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謀劃
當熹微的晨光照進屋子時,沈沅覺得胳膊有些冷,睜開眼睛一看,阿盼把她自己的被子踢到塌下,卻把母親的被子搶過來,滾在身上。
沈沅便鑽進一旁那個溫暖的懷抱裏,舒服地哼哼了兩聲。一只熱乎乎的手伸過來,在她圓潤的胳膊上撫弄了一會兒,輕聲呢喃着:“你怎麽涼涼的?”
兩個人都還是光溜溜的,肉貼肉分外舒服,楊寄醒了,在妻子的嘴唇和脖子裏親吻了幾下,心裏雖然有無數壓力和愁緒,卻不願意讓她分擔分毫,所以笑着和她暢想未來:“等這一仗打完了,咱們回秣陵,我已經買了房子買了地,下次再買大一點,當一個財主!想吃包子吃包子,想吃湯餅吃湯餅,想給阿盼買紅衣裳就買紅衣裳,想給阿盼買綠衣裳就買綠衣裳。”
沈沅聽着美滋滋的,但慢慢覺出不對勁來:“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他們那麽快就讓你當中領軍,是不是一直輸得太慘,把原來的人都死絕了啊?”
楊寄想着建邺城外的桓越和建邺城裏的皇甫道知和庾含章,腦子亂麻似的。但他還是把亂麻給理清楚了:“他們死絕了,我絕不能死。皇甫道知不是個好東西,其他兩個也不是。我得靠自己,讓咱們一家子好好活着。阿圓,你放心,我能夠做到,一定能夠做到。”
前有狼,後有虎,但是賭棍不怕,死也死過一回了,不過如此。他一門心思只在自己的局裏,目光敏銳,行動果敢,為了和老婆孩子團聚的夢想,他一定要賭好這一場。
而此時,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不敢浪費,在刻意營造的輕松安愉中,他把沈沅抱在身上,扯掉衣衫丢床下,瘋狂地愛她。兩個人氣喘籲籲,意亂神迷,忘乎所以,直到極頂時那飄飄欲仙的狀态。
突然,耳邊傳來一聲:“阿父,我、騎大馬、也要!”
兩個人頓時吓得僵住了。目光移到身邊那團被子裏,阿盼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羨慕地盯着不着片縷的他們,吃着小手指,歪着頭又來了一句:“騎大馬!”
沈沅慘叫一聲,拉過身邊一團布蓋着胸,同時對女兒怒斥道:“怎麽這麽早就醒了?閉上眼睛,不許看!”
楊盼已經懂得大人的表情,見阿母突然生氣了,眨眨眼,想了想,伸出兩只小肉手飛快地捂住眼睛,但那明亮的眸子,還是從叉開的五指指縫裏,一閃一閃地往外看。
楊寄對沈沅道:“你拿我褲子做什麽?”他一點不害臊,扭過身子刮刮阿盼的小臉蛋,哄着她說:“阿盼,要騎大馬?沒問題!但是好馬要配鞍。阿父這就給你配鞍子!”他鑽進被窩,變戲法兒似的穿好裏衣,把阿盼抱在懷裏擋住視線,示意沈沅趕緊撿起地上的衣裳穿好。他這才把女兒托在腿上,讓她騎着自己的大腿,上上下下地游戲。阿盼高興得咯咯直笑。
沈沅看他們父女倆玩耍,心裏又甜又酸,道聲:“我給你們買點心去。”開了門準備找個餅攤兒,卻看見沈嶺從門外一步步走進來,精神有些委頓,眼眶還有些發青。她想起昨日和楊寄的對話,不由又好奇又擔心,幾步上前把哥哥拉到一邊,問道:“你晚上到底去哪兒了?”
沈嶺搖搖頭說:“你別多問了,我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沈沅心裏有些生氣,恰恰聞見沈嶺身上真的有一股女子熏香的氣息,她的火一拱一拱的,拉着哥哥的衣袖,壓低聲音道:“難道你真的嫖_妓去了?”
沈嶺翣了翣眼睫,似乎有些驚異,但旋即點頭:“我是去畫舫的。不過,你不必說得那樣難聽。”
“二兄!”沈沅急了,扯牢了他的衣袖,“阿父阿母心心念念盼着你早日成婚,給他們抱大孫子。你……你居然做這樣的事!這些花船的船娘,花枝招展,濃妝豔抹的,有幾個是能終身陪着你過日子的?你心思偏頗了,将來豈不是更沒眼睛瞧那些好人家的姑娘了?”
沈嶺微微皺眉,但又很快舒展開來:“妹妹,你想多了。我是去畫舫,但我從來不嫖。那些花船的船娘,也未必像你說的一樣。有的人落入風塵,并不是因為願意堕落。”他表情平靜,朝屋子裏張了張:“阿末在?”
