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倫敦時間晚上十一點,明知準點拿起手機與陳燼視訊。
當視訊通話撥了三次都沒人接的時候,明知開始覺得不對勁了,一邊拿着手機繼續外撥,一邊拿出備忘錄翻找陳燼物業的電話。
就在他快要翻到的時候,電話突然接通了。
“陳燼!”
明知移回視線正要說話,卻看見屏幕那頭出現了一張陌生男人的面孔,霎時大腦一片空白,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對方自然地跟明知打招呼,語氣溫和平緩。
“你好,柚子。”
明知一噎:“……”
下次回國,務必、絕對要抓住陳燼,讓他把名字備注給改回來!
對方大概見明知沉默得久了,以為他誤會了,便耐心地跟他解釋:“我本來不應該随便幫陳燼接電話的,但他還在睡覺。你好像打了幾通電話,是有什麽急事嗎?”
說着,他頓了頓,很有禮貌地詢問明知:“方便等他醒了再打過來嗎?”
透過手機屏幕,明知看見對方站在一面落地窗前,朝晨不太耀眼的日光明晃晃地滲透進來,為鏡頭打上一束恰到好處的側光,也讓對方的面容看上去更加清晰,尤其是那雙柔和的,善良無害的橄榄色眼睛。
明知遲疑了兩秒,開口道:“我能看一下陳燼嗎?”
對方點點頭:“可以,稍等。”
随即,明知看見屏幕搖晃起來,光線也變暗了些,應該是對方拿着手機在走動。大概十幾秒後,對方切換了鏡頭,在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光線昏暗的卧室內,明知看見陳燼蜷着身子睡在床上,手裏抱着一個看上去很軟的抱枕。
人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麽問題,像是真的在睡覺。
随後,屏幕又開始搖晃起來。過了少時,鏡頭切換回來了。
對方微笑問明知:“好了嗎?”
明知點了點頭,勉為其難地壓下了內心的好奇,跟對方說:“好了,我等下再聯系他好了。”
“好的。”
待明知挂下電話後,他跑到浴室,打開水龍頭,捧起冷水嘩嘩就往臉上拍。
室友剛好經過,随口問了他一句:“怎麽了?”
明知把臉埋在冷水中,含糊地講:“沒,就是想冷靜一下。”
室友聽了一臉納悶,沒說什麽就離開了。
***
陳燼與明知老友多年的默契,大概可以體現在他剛睡醒,明知的電話就來了這一件事上。
在此之前,陳燼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正常地睡過覺了。因此,當他罕見的不是因失眠而睜眼到天亮,而是自然醒來的時候,久旱逢雨的身體也有些不适應,整個人顯得有些遲鈍。
他慢吞吞地拿起手機一看,竟然都八點了。陳燼用手滑開屏幕,按下接聽鍵,明知的臉瞬間出現在屏幕上。
“陳燼,你有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
陳燼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不明所以地皺眉:“怎麽了?”
“你昨晚是不是沒回家?”
陳燼伸了一個懶腰,嘟囔道:“明知,你這種語氣很像查崗的女朋友啊。”
“你現在在哪裏?”
陳燼笑了:“這句更像了。”
明知冷靜幾秒後,對陳燼說:“你看看你現在躺在哪裏?”
陳燼聽了,低下頭去摸了摸被子,迷糊道:“奇怪,我家被子怎麽不一樣了?”
明知:“……”
安靜了幾秒,陳燼的迷糊勁突然過了,整個人一下子清醒了,沒有出現明知想象中的驚訝抑或失色,而是漫不經心地講:“哦,這是賀前的床,我記得他的枕頭。”
聽見這話,明知頓然無言以對,很想再去洗把臉冷靜一下。
過了一陣,他才開口:“你能跟我說一下發生什麽事了嗎?為什麽你會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床上醒來?”
陳燼下床,走去把窗簾給拉開,被明亮的陽光刺得微微眯眼,大腦的邏輯條理卻很清晰:“可能是他昨晚送我回家,然後我睡着了,他又不知道我住哪裏,就只能把我帶回家了。”
他轉過身來,又走回床邊坐下,抓着深綠色的被褥打量了兩眼,自言自語道:“賀前這個人怎麽這麽喜歡綠色,被子換樣不換色,兩年前兩年後都一樣。”
明知睜大雙眼:“什麽?”
