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拜将
沈嶺欲言又止,對面對望着楊寄的面孔,終于忍不住想說話時,門響了,沈沅拎着竹籃進來,微微喘氣:“買了好多,喜歡吃啥自己挑。”楊寄的犯愁容色瞬間消失了,笑嘻嘻撲到籃子前,吸溜着口水說:“餓死了!趕緊讓我先填肚子。”
沈沅突然吃驚地看着楊寄的臉,結結巴巴說:“你……你的嘴?”
楊寄伸手一抹,看看手指上一團黑色墨跡,不由笑了:“啊哈,中毒了。”
沈沅看他臉色,已經知道他又在拿自己開心,故意問:“什麽毒呀?”
“情毒。只有多情女子可解此毒。”楊寄邊說,邊擠眉弄眼地過去,摸了一手油,還不老實地擦沈沅的手腕上,惹得沈沅拍了他的手背一巴掌,含嗔地笑了。
他回眸對沈嶺一個眼色,沈嶺本來有些吃驚,及至看到沈沅心滿意足的笑容,便明白了,心裏自有些酸楚。他看着楊寄狼吞虎咽吃得好香,不禁也上前拿過一只油蠍子(油炸脆面餅)塞進口裏。
沈沅拿了另一只軟軟的餢餘(油炸米粉軟餅),撕成小團喂給阿盼吃。楊寄裝着很高興的樣子來寬她的心,然而她也看見他眉心新長的一道豎紋——犯愁皺眉多了,才會形成的吧?沈沅擡頭對楊寄微笑道:“阿末,你不用操心我。我現在在這裏,比以前在王府可好多了。你放心打你的仗,我和阿盼在家等你。若是有什麽不測,阿父阿母會照顧好女兒,我陪你!”
楊寄強裝的笑臉頓時垮掉了,他滿嘴嚼着餅,其實咽頭發堵,只咽下去一點點,這下,幹脆所有的餅都含在口裏。沈沅看着他眼睛裏晶瑩閃爍,卻始終沒有淚水落下來,鼓鼓囊囊的腮幫子都不咀嚼了,便也強忍着不哭,而是對他甜甜的微笑。
沈嶺看看妹妹和妹夫,終于說:“沒有這麽糟。阿末如今得人心,說不定是起飛之勢。阿圓要是不放心……”他終于下定決心,微笑道:“我陪阿末去歷陽。幫我求個參領主簿的八-九品職位,應該求得到。”
楊寄驚異地看向沈嶺,而對面的目光中俱是自信滿滿的堅定。
早餐吃完,天色尚早,營房門口來了宮門口的虎贲侍衛,對楊寄道:“今日陛下加冕禮成,太傅吩咐再一道行拜将的儀式,一個時辰後的事,請你做好準備,早些入宮吧。”
楊寄點點頭說:“好。換身衣服就成。”那侍衛猶豫了片刻,悄聲說:“只怕拜将後就該拔營了……”楊寄懂他的意思,回頭望了望沈沅和阿盼,笑道:“那我就該換衣裳和軟甲了。”
楊寄解開家裏穿的便服,就着沈沅張開的短襜褕套好兩條胳膊,回頭已見她眼睛裏霧蒙蒙的,猶自咬着牙強忍淚意,圓圓的颌角都掙出棱角來了。楊寄自己系上衣帶,見沈沅又有些吃力地捧他的皮甲和明光铠,連忙接過來,對她笑笑說:“我來。這些負荷,本就該男人家承擔。”
楊寄立定心思,便有了從容的态度,他衣冠齊楚,氣宇軒昂,騎着馬行進在禦道上,眺望太初宮的臺城牆,正在柔和的春陽下金輝熠熠,青瓦的宮殿,各異的蹲獸,參差的樹木,遠遠看上去反倒不如城牆奪目,像層次分明的水墨畫,漸漸淡了下去。
今日,宮殿又易新主,和一場場游戲似的,他心裏突然有了些奇異的想法,與小時候蜻蜓點水般的讀的書互相印證:
“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未來雖不可期,但并沒有什麽了不起。
氣定神閑進了太極殿,上首高坐着的是新皇帝皇甫衮。這是皇甫道知庶長兄之子,比那個白癡小皇帝大一些,聽說父母雙亡,原是不得勢的宗室,自桓越掠走白癡皇帝之後,硬從建安郡的藩地強邀過來。大約因為還有些智識,知道此刻的形勢不容樂觀,更知道自己的位置如臨深淵,所以笑容看上去竟有些卑微。
楊寄漂亮地行了面君的大禮,報了自己原本的職名。皇帝皇甫衮看了看兩邊立着的皇甫道知和庾含章的臉色,才清清喉嚨說:“桓越辜恩背國,實屬逆賊,我大楚上下俱是戮力同心,以求清理叛黨,國泰民安。今日不拘一格用人才,拜楊寄為中軍領軍,拜吳雲峰為長水都督,拜郭俊為步兵都督,共領平叛軍,剿滅桓氏叛黨。”
他略帶歉意地望着楊寄他們三人:“三位将領海涵,如今國家危難如累卵,若再造拜将臺拜将,只怕勞動民衆太多,也不能及時,就在太極殿行拜将之禮,簡陋了!日後三位将領功成歸來,臨煙閣上畫像配享,再加榮寵。”
雖然是事先背好的說辭,這名十三四歲的小皇帝倒也能說得言語懇切,在一旁神色憊懶的皇甫道知,目光微微一跳,雙手交握在腹前,倒也沒什麽特別的舉動。
