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節課,往往都是學生最多的時候
偌大的教室裏,滿滿當當都是學生。老師還沒來,一片鬧哄哄的,像極了摻進空氣的碳酸汽泡。
三個人找了一個不顯眼的位置坐下。剛一坐下,陳燼就在書包裏一陣亂掏,手掌心早已汗濕。
又來了,那種心悸作嘔的感覺來了。他要趕在自己丢人現眼之前,先行麻醉自己的恐慌。
光天化日不容宵小,而陳燼不允許自己成為宵小。
他飛快地往嘴裏塞了一片褪黑素,用書蓋住腦袋,蒙頭睡下。
章緒和齊鳴瞅着他不對勁的狀态,一臉擔憂,但也沒辦法,只能在旁邊幫着他打掩護。
所幸上課以後,教授并不在意這些,整堂課都醉心于他的講授中。而課堂氛圍過于活躍,他也沒有注意到這一片來。
朦胧昏暗之間,陳燼半夢半醒,思緒好像飄浮在半空中。周圍時而響起的笑聲,仿佛遠海湧上來的浪潮,漫過他的耳邊,最後滲進他清醒的空隙。
陳燼這一覺睡得有些久,等到他醒過來時,才發現已經下課了,周圍的人正陸陸續續地從桌椅裏面往外走。
章緒和齊鳴兩個人也不見了。
他眯了一會眼睛才稍微清醒了點,腦袋發沉地收拾好東西,随後不知所然地沿着階梯往下走。
“陳燼——”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有人喊了陳燼一聲。陳燼循着聲音來源,朝講臺望了過去。
他的視線本應該停留在喊他的章緒身上,卻莫名其妙地略過了他,停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那是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士,留着一頭細密淺色的短發,随意齊致地梳在耳後,露出一張不典型的亞洲面貌:五官立體,高鼻深目,獨具一格的西方神韻。府綢布料的棉質襯衣穿在他的身上,熨帖而平整,沉穩得恰到好處,絲毫沒有給人嚴肅古板的印象。
他手裏捧着一本書,書頁翻了開來,應該是還沒來得及合上,封面似乎是漆紅色的。高挺的鼻梁上是金屬框邊的眼鏡,款式有些年頭了,不過依舊沒有掩蓋掉他那雙橄榄色眼睛的柔和光芒,以及他身上文雅的學究氣質。
陳燼看不出來他有多少歲,閱歷與心态可以模糊人的實際年齡,這間接影響到了人的判斷。
但他至少比陳燼大。
陳燼看了他多久,他就看了陳燼多久。直到陳燼将視線從投影儀的介紹頁上移回來,他還在注視着陳燼,手裏的書仍然沒有合上。
看上去言行端正,為人師表,眼神卻出賣了他。
陳燼決定對他報以一個燦爛的笑容。原因很簡單,他值得。
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值得,只有陳燼自己不值得。
章緒朝他招了招手,喊道:“陳燼,你快過來,第一節課要簽到呢。”
“好。”
陳燼走了過去,拿起筆,在名冊表他的名字旁邊,把自己的手寫填了上去。
随即,他擡起頭來,明目張膽與面前的人對視着,笑着說:“賀教授,你的課講得真好。”
賀前點了下頭,道:“謝謝。”
章緒和齊鳴在一旁佩服得五體投地,陳燼真是他們見過臉皮最厚的人,從上課睡到下課,還能面不改色地跟教授套近乎。
倏然間,後面響起了一個不大耐煩的聲音。
“你們簽完了沒有?”
是殷野。
話音剛落,陳燼的手輕微地抖了一下,原子筆從他的指縫間滑了下去,摔在了臺面上。
他下意識擡眼,從賀前的眼神當中,已經知道他将方才自己那一瞬的反應看得清清楚楚。
陳燼沒有說話,轉身直接走了。
“那賀教授,我們先走了。”
身後,章緒和齊鳴匆匆扔下一句,也跟着走了。
三人走到樓下,陳燼就和章緒齊鳴二人分開了。
他往校門的方向走去。
這時已經過了八點半。夜風有些透,路燈下的樹影晃晃擺擺。遠處放射塔的燈光忽明忽暗,看似很近,實際上卻很遠的架橋公路在孤獨中不知通向何方。
陳燼整個人困乏得很,許是褪黑素的作用還在繼續,他覺得自己像是用漿糊粘起來的一具完整能動的骨架,赤裸裸、涼飕飕地暴露在空氣中,只憑着風向和意識随波逐流。他恨不得自己變成一只信天翁,高高越過城市的上空,穿透光暈的迷霧,然後飛回家去,平躺在床上,不安穩地做一個又一個的噩夢。
他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犯困,又在該休養生息的時候精神抖擻。
路面的人影被拖得斜斜長長,模糊得将近失真。陳燼整個大腦浸沒在倦意的潮湧當中,逐漸越走越暴躁。當他快步穿過人行線走到校道對面以後,猛地将手裏的書包往地上一扔。
“能不能不要跟着我了?”
他低聲吼了一句,身後人的腳步陡然一頓。短暫的沉寂過後,有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對不起,不過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好。”
陳燼扯扯嘴角,語氣不怎麽好地說:“賀教授,你一向都是這麽熱心助人的嗎?”
話剛說出口,他就後悔了。
他憑什麽把氣撒在一個無辜的人身上。
陳燼把半邊臉埋進手掌間,自責地說:“對不起。”
賀前走到他身邊,把地上的書包撿了起來,稍微低下|身來,溫和地跟他說:“沒關系。”
陳燼緩了一陣,棱角分明的負面情緒消退了些,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拿自己的書包,賀前卻把手往背後收了收。
陳燼看了他一眼,樣子看上去有些悶。
賀前唇邊抿着很淺的笑,眼神看上去有些天真:“我要去停車場,我們順路,幫你拿一會。”
事實是,這條路直通校門,和誰都順路。
陳燼無所謂的,書包那麽重,有人幫他拿,最好不過了。
于是,他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去。
賀前本來跟他并排走在一起,卻因為陳燼不懷好意,時不時地往他那邊靠一下,硬是把人給逼到了身後兩步寬,職業保镖的距離。
陳燼看着地面上步調一致,一大一小的兩個影子,莫名有些想笑。
走到停車場的入口時,陳燼自覺停下,轉過身來,仰着臉看賀前,對他說:“教授,到了。”
在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下,賀前靜靜看了他一陣,還不打算把書包給他。
陳燼背着手,饒有興趣地湊近去看他,還把人給吓退了半步。
這人怎麽這麽好玩啊?
陳燼微微搖頭,随即清了清嗓子,用一種頓挫抑揚的戲劇腔開口說話:“可以的,我的教授。”
賀前好像不太明白:“什麽?”
好看的臉真是有好處啊,陳燼想,連犯傻看起來都這麽純真。
他故意往前跳了一步,差點撞到賀前的鼻梁,挑唇道:“你不是想送我回家嗎?”
陳燼這次是真的笑了。
“可以,我說可以。”
下一秒,他看見賀前安靜地眨了一下眼睛,在高樹矮燈的帷幕下,橄榄色的眼睛奇妙地成了淺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