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賀前的車駛出校門口,在升降欄杆放行之前,陳燼看見坐在控制臺裏面的人跟賀前點了下頭,随後裝作不經意、實則十分明顯地往副座上自己這邊瞥了一眼。賀前顯然也發現了,但他一點也不在意,自然穩當地踩着油門離開。而陳燼在對面忽然湧來、刺眼的遠光燈中,将賀前臉上的恬然從容觀得一清二楚。
也就在這個很短的瞬間裏,他意識到自己莫名就忽視了歲月和閱歷所賦予給賀前的,那種與他實際年齡相符、堂而皇之的自信和坦然。
但這并沒有影響到他在陳燼心裏好玩特別的形象。
車子駛上高架橋後,在兩邊川流不息的車潮中,賀前詢問陳燼他家的住址。陳燼報了小區的名字後,賀前便在導航裏面輸入了地址,大概需要半個小時的車程。
陳燼坐得很不規矩,光明正大地抱着手臂打量賀前,直到把專心開車的模範司機逼得違規走神,還得通過做點什麽來掩飾自己的分心。
而打開車內電臺就是最好的選擇。
但賀前沒能如願,因為陳燼在他行動之前用手擋了他一下。他的手指順其自然地觸到了陳燼的手背,剛想收回來時,被陳燼反手輕輕抓住了。
陳燼松松握着賀前的手,用一種很随意的口吻跟他說話。
“教授,你的手指這麽纖長,戴上戒指肯定很好看。”
賀前單手抓着方向盤,把一半的理智分給路況,另一半分給被右手上有意無意的微涼觸碰,想了想,開口道:“未婚人士不用戴戒指。”
陳燼很輕地笑了一下,指腹停留在賀前溫暖的手心裏,看着賀前起落有致的側臉,問他:“教授年紀這麽大了,還不結婚,不寂寞嗎?”
這顯然是個不太友好的問題,但賀前卻是一個和善的人,寬容地原諒了陳燼言辭裏的捉弄。只是他明顯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此陷入了一種審慎的思考當中。
陳燼是一個矛盾的人,他既為自己逞一時口舌之快而欣悅不已,又因自己的刻薄譏诮把好好先生逼得局促而感到愧疚。
他決定把賀前從困擾中解救出來,用指尖撫着賀前的掌紋,漫不經心地問道:“教授今年多大了?”
賀前像臺機器一樣自動回複:“三十六。”
“噢——”陳燼前半句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大驚小怪,後半句,他又恢複正常,用了一種平平無奇的語調陳述他所以為的事實,“比我大不了多少。”
這個時候,陳燼其實很不清醒。車內幹燥的皮革味道,以及安靜的氛圍令他忍不住犯困。但他很希望能在第一時間捕捉到賀前臉上的反應,所以他擡起頭,上身湊近了一些,很正經地說:“也才,十六歲。”
話音剛落,他感覺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上,有根手指微不可察地蜷曲起來,溫吞無害地劃過他的掌心;與此同時,賀前的嘴唇往上抿了一下,就像小孩子難過了然後輕而易舉地又被哄好了,泛着很天真的笑容。
奇怪的是,心情轉好的是賀前,而得到安撫的人卻是陳燼。
他捉着賀前的手,情緒裏的焦慮褪了下去,看着賀前說:“教授,你記得我。”
賀前單手駕車的技術十分娴熟,在順利地下了高架橋,平穩地彙入車流以後,誠實地告訴他:“很難不記得。”
是啊,陳燼想,這麽出格的人,這麽荒唐的事,很難不記得。
別人的十八歲在做什麽,陳燼不知道。但陳燼選擇在他十八歲生日的當天,和一個随機抽取,陌生的成年男人發生了性行為。
說起來,不知道是陳燼的幸運,還是賀前的不幸。
“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陳燼側着腦袋靠在座椅上,随性地揉着賀前的手掌,表情像個認真發問的幼稚園小朋友,絲毫沒有松開的念頭。
少了一半專注的駕駛,車速明顯慢了下來,而賀前臉上沉靜依舊,好似他完全沒有在意右手上童趣綿軟的探究一樣。
“這兩年,你過得還好嗎?”
話剛說完,陳燼立即使壞地捏了捏賀前的食指指腹,咂嘴說:“太老套了,這開場白。”
聽見這話,賀前臉上浮起了少許的苦惱,好像一個沒答對老師問題,得不到獎品的笨拙學生。
他沉默了片刻,開口講:“你對今晚提到的艾克哈德的《世界編年史》有什麽看法?”
一聽這話,陳燼臉上瞬時露出了一個很複雜的表情。
賀前在後視鏡裏看得明明白白,抿了抿唇,平靜道:“你沒有聽我的課。”
事實上,賀前早就知道陳燼沒有聽課。因為如果他有擡起頭來聽課,即使燈光再晃眼,面孔再繁多再簇擁,他也自信自己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陳燼來。
扳回一城的賀前并沒有得意太久,因為他碰上了從來不按章出牌的陳燼。
于是乎,下一秒,他的食指又被用力地捏了一下,而且這一下比起之前那一下還要重。
陳燼有些郁悶地打開車上的多媒體,切換到音樂模式,在纾緩輕柔的流動音符中,不客氣地霸占了賀前大半的注意力,把他的手枕在臉下,閉上了眼睛。
賀前有些無辜地轉着眼,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
其實他真正想跟陳燼說的是,再見到他很高興。
但當下顯然不是最佳時機,不過沒關系,以後還會有很多個最佳時機。
車子開到陳燼住的小區時,賀前平穩地将車停靠在路邊,旁邊有一棵很高的樹。
賀前轉過臉去,發現陳燼已經睡着了,随手将音樂給關掉了。
他側過身去,在馬路邊的燈下,看見陳燼的左臉貼着自己的掌心,垂下的睫毛纖細分明,頰上的痣清晰動人。睡夢中的陳燼看上去好像也不太安穩,睡着了還擰着眉頭。不過很乖,沒那麽張牙舞爪,也沒那麽容易受驚了。
賀前把頭靠在椅背上,目光融進樹葉投下的陰影裏,輕聲地對陳燼說:“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