沈沅道:“在。但是你——”
沈嶺笑道:“我已經吃過早點了,你就買你們一家子的便是。”頭也不回進了屋子。
楊寄正在細心地幫阿盼系衣帶,時不時在她粉色的小臉蛋上親一親,捏一捏。沈嶺看着這溫馨的一幕,說:“阿末,我聽說桓越已經在造新的戰船,訓練水軍,準備攻打建邺了。你可有什麽消息?”
楊寄見他态度認真,也肅穆起來,點點頭說:“是的,桓越也不敢久等。荊州和巴陵的軍隊已經星夜趕來,等兩面包他的餃子,他就是死螃蟹一只了。”
“你還幫他嗎?”
楊寄嘬牙花子,好一會兒說:“虎贲營裏頭,現在崇信我的人倒也有好些,開城門的事或許也做得到。但是一旦做了,我必沒有好下場:桓越贏,我接下來就是一條被烹的走狗;桓越輸,我更是叛國的貳臣。不幫吧,桓越被捉拿,供出我曾經與他合謀,我還是必死無疑。除非,越過其他所有人,我親自殺掉桓越,才能瞞天過海呢。”
沈嶺好半天不說話,低着頭在思考。過了好久他才問楊寄:“你有沒有想過,桓越拿歷陽換你的投靠,他是怎麽想的?”
楊寄愣了一會兒神,才說:“他兵将少,在歷陽施展不開,又想速戰速決,所以……”
“你當真覺得,他一個世家子弟,會作出棄守歷陽這座重鎮的決定,只因為信賴你?”
楊寄愣神更久,再擡頭時滿臉疑惑,向沈嶺拱拱手,誠心求教。沈嶺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說:“我想了很久,并沒有想通,所以,也并沒有主意。你呢,你覺得桓越是個怎樣的人?”
楊寄道:“特別想要鋪開大場面,但實際比較小家子氣;特別喜歡算計,但是實際疏漏極多;特別自我感覺好,其實……”他想到桓越對自己的那些惺惺作态,突然覺得惡心,心道:這要幫他幫贏了,這人就算不是卸磨殺驢,只怕也要做些觸及他楊寄底線的事情了。
楊寄拿過桌上的紙筆,筆上的墨不知是多久前用的,幹涸在筆頭上。他便把筆頭在嘴裏含了含,濡濕了在紙上畫一道長江,又畫幾個圈圈代替建邺、歷陽,和旁邊圍繞的城池。他盯着紙上粗陋的圖案,顧不得嘴裏一股松煙墨汁味道,眯着眼睛仔細觀察。
歪着頭看了一會兒,楊寄的眉頭越皺越緊,丢開手中的筆,又去箱子裏翻東西。沈嶺看他翻出來的是一副樗蒲的棋盤棋子,奇道:“你還打算搖樗蒲?”
楊寄搖搖頭,把棋子取出來,有的上面刻着一匹馬,有的上面刻着一位士兵,原是在棋盤上不同的走步方法。但此時,楊寄卻用這些棋子布陣。他布置了一會兒,點點歷陽的位置:“我懂了。桓越下一步,就是複收歷陽!”
“為何?”
楊寄想明白了的事,講起來特別沉穩自信:“因為要過江打建邺,從歷陽而來最快最便捷;要占據長江北岸的有利位置對抗荊州和巴陵的軍隊,歷陽更是必不可少的要地;還有,要檢視我是不是還對他忠心,便是看我會不會在歷陽拼死抵擋。他在西邊幾城修整片刻,再聚集人馬糧草,安頓好了上路,又要避人耳目馳往歷陽,軍隊不會太多,速度也不會太快,算來大約就是這兩三日內的事情。”
沈嶺由衷地佩服楊寄的算計,看他兩只手翻來覆去盤弄那幾枚樗蒲棋子,不由笑道:“果然于留心處皆學問,玩樗蒲玩出門道,對打仗也有裨益。”
楊寄正欲說什麽,小阿盼搖搖擺擺地走過來,看到樗蒲棋子,大眼睛“噔”地一亮,“咿咿呀呀”一陣後,探出小手,從阿父的掌心奪了幾枚,高高興興躲到角落去玩了。
楊寄看着女兒的模樣,眼睛裏溫柔乍現,但是過了片刻,愁色又生,他看着沈嶺,問:“我該怎麽辦?歷陽剛剛招了一支西府軍,我私心是想把這支隊伍變作自己的,将來駐守歷陽郡,能與皇甫道知叫板,讓他不敢欺負我妻兒。如果任由歷陽被桓越攻破,西府軍必然不保,我的心血付之東流不說,将來還是任人宰割。如果要保歷陽和西府軍,又勢必與桓越撕破臉。”
他冒險地玩平衡,但