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陳燼再次出現在學校,已經是兩周後了。
當天晚上,在發現陳燼又一次出現自殘行為後,明知急忙聯系了陳燼的私人醫生。醫生的建議是親友的關心陪伴,以及可以外出散心,适當轉移注意力,以舒緩抑郁情緒和輕生傾向。
由于陳燼過去兩年曾經因為病情而請過許多長長短短的病假,加上有心理醫生為他開的證明,學校領導對他的病情也略知一二,因此,在順利辦完了請假手續後,陳燼就搭上了前往倫敦的航班,在那裏待了兩周。
剛去倫敦的前幾天,陳燼總會不由自主地情緒低落。坐在泰晤士河畔看日落會掉眼淚,站在倫敦塔橋下看墨藍色的晚空會難過,而當他置身于千禧之輪的乘坐艙內,在443英尺的高空俯瞰摩登倫敦時,卻只想往下跳。
到了夜裏,那是最難熬的時候。他根本睡不着,哪怕睡着了,也會在陰晦的黎明之前醒過來,然後看着橙黃色的日光一寸一寸地鋪滿整片天空,而他獨自坐在冷氣刺骨的房間裏,沒出息地掉眼淚。
所幸,明知是天使般的存在。他總會在陳燼掉眼淚的時候默默遞上紙巾,或者親自上手一邊把他的眼淚鼻涕擦幹,一邊開玩笑地說他比倫敦陰晴不定的天氣還要傷感,連泰晤士河都因他的眼淚而感性起來。
夜裏,當發現陳燼睡不着的時候,明知就會拉他一起玩電游。不玩電游的時候,他們就坐在種着迷疊香的露臺上,望着城市的模糊光點自在聊天。
他們聊得很泛,多數是兩個人上學時的一些趣事,比如陳燼小學時欠揍得偷偷喝光了明知的汽水,再悄悄往裏面灌滿礦泉水,之後淡定地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再比如,馬大哈地把明知的作業本一起帶回家,害得明知第二天交不了作業,兩個人一起站在教室外面罰站。
最無語的是,中學時踢足球,為了搶一個球,橫沖直撞的陳燼愣是把同隊的明知推到了客隊的顧問懷裏,進球了以後過于激動又将才剛站穩的明知一把推回了顧問懷裏,事後還恍若無事地問他們兩個臉怎麽紅了。
在明知的陪伴和開導下,陳燼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精神狀态也有了明顯的好轉。回國的那一天,看着陪自己熬了将近兩周的夜,臉又白又小,黑眼圈卻又青又深的明知,陳燼才發現自己和明知能夠成為好朋友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情。
于是,他不顧周圍衆人的異樣目光,在過安檢之前,轉過身來朝着明知大揮雙手,高聲喊了一句“柚子,回國見”,愣是将原本無語凝噎的明知惹得哭笑不得,只好也朝他揮着雙手,大喊“蘋果,回國見”。
從倫敦回來的陳燼,外觀上有了些明顯的不同:頭發理得很短,幾乎到了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的長度。倫敦的理發師覺得陳燼眼神裏有種偏離軌道的野生感,遂用剃刀在他耳上加深了銳利的分線,使得他臉上的瘦削更加一目了然,也襯得他的五官線條更加利落。
章緒說,陳燼如果不那麽瘦,可以去當模特了。
齊鳴贊同,說跟入學時比,陳燼這兩年的體重起碼掉了二十斤。
周五下午,上完專業課後,章緒和齊鳴問陳燼去不去上選修,陳燼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那你先回宿舍做完那個網課作業吧。”
章緒提醒他:“今晚九點截止。”
陳燼點頭:“行。”
說完,三人便分開了。
陳燼回到宿舍,打開電腦開始做作業。
等到陳燼把作業上傳完畢,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
陳燼揉了揉幹澀的眼睛,收拾好東西離開宿舍。
這時候差不多到晚上九點了,下課的人潮已然退去。教學樓就像是一臺有魔力的分離器,奇妙地凝煉了夜晚的單純靜寂和沒有壓迫感的空曠。
陳燼經過教學樓時,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夜風。
空氣中有種薄薄涼涼的味道,陳燼想,可能快要下雨了。
想着,他不自覺加快了腳步,倏忽在行走間聽見了整點的敲鐘聲。
陳燼下意識站定,擡頭往教學樓鐘面上望去。于是,在這萬分之一的偶然時隙裏,他看見了站在前方階梯上聊天的兩個人。
沒錯,沒有人能逃掉這該死的墨菲定律。
他停在一棵樹邊,頭頂的樹枝歪歪扭扭地朝天空高處伸展,跟他一樣孤立怪異。
陳燼站在樹下的陰影裏,看着階梯上那個舉止從容,溫和文雅的男人,以及他身邊那位端莊清秀的女老師。
陳燼笑了,多麽登對的兩個人啊。
他低着頭,沿着樹道往前走,從一棵樹走到另一棵樹,穿過光亮再進入晦暗,來來回回,循環往複,好像在跟誰玩着捉迷藏,捉的是他,藏的也是他。
陳燼走得很快,就在他快要走到樹道盡頭,從最後一盞路燈鑽進最後一片樹影的時候,突然有人大聲喊他的名字。
陳燼拔腿就跑。
他跑得不能再快了,幾乎跑出了百米沖刺的速度,可身後的人比他更快,一把拽住他,生生把他逼停在校道上。
陳燼很不高興,這裏不是他想象中的終點線。
“陳燼,這些天你去哪裏了?”