“哦,”陳燼反應過來,不鹹不淡地跟他講,“賀前是我們學校的教授,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男人。”
話音剛落,屏幕那頭的明知用指節抵在鼻尖下,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當中。
過了一會,他欲言又止、面有難色地問陳燼:“你沒對人家做什麽吧?”
陳燼挑眉,看着明知講:“明知,你還真了解我。”
明知沒有出聲,擺出一副“那還用講”的表情。
随後,陳燼很不懷好意地笑笑,給了明知一個浮想聯翩的回答:“昨晚什麽都沒做,接下來就不一定了。”
明知有些嫌棄地白了他一眼,道:“無論是好事壞事,在你做之前,請先把藥給吃了。”
陳燼估計是人睡飽了精神也好,今天難得爽快沒有跟明知打迂回戰,直接翻開自己的書包,把裝在維生素瓶裏的藥拿了出來,就着昨天沒喝完的半瓶礦泉水給服了下去。
随即朝明知吐舌頭做鬼臉:“看,我今天是不是很乖。”
明知欣慰地點了下頭,語重心長道:“替我多謝賀先生。”
陳燼乖巧地朝明知揮揮手:“拜拜,我要去找賀先生玩啦。”
明知忍不住道:“你确定,不是去玩賀先生?”
陳燼擰眉看了他一眼,不滿道:“哎,怎麽把我的潛臺詞給說出來了?”
說完,他便把視訊給挂斷了。
精神得到足夠給養的陳燼,覺得今早的陽光特別和善,就像賀前一樣,讓他覺得自己暫時不是白天裏一無是處的幽魂。
陳燼從房間裏出來,赤腳走在冰涼的瓷磚地板上,走到客廳時,看見剛好從外面提着早餐回來的賀前。
他還沒有上班,卻也穿得整整齊齊,質感舒适的便服讓他看起來比在課堂上要多幾分随和;頭發沒有怎麽打理,自然地攏在耳後,幾绺較短的碎發随意地垂在額邊,看上去倒像個富有藝術氣息的生活家。
賀前唇角微揚,對他笑笑:“你醒了?”
陳燼還沒說話,他的視線就往下移到了陳燼赤裸的腳上,眼底閃着極輕的不解和無奈,道:“怎麽又不穿鞋?”
陳燼腦海裏飛快地閃過了被他忽視在床邊的那一雙拖鞋,睜眼說瞎話:“我沒看見鞋子。”
賀前把早餐放在餐桌上,與陳燼安靜地對視幾秒後,經過他的身邊,走進他睡的那間卧室,拿着一雙拖鞋出來。
他把拖鞋放到陳燼腳邊,陳燼卻沒有動。
賀前靜了少時,半跪下去,擡起了陳燼的一只腳,陳燼順其自然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看上去很是純良的陳燼,卻總是在做着十分頑劣的事情。
比如現在。
他搭着賀前的肩膀,手指正很不老實地玩着他的耳朵,目光停留在他柔軟的發根上,想起了一句莫名其妙的俚語:發根軟的男人很老實。
他總覺得這句話不是這樣說的,想着想着,人不知不覺走神了。心思正不集中的時候,賀前已經幫他穿好了兩只拖鞋,摟着他的腰站了起來,将臉埋進他的肩窩,嘴唇蹭着他的脖頸,飛快地說了一句很低沉的葡語。
“é Hora de Tomar um Banho.(你該去洗澡了。)”
說完以後,他就松開了陳燼,走到餐桌邊提起早餐進了廚房。
陳燼愣在原地過了一陣,最終結案陳詞。
這句話肯定不是這麽說的。
陳燼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由頭到腳都是賀前洗浴用品的味道。但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與穩重沾邊,這皂堿的溫厚感只有在賀前身上才能發揮出來。
陳燼出來的時候,餐桌上擺着琳琅滿目的早餐,以及放了一杯溫牛奶。
陳燼走過去拿起牛奶,喝了一口,滿滿的黑糖和牛乳的甜味。
他抓着馬克杯的彎柄,往發出聲響的房間走去,在裏面找到了賀前。
從門口進來,可以看見對面一扇透亮的黑格子窗,沿臺上放着鮮綠的蕨類植物。窗棂旁邊是較寬的黑胡桃木寫字臺和一把人體工學椅。寫字臺對面是一面巨大的書架,整齊有序地碼放着各種書冊,散發着一種淡淡的莊嚴與肅穆。
顯而易見,這裏是賀前的書房。
而書房主人,正背對着門口,以一種放松的姿勢坐在寫字臺上,捧着一只茶杯,慢條斯理地翻着書。他修長靈敏的手指在扉頁上弄出輕微的聲響,周身萦繞着柔和的光暈,在這幽靜的書房裏,給人一種與世無争的畫面感。
陳燼走到賀前背後,沒有發出一點動靜,慢慢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麽?”
