因為某一些墓中會有男人雕刻的石像。
穿梭在連成片的墓地和孤墳野塚之間,“我”簡直像是一個鬼魅,挖開一層層的泥土,撬開棺蓋,也不在乎下面是正在腐爛的屍身,抑或是已經化成的白骨,只是為了找到男人曾經雕刻下的石像。
我恍然大悟,想到之前在甬道中看到的各式各樣的石像,竟然都是當年男人在石頭城外時,給人雕刻的用來陪葬的石像,而傳遞給我記憶的人,将那些墳墓一個個地掘開,就是為了将這些石像找回。
這種行為實在令人發指,然而這個人将石像帶回石頭城陰暗的地下,竟然比照着它們雕刻起來。
這大概就是為什麽我們之前見到的石像,大多數都是相同樣式的兩種,雕刻風格略有不同的原因。
這種執着已經近乎瘋狂了,旁人其實很難想象,在男人和全族的人都已經死去或者離開之後,他是怎麽“複制”了一個又一個石像,來度過一個又一個日日夜夜。
很奇妙的是,在雕刻這些石像的時候,我感到了幻境裏可以用溫柔來形容的情感。如果有一個對你來說很特別的人你永遠都無法再見到了,但是通過某種方式,可以讓你無限地去接近他,即使只是去接近他留下的痕跡,那麽一定也是滿足的。
我開始懷疑這段幻境的真實性,不是說它不可能曾經發生在現實中,而是這段幻境太像是給我量身定制的。讓我不得不相信它是真實發生過的,這本身就有些邏輯上的矛盾。
在那個男人短暫的生命裏,有一個人一直在默默注視着他,即使在他死後,也在用某種方式延續他的生命。
我之所以這麽想,是因為忽然想到,如果我死了,如果有其他人也能夠讀取到我的記憶,那他看到的,可能大部分都是悶油瓶吧。
幻境中的“我”最後做了一件我沒有想到的事,“我”乘着木船,來到湖中間,那裏已經有一條木船,上面還有一個木棺,以及“我”之前雕刻的石像。
“我”也吃下了那種致幻植物的種子,然後繼續雕刻石像,完成石像最後的部分。
眼前又閃過很多個片段,我沒有來得及分辨,死亡來得十分安詳,就像我從幻境中醒過來一樣。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抹了把臉,才發現自己竟然滿臉都是眼淚,哭得像個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