楊寄左右看看,與他一起的那兩個都督已經低頭謝恩了,看不清面孔,他便也跪下叩謝了皇帝的大恩,伏地的瞬間,瞄了瞄兩旁這兩個人,穿的都是精致的皮戰靴,皮甲胄上的銅釘擦得雪亮,铠甲裏頭襯的襜褕都是光澤細潤的絲料,佩戴的玉飾和紫荷更是一看就價值不菲——他在賭場混日子的時候,看一看打扮就猜來人是什麽身份——這兩個人,齊整得近乎奢侈,必然是家境優越的世家子弟。這種人,才華謀略應當不錯,但好日子過慣了,不知下頭疾苦,更不知世道艱難。
磕頭間,皇帝已經被身邊的宦官扶着站了起來,一旁的三名宦官,哈着腰端着銀托盤,上面放着一面帥旗,一把佩劍,一枚銅印,一塊兵符。皇帝到三個人面前,親手端過托盤,把裏頭的四樣東西一件件交付。楊寄他們仨也再次叩首謝恩,雙手捧過,鄭重其事地佩在腰間、拿在手上。
小皇帝目光敏銳,看見唯獨楊寄腰間的荷囊是布做的,簡陋得很,竟然親自解下自己佩戴的荷囊,笑道:“楊領軍真是樸素,朕這腰囊,雖不出色,倒是自小兒佩戴在身邊的。贈予楊領軍吧。”
楊寄受寵若驚,伸出雙手接過。文武群臣,拜賀聲雷動,贊陛下英明,賀三位将領光榮受命。
小皇帝最後道:“那麽,軍機宜急不宜緩。楊将軍帶兩千虎贲軍赴歷陽,領西府軍一萬西進;吳都督領石頭城水軍三萬,築長江防線,随時準備擊退桓越渡江;郭都督領京口、廣陵步兵六萬,護衛建邺城。馬上荊州的陶都督和巴陵的陳刺史,兵馬亦将前來援助。想來桓越跳梁小醜,不足為患!”
他捧起宦官銀盤裏送來的金樽,一杯祭天,一杯祭地,一杯自己一飲而盡。而後,三位新拜的将領,也把三杯酒一飲而盡。
楊寄在皇帝下旨的時候,心裏已經産生了一幅圖景,對一切了然于胸:六萬步兵和三萬水師,其實都是不出擊的,加上原本建邺的虎贲護衛,十萬人死守城中,以防桓越的攻擊;而他這裏,等于一萬多人,才是攻打的主力——這擺布,不是當他楊寄是天才,就是打算他雞蛋碰石頭去送死的!
不過,楊寄一句沒多說,一萬人雖少,卻是自己可以随便用的;歷陽城雖小,卻是自己可以立定腳跟的;他這裏人馬不足,将來才可以有所說辭,行亂世之謀的。哪兒哪兒都很中他的意。
銅印沉甸甸地揣在懷裏,楊寄出了太初宮門,騎上皇帝禦賜的高頭大馬,揮了揮手裏的令旗,對兩邊屬于自己的十個校尉笑道:“今日就開拔往歷陽吧。總算有了自己的戰船,比我上回坐漁船應該要好多了。”
幾日沒見,歷陽城也稍事修繕,城牆上的缺口用磚頭暫時填補齊了,四邊的角樓也布置了人手,城裏的火災早滅掉了,遭災的房屋仍在,焦黑的椽子上鋪着稻草,也可以将就着住人。王谧在城門口迎接楊寄,這次毫不怠慢,下馬就是單膝跪地行禮:“中領軍!卑職王谧請領軍檢視!”
楊寄已經習慣了此刻自己的身份,他漫漠地點點頭,對王谧道:“你這幾日辛苦了!”
王谧頗有受寵若驚之感,累瘦了一圈的臉上露出激動的神情:“卑職不辛苦!西府軍已經在城中的校場上列隊等候領軍前來檢閱!”說完,便攤手在前頭引路。
楊寄邊走邊問:“城裏百姓安頓得如何?”
王谧道:“每日城裏四市,各六口大鍋施粥,現在還從廣陵調集了些糧食,建邺也把軍糧送到了,夠吃兩個月呢。城外田間,重新恢複種植,長勢不錯,如果——”他擡眼瞥了瞥楊寄的神色:馬上要打仗了,種田的老百姓都有些惴惴:按照以往堅壁清野的那種打法,不等到秋收,禾苗就被軍隊糟蹋光了。
楊寄點點頭說:“會好的。只要老天爺不為難,今年就一定是個豐收年景!”
王谧只好答道:“是。”然後又低聲說:“西府軍大半是無家可歸的歷陽百姓,以及部分北邊來的流民。按領軍的吩咐,全數是一家子男丁一齊入伍,老幼和女眷在城中單獨辟出一塊居住嗎?”
楊寄說:“老幼和女眷要安頓好。但是——不在城中。給我都挪城外去。”
王谧眨巴眼睛,不知所以然,但見楊寄自信的樣子,便幹脆應是。楊寄又道:“新兵訓練如何?”
“呃……”王谧猶疑着說,“力氣倒有,但是不谙刀兵,尤其不擅長箭弩等兵器。”
楊寄笑道:“有力氣就好!走,去看看。”
他騎着馬示意王谧帶路。王谧卻又回報道:“還有一事——”他似乎是有些不好出口,頓了一會兒才說:“昨日來了個使者,說要見領軍。比較趾高氣昂。”
楊寄覺出他的欲言又止,知道這個人物一定身份特殊,想了想,猜出個大概,于是笑道:“我懂了。先見見這位使者,聽聽他說什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