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西府軍
楊寄略松了指頭,一臉無辜地讪讪笑道:“你大約是誤會了。我不是牆頭草,不過是現在這時候,身上有十貼狗皮膏藥貼着,我稍微有些異動,那幾個校尉就能把我撕了。桓公小心翼翼留着我,總不是為了我被一刀子剁了的吧?”
衛又安冷笑道:“放開你的手!桓公多麽想重用你,你卻畏首畏尾、瞻前顧後的!你不是對桓公忠心嗎?怎麽能讓我瞧見?”
楊寄目光炯炯地看着衛又安,問道:“桓公要我怎麽做?”
衛又安覺察他的手似有似無地從自己的肩背上滑下,掌心溫熱,柔中帶剛,那小心髒不由一跳,聲音也放緩了下來:“桓公麽……也懂你的處境不容易,打開建邺城門如果做不到,那就把歷陽還回來。”
楊寄許久不做聲。衛又安又生警覺:“怎麽,你吃了占了,倒忘了本主是誰了?桓公打下歷陽,也不過兩三天的事!”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楊寄心裏冷笑,面上一副哀求的悲色:“兩三天!我這裏事情還抹不平!你想,新征的人都是泥腳杆子出身,哪個對抗得了桓公的軍伍?別說對抗不了桓公,哪個對抗得了建邺來的人?我抛下老婆孩子來這鬼地方,我又圖個啥?”
衛又安自覺底氣又來了,哼了一聲道:“那你好歹也擺出敬重桓公的樣子來!”
楊寄知道他的心思,所謂“敬重桓公”,不過就是敬重他衛又安而已,低聲下氣連應了幾聲“是”,低聲道:“讓我慢慢來。你只管看着我就是。”
衛又安挑釁地看了看一直低頭在一旁的沈嶺,又是一聲冷哼:“我不吃麥屑粥和鹽菜!”
把衛又安伺候好并不難,建邺來的十個校尉也不吃麥屑粥和鹽菜,都是從富戶掠來的好火腿和糟鲭魚,配着碧粳稻米煮成的亮晶晶的飯。這十個人對衛又安也頗為好奇——太後榻上待過的人,又上了桓越的榻,多麽神奇!所以倒也都願意以接待來使的客氣來陪着衛又安吃了一頓好的。
楊寄卻在王谧的帶領下,一身尋常服飾,和沈嶺一起到了新建立的西府軍的軍營裏。軍營也剛開晚飯,稀薄的熱麥屑粥,盛在大鐵鍋裏,還在騰騰地冒着氣。三五成群蹲着的漢子們,捧着粗瓷碗,唏哩呼嚕喝得熱火朝天。盛粥的夥頭兵,瞪着眼睛,拿大鐵勺敲着鍋沿:“一人兩碗,不能再多了!——你姥姥的,是餓死鬼投胎還是怎麽的?”
楊寄擺擺手,示意王谧不用跟着了,他過去,從摞着的粗瓷大碗堆裏随便拿了一個,到粥鍋前說:“給我盛一碗。”
夥夫看了他一眼,沒多說,撈了一碗稀粥。楊寄和其他人一樣,捧着蹲到一個避風口喝粥。粥是磨碎的麥屑熬的,沒有稻米那麽有香甜黏性,微紅的色澤,口感粗糙。但真餓了的楊寄,倒也不嫌,山珍海味也是填肚子,麥屑粗粥也是填肚子。吃完一碗,他又去要第二碗;吃完第二碗,又覥着臉去要第三碗。
夥夫不樂意了:“看你穿得還新嶄嶄的,恁的不懂人事!說好了一人兩碗,你怎麽來要第三碗呢?”
楊寄撒賴道:“明明第二碗!”
夥夫把鍋沿用力一敲:“你當我和你一樣傻啊!你這張臉,我看一遍就會記住。就是第三碗了!”這家夥拿着雞毛當令箭,還在那裏喋喋不休:“如今有點吃食容易麽?城裏原本都絕了糧了!老子就是歷陽人,被桓越那個王八蛋燒掉了屋子,吃了幾天的焦樹皮爛樹葉子才活了下來。好容易楊大青天趕跑了桓越那個王八蛋,又為歷陽人要了米麥。但是又能有多少啊?給你這龜孫子敞開了吃?!”
楊寄張着嘴,呆呆地捧着碗,突然“噗嗤”一笑,端着碗上下幾下算是作揖:“您這是賬房先生的材料!算了,我也算吃飽了,就不吃了吧。”
夥夫看瘋子一樣看着楊寄,嘟囔着:“挨罵還笑,有病吧?”
楊寄早踱開了,那些哄得肚子不叫了的西府兵,大多保持着窮戶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見天色有些暗下來,便都是擦擦臉,洗洗腳,在準備睡覺。但也有幾個吃飽了沒事幹,正在那裏玩樗蒲。
賭棍聽見這搖杯骰子的動靜,立馬眼睛直了,幾步趨上去看。軍營裏原本有規矩,是不許賭博的,但是這支野雞隊伍也沒人問,只不過賭博的不敢太招搖放肆地呼盧喝雉罷了。他們的搖杯和骰子都很簡陋,地上拿張破紙畫了棋盤,玩得也有模有樣的。
一個持搖杯的,已經停了手打算啓開了,楊寄上前道:“慢!這是個雜采,不好。再搖。”
旁邊人嚷道:“關你什麽事?開!”
持搖杯的猶猶豫豫,終于打開了,結果,果然是個沒用的雜采,硬生生讓對手向前走了兩步,把他的“兵”踢進了棋盤上的溝裏。
對手搖過,好容易又到了那個人,他畏畏縮縮地搖了半天,兩邊的人都不耐煩了,他的目光卻看了看楊寄,楊寄微微一笑,示意他不要管旁人的看法,他便繼續搖着。終于,聽到楊寄一聲“可以了。”打開一看,居然是個“雉”,僅次于“盧”的好彩頭!他高高興興走步,毫不客氣地把對手的“兵”也踢到了溝裏。
對方立刻揎臂捋袖,唾沫星子都噴到了楊寄的臉上:“媽的,叫你兔崽子瞎指揮個啥勁!觀棋不語真君子!你害老子輸掉了明日的麥餅!”
楊寄握着袖子一抹臉,笑嘻嘻道:“你其他話罵得對,我承認,但說我‘瞎指揮’?我可從不瞎指揮。我玩這玩意,失手的次數比得手得少得多。不信,咱們來玩玩!”
立刻有人起哄。剛輸的那漢子長得五大三粗,看上去脾氣不怎麽好,一副惡狠狠的模樣,跺腳道:“玩就玩!大兄、三弟、四弟、五弟,給我看着這家夥,別叫他弄鬼。”
邊上立刻有幾個人應聲,打眼一看,也是一般的強壯彪悍的男人。楊寄氣定神閑,也不多說話,問了誰先手,便拿起搖杯搖了起來,旁邊催促聲聲,他卻穩若泰山,随便怎麽催,不到份兒上就是不開搖杯。而等他開了,裏頭就是個“盧”。
愣住的人中有幾個七嘴八舌說:“哪有那麽巧!”更有一個說:“他作弊!”
楊寄冷臉道:“你他媽才作弊!剛剛偷偷把人家的矢挪了半步,當我沒看見?!你說我作弊,摁住手我就認!”
他高大威猛,一身塊子肉,白皙的臉也可以生出一股混混兒的橫氣。沒有真憑實據的人不做聲了,看他在棋盤上行棋。
一局樗蒲玩下來,天色已經很暗了,先還暗自嘲笑楊寄行棋分散雜亂的人,驚異地發現那些雜亂的棋子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此刻已然步步為營,把對手逐個擊破,走棋走得有條不紊又狠厲非常,逼近終點,對手竟然已經無可抵擋。
那個漢子頹然跌坐,罵了聲髒話,旋即拍拍胸:“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明兒的早飯嘛!”
楊寄常年在賭場裏混,眸子裏像帶着星光似的微微一閃,他擡頭看看天邊的煙霞,低頭又問:“還敢賭麽?”
那人擡頭說:“敢!有啥不敢!賭啥?後天的麥餅?”
楊寄冷笑道:“賭你的胳膊,敢不敢?”
那人生了一雙極其粗壯的胳膊,上頭的栗子肉黑黝黝的,随着他的動作一跳一跳。那人和旁邊的人都愣了愣,有人小聲說:“嘿!要是輸了胳膊,糖作的老二,以後還怎麽拉糖(1)啊?”
楊寄越發盯着那個人,那個人想了想,卻受不了挑戰的眼神,一拍大腿:“賭胳膊就賭胳膊!”
不出楊寄所料,這個糖作的青年沒有懸念的輸了,這下子臉“刷”的白了。旁邊有幸災樂禍的人起哄:“噢喲!真輸了?要不要取把快一點的刀來?”那人卻是個硬氣的,雖然聲音有點抖,還是說:“拿刀就拿刀。”
刀來了,楊寄也一聲不吭,看着他把刀架在胳膊上,不動手,大概在等着有人說情。果然有人說情,對楊寄道:“這位兄弟,要一條胳膊也沒啥用,玩就是玩而已,不必弄得血淋淋的!”
楊寄偏着頭看那人:“你是男人不?說話當話不?”
那人咬着牙根說:“廢話!老子胳膊上跑得馬,自然是真漢子!自然是說話算話!”拿刀比劃了幾下位置,對身邊幾個已經驚呆了的兄弟說:“要是活不過去,也只是我的賭運不好。你們打完仗,要記得照顧好住在城郊的阿父阿母!”擡起胳膊,緊閉雙眼,真個狠狠一刀朝自己的另一條胳膊剁下去。
已經有人驚呼出聲,然而随後就是“铮”的一響。那人睜眼一看,楊寄不知什麽時候抽出他自己帶的劍,硬生生擋住了剁下去的刀。
楊寄收劍看了看,吐吐舌頭道:“哎呀!都缺口了!這禦賜的寶劍給我這麽折騰,要是折騰壞了怎麽修啊?”又對那漢子說:“行了,你是個真男人!跟我幹吧,算抵償了你這條胳膊。”
“你誰啊?!”
楊寄擡眼看了看落下去的太陽,又轉臉看了看剛剛從東邊升起來的月亮,笑嘻嘻說:
“我楊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