陳燼連眼皮都懶得擡。
賀前把他拉近自己一些,在微亮的路燈下,發現陳燼又瘦了點。
“我很擔心你,一直在找你。”
陳燼一點反應也沒有,冷淡得就像根本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話音剛落,陳燼突然有點反應了。然而,他只是低下頭去,蔑視地看着自己被人抓住的手腕。
陳燼嘴角的嘲諷和面上的厭惡深深地刺痛了賀前。
他深吸了一口氣,不管不顧地拽着陳燼往回走。
陳燼自然是不肯跟他走的,被硬拽着走了幾步後,他開始惱怒地用書包砸賀前的背。
這次不同上次,上次一束幾乎沒有重量的海芋便讓賀前輕易松了手,這一次裝着課本和筆電的書包狠狠砸在他的背上,也沒能動搖半分他手上的力度。
陳燼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麽,幾番掙脫未果後,又氣又急地說:“你瘋了!這是在學校,你不怕我喊出來嗎?”
賀前繼續拽着他往前走,堅挺的背影巋然不動。
風把他的回答傳到了陳燼的耳朵裏。
“你想喊盡管喊,我無所謂。”
說着,賀前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來看着陳燼,臉上是陳燼從未見過的神情。
“我也想看看,自己能為你瘋到什麽程度。”
陳燼怔了一秒,又被他拽着往前走。
快走到教學樓的時候,賀前把手擡高,朝前面喊了一聲:“劉教授。”
陳燼一聽,忍不住又開始生氣。
“賀前你是不是有病,拉我去見你的相親對象,是要我們分大分小來伺候你嗎!”
說完以後,他用力去掰賀前的手,掰不動就往死掐賀前的手臂,隔着衣袖,把賀前的手臂掐出了好幾道看不見,實際上又紅又深的指甲印。
有那麽一瞬間,陳燼察覺到賀前很輕地“嘶”了一聲,手上的力氣也有所松懈,還以為自己抓到機會可以把他甩掉了。沒想到賀前用力一拽,把他扯進了懷裏,僅用一只手臂就将他箍得動彈不得,還用另一只手把他的嘴捂得嚴嚴實實。
那位劉教授走到他們的面前,有些忍俊不禁地看着他們,問道:“賀教授,這是……”
賀前似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解釋道:“沒辦法,他太鬧了。”
話音剛落,陳燼立即不滿在賀前懷裏掙紮起來,卯足了勁用眼睛瞪他,拼了命地想要把他心裏罵賀前的話給說出來。
“唔唔唔!”
賀前低下頭來,板着臉對他說:“你安靜幾分鐘,等劉教授把話說完,我就松開你。”
陳燼瞪了他一眼,不知是累了還是放棄掙紮,倒真的消停下來了。
那位劉教授看着他們,抿嘴笑了一下,說道:“賀教授,你說得對,這孩子真的很特別。”
陳燼默默翻了個白眼,賀前真的很過分,什麽都跟別人說。
賀前微微搖頭:“劉教授,麻煩你幫我跟他解釋下。我說什麽他都不肯聽。”
劉教授擺擺手:“不麻煩不麻煩,有誤會是要解釋清楚的。”
“他叫……”
“陳燼。”
說完,她轉過臉面向陳燼,微笑道:“陳燼你好,我是劉楓。”
陳燼人動不得又開不了口,只好睜大眼睛看着對方。
他雖然幼稚,但不算不明事理。在這件事上,劉楓并沒有錯。
“那天在咖啡館,賀教授突然沖了出去,把我吓了一大跳呢。”
劉楓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賀教授這麽激動,以為他發生什麽事了,原來是怕你誤會了。”
劉楓跟他解釋:“你別誤會啊,我之所以知道你的存在,是因為賀教授曾經跟我提過他在兩年前遇見了一個很特別的人。”
聞言,陳燼擡頭看了一眼賀前,這人挺着脖子,也不知道在看哪裏,表情拘謹又嚴肅,嘴角抿得比直線還平,倒像是在跟誰怄氣一樣。
他把視線收回來後,劉楓接着說:“我和賀教授就是純粹的同事關系,平時還算聊得來。沒想到院裏的領導誤會了,編了個團建的理由,把我們騙了出去,我們還以為是院裏的教師都去呢,去到以後發現只有我們兩個,這才察覺情況不對。”
“陳燼,”劉楓稍停片刻,問陳燼,“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和賀教授聊得來嗎?”
陳燼搖了搖頭。
“因為,”劉楓看着陳燼的眼睛,很平靜地說,“我是無性戀者。”
聽見這話,陳燼微微睜大了眼睛。
劉楓眯着眼睛笑了笑:“我和賀教授都屬于被少數人接受的群體,所以我們更加尊重和理解對方。”
“不好意思,讓你誤會了。”
說完,她摸了摸鼻子,笑着講:“你沒看見,那天你走了之後,賀教授捧着一束皺巴巴的海芋,魂不附體地走進咖啡館的失落模樣……”
“咳咳……”
陳燼還想聽的時候,賀前驀然清了下嗓子,委婉地打斷了劉楓的話:“好了,劉教授,謝謝你,到這裏就好。”
劉楓朝陳燼做了個鬼臉,随後站起身來。
“那賀教授,我就先走了。”
賀前禮貌地朝她點點頭,道:“謝謝,路上小心。”
劉楓朝他們揮揮手:“周末愉快。”
說完,她便離開了。
劉楓走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陳燼靠在賀前懷裏,還在回想劉楓說的那一番話時,忽然感覺自己被松開了。
他回過頭想去看賀前時,賀前一語不發地轉身走了。
看着賀前漸漸遠去的身影,陳燼心中竟只剩下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