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衛又安
楊寄身邊,尚有建邺來的十位校尉,明面上客氣,實際上各有主子,各為其主。楊寄來到郡牧的衙署,郡牧已經帶着人馬跟桓越走了,衙署燒掉了半邊,那些帶不走的文書,都成了一片片的黑蝴蝶和灰蝴蝶,都幾天了,風一吹,還是會四處飄飛,然後落得到處都是。
十個校尉表情各異,但當楊寄說“随便拾掇幾間,先住下吧”時,還是都七嘴八舌地說:“我們住這樣破的地方也就罷了,楊領軍怎麽能如此委屈?”“城裏總歸有像樣子的地方,實在不行,看看哪家是富戶。”……
楊寄不置可否,好一會兒說:“至少這裏的明堂用得上吧?王參領——”他扭頭向王谧:“你去請那個使者來。”
自稱是“使者”,還不怕死地趾高氣昂,自然是桓越那裏的,還以為自己和他們暗地裏是一家子。楊寄眯着眼,等着來人從明亮的外頭,走進暗沉的明堂裏。
素白的綢子裏衣,罩着寬松的豆綠色外袍,衣帶飄飄,而壓襟擺的玉墜彼此碰擊,發出琅琅的清音。那人纖瘦高直,漸漸走近,便看得見容顏,認識他的人都是眉毛一挑,不認識的則一臉征詢,望向端坐在上頭的楊寄。
楊寄微笑道:“衛公子,咱倒又見面了。”
衛又安見他和氣,越發做張做智,冷笑道:“聽說加拜了中領軍,果然得重用啊。楊領軍別來無恙?”
楊寄目光環掃四周,衛又安以為他暗示自己,周圍人俱不可信,說話倒也注意了一點,撚撚繡着茱萸紋的袖子自憐地說:“桓公檄文,天下皆知,其冤屈動天感地。而朝中權臣建德王,背兄盜嫂,構陷大臣,已是人神共憤之惡行!……陛下知道桓公冤屈,也知道桓公護駕護國的心意,特命臣帶诏書,請楊公奉诏吧。”又拿出一條明黃色的褲帶。
他滔滔不絕說了半天,文白參雜,楊寄勉強聽懂了大半,雖說都是些廢話,但“背兄盜嫂”一詞,也把一個新的屎盆子扣皇甫道知頭上了。楊寄心裏暗爽,但對衛又安,還是冷冷的态度:“檄文我們自然都看過了。不過,我聽說的是桓越逼殺陛下,建邺已立了新陛下。我這裏該奉誰的诏?”
衛又安漂亮的桃花眼一瞪:“什麽?!皇甫道知也未免太不要臉了!”
“慢來慢來!”楊寄擺擺手止住了他,故意在他面前四下裏看了看,眨了眨眼睛,“指着和尚不罵賊禿,你再信口胡說,就有人要割你的舌頭了。”
衛又安瞥瞥楊寄,看他是一副擠眉弄眼的表情,似乎多有無奈。這美男子雖說大多數時候在趙太後的床榻上混,但也有少部分時候在朝堂裏混,還不算全然懵懂,他揣測此刻楊寄必是只挂空銜,做不了大主,心裏也有些瞧不上。衛又安撫了撫自己的臉,笑道:“說真話這麽難麽?”
衛又安一個又一個的媚眼抛過來,楊寄心裏有數,他想和自己暗暗地說些私話,所以,偏生要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桓越這些話,我一個粗人,也整不明白。反正現在朝廷派我到歷陽鎮守,我們從軍的,只能聽命。桓越想要歷陽,只能踩在我楊寄屍首上才有門兒了。”
他最後溫語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衛公子不必擔心,送到廂房歇息吧。”
衛又安也知道此時不是時候,哼了一聲道:“好吧,希望楊公是個明白人。”
楊寄打量了一下周圍人的臉色,心中大致有數了。他轉頭對王谧說:“王參領,你這裏事情雖細,卻也是少不得的要務。我看你都忙瘦了一圈,給你派個主簿搭搭手,日常寫個條子,算個賬目,都是杠杠的。你有事,只管派下去讓他做就是。”
王谧就着他的眼色看到外頭,果然一群中領軍的親兵間夾着一個布衣書生,白面烏發,眉清目秀,瘦怯怯的身子也裹着寬大的衣服,但是和剛剛那個妖嬈的衛又安全然兩副形象。他在秣陵出生、任事,認得這分明是楊寄家的二舅子,沈屠戶的二兒子——沈嶺。
王谧聰明在不多話,點點頭應了下來。對沈嶺道:“明兒我就把歷陽郡的賬簿子給你看。”
安置好了,王谧又請楊寄去檢閱隊伍。楊寄卻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坐船過來,頭裏暈暈的。大家要不要先睡個晌午覺,歇足了氣力再來談正經事兒?反正城角有哨樓,桓越若是到了,再迎戰也不遲。”
大家大眼瞪小眼,但是,他是主帥,他說了算,何況這裏的諸人各有私心,只愁沒有機會。
楊寄回屋子裏,随便拾掇了一下散落一地的東西,又在榻上抹出一塊夠睡覺的空間來。他翹着腳躺下,手裏握着剛剛從行李中拿出來的一個昆山搖杯,緩緩搖着裏頭的樗蒲骰子。五塊木頭子兒發出有節律的“嗒嗒”聲,楊寄一邊谛聽這個熟悉的聲音,一邊反而排除了餘外的幹擾,可以靜靜地思考。
突然,門簾一聲響,打斷了他的思路,還吓了一跳。擡眼看看進來的人,是沈嶺。楊寄笑道:“你吓我一跳。”
沈嶺見他高高地架着腿,手裏在搖樗蒲,不由皺眉道:“你還真是氣定神閑嘛!既然有時間,我交給你的書可以再讀一讀——之前也只走馬觀花地浏覽了幾篇吧?”