賀前因他這驀然的親近而有些微怔,将茶杯放下後,扭過頭來看他。過了幾秒才開口,卻是答非所問:“怎麽了?”
陳燼把下巴收回來,站直身,在通透靜谧的日照中盯着賀前清澈的眼瞳看了一陣,把手裏的馬克杯遞到他面前。
“你嘗嘗,有多甜?”
賀前安靜地看了他一秒鐘,随即接過他的牛奶杯,喝了一口,抿了抿下唇。擡起眼來看陳燼,很認真地問他:“你不喜歡?”
陳燼覺得賀前的反應很有趣,靠近他一些,把牛奶杯搶了過來,笑眯眯地看着他說:“我只是想和你分享一下甜度,沒說我不喜歡。”
賀前看上去反應很淡,然而實際上,他把注意力全都分給陳燼頰上的那顆痣了。
陳燼拿着杯子走回到餐廳,在餐桌邊上坐了下來。沒過多久,賀前跟着也出來了。
陳燼安靜地欣賞了一會桌上中西各式的早餐,擡起頭來,問賀前:“教授,你每天的早餐都這麽豐盛嗎?”
賀前靠在沙發上,捧茶杯的手勢随意得很好看,誠實地向陳燼交代:“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都買了點。”
随後,他走到餐桌邊,指了指他最得心應手、卻并不需要多少技術含量的溏心蛋和蒸燒賣,說:“這兩個,是我做的。”
陳燼咬着拇指笑了一聲。
餐桌是一張不大不小的四人方桌,賀前自然而然在陳燼的對面坐下。
不曾想,他剛一坐下,陳燼的嘴角随而耷拉下來。
賀前不解地看着陳燼:“怎麽了?”
陳燼将筷子放下,十指交疊拄着下巴,定定看着賀前,開口道:“教授,你是要跟我做朋友嗎?”
聞言,賀前靜了兩秒,點了點頭。
陳燼有些嚴肅地對他講:“那你不應該坐在我的對面。”
在陳燼面前,賀前總是會在不經意間表露出他鮮少在外人面前有過的茫然。
“為什麽?”
陳燼的表情看上去前所未有的認真:“坐在我對面的,比我年長的人,我把他視為我的長輩。而你既然選擇了做我的朋友,那麽我和你便是平等的。所以你應該坐在我的身邊,而不是我的對面。”
說完,他停頓兩秒,用一種平靜而莊重的口吻對賀前說:“賀前,坐到我的身邊來。”
在那一刻,賀前心裏忽然萌生出一種很明确的想法:憑着優越的社會地位和占優勢的年齡差距便可以輕而易舉獲得想要的尊重,是一種極其蒙昧的愚見。
賀前站起來時,陳燼很自然地把旁邊的椅子拉到他的身邊,然後自己往裏面挪了挪,拍了拍椅子,對他說:“坐下。”
賀前坐下來後,一頓平等的、頗為愉悅的早餐便開始了。
陳燼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了,轉過臉來,近距離地觀賞賀前吃飯。
賀前往他碗裏夾了一只蝦餃,頭也不擡地說:“年輕人應該多吃點。”
陳燼把手撐在椅子上,搖頭說:“我不是年輕人。”
正當他要開口說“我十八歲成人那天起就老了”的時候,賀前又往他碗裏夾了一片培根,用一種再自然不過的語氣對他說:“你不是年輕人,你是小孩子,小孩子更應該多吃點。”
說完,他轉過臉來面向陳燼,十分真誠地征求陳燼的意見:“你想當年輕人還是小孩子?”
賀前這個人很奇妙的一點是,你只有與他面對面,近距離地看着他時,才能從他那雙孩童般天真的眼睛裏找尋到半點歲月的痕跡。甚至可以說,在陳燼面前,他恍然未覺自己将長者的姿态收斂得很好。
而只有在極少的瞬間,他才會不經意地流露出零星恰當的長者式關懷,同時也暴露了兩個人之間十六歲的年齡跨度。正是因為如此,這種橫貫在兩個人之間的年齡差,也讓陳燼覺得賀前更好玩,更容易被他打動。
于是,被賀前打動了的陳燼重新拿起筷子,咬了一口培根片,慢騰騰地說:“我還是當小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