楊寄嬉了臉笑道:“我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有你不就得了麽?”
沈嶺板着臉說:“我肚子裏的想法能都變作你的嗎?看來有機會還是得阿圓來催你上進……”
這話一出,楊寄只好苦着臉爬起來,又從行李包袱裏翻出沈嶺為他準備的《六韬》,邊翻閱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閑天:“前幾天看到兩句,不大理解,你給我說說呗:‘故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賞一人而萬人說者,賞之。殺貴大,賞貴小。’啥意思啊?如今這十個人裏三個‘姓’皇甫,七個姓‘庾’,我殺誰賞誰,可以不得罪人的把這些狗皮膏藥弄掉?”
沈嶺見他求問,當老師的感覺使他樂滋滋的,先解釋了一通《六韬》裏的文意:“如今這幫校尉,還有你帶來的幾千號虎贲衛,和這些流民組成的西府軍比,都算得上是位高權重而經驗豐富的。要訓練西府軍,少了他們不行,但又不能讓他們指手畫腳地妨礙你,所以,該殺人立威就殺,一顆人頭,換得大家對你的敬畏;下面的小兵,老百姓出身,飯都吃不飽,更沒打過仗,你對他們好,哪怕賞一頓肉吃,他們都對你感恩戴德,這就是賞。”
接着,他又講了二桃殺三士的故事,譬喻道:“你畢竟是平民寒族出身,陡然出面殺人立威,最擔心的就是京裏兩位對你會存疑心,還是借刀殺人的好。”
楊寄看看沈嶺,笑道:“二兄文質彬彬的模樣,說起殺人,倒一點都不色變嘛!”
沈嶺帶着冷意地一笑:“小慈乃大慈之賊。我本來不過是平民百姓,若有機會,也希望‘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拿自己的一腔熱血,來報效國家。自我朝開國,其實就只是半壁江山,還有半壁,全數染上了腥膻,黎民掙紮在夷狄異族統治下,收複黃河以北一直是我的心願。可惜現在,你也看到,上頭這些貴胄,有幾個把心思放在治國安民上?”
楊寄看着一向性情平和的沈嶺,竟然胸膛起伏起來,心裏有濃厚的敬意,點點頭,豎起身子鄭重地說:“我懂。二兄,老百姓那種苦,那些貴人們不知道,我都知道。饑餓、疼痛、冤屈、恐懼、生離死別……我都經歷過。”他眸子中閃爍着水光,但還是在笑。
沈嶺看見他緊緊捏着的拳頭,重重地點點頭:“阿末。我沒有認錯人。你是個賭棍,是個敢跟老天賭的賭棍,咱們做對家,把棋枰上的局勢看好,把棋子走好,把搖杯裏的骰子搖好。若是賭不贏,心裏也不後悔——男人麽!”
兩個人切切的密談,直到天色擦黑,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才摸着空空如也的肚皮,打算慰勞一下五髒廟。
不料甫出小院的門,就看到一個衣袂飄飄的俊美男子正一臉不耐煩地斜倚着門框站着,見楊寄和沈嶺前後腳出來,那漂亮的臉上變幻了好幾種顏色,好半晌才酸意十足地說:“哦喲,竟是我打擾了!”
楊寄對男人毫無興趣,聽得汗毛都站班了,敷衍地笑道:“原來是衛公子,吃了晚飯不曾?”
衛又安掠掠鬓邊被吹散的烏發,冷冷笑道:“不曾。楊公那裏有秀色可餐,自然是不餓的。”
楊寄回敬道:“桓公這兩日缺了衛公子,可能連飯都吃不下去了吧?”
衛又安不以為忤,反以為榮,笑道:“我在桓公心裏,哪有這樣的地位?”
楊寄裝傻充愣,翻了翻眼睛說:“我沒讀過書,剛剛衛公子說了個啥詞兒來着?看到衛公子這樣的俊美男兒——”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等衛又安擺足了準備聽誇贊的謙虛神色後才說:“看到衛公子,飯都不用吃,就飽了。”
衛又安愣了片刻,氣得劍眉倒豎,但是人家自承了“沒讀過書”,而且意思曲解,也解得不可謂不像,加之楊寄一副呆傻表情,罵他也罵不出詞兒來。楊寄得寸進尺,上前用力一拍衛又安的肩膀,拍得他身子一矮,斜仄過去,差點摔倒。楊寄道:“哈哈,兄弟是個糙漢子,衛公子水似的靈秀,怎麽好與我計較?走,吃飯去!今兒是麥屑粥和鹽菜,管飽!”
衛又安渾身發顫,冷笑道:“你就不想聽聽桓公的意思?”
“噓!”楊寄左右看看,手往衛又安肩膀上一扶,笑道,“桓公贈歷陽城的大恩,可別讓旁人知道!至于現在,我們先吃飯,再聽意思去!”
“楊寄,你想兩頭讨好,最後可是自尋死路!”衛又安被他用力扣住了肩胛骨的命門,疼得咧着嘴,“你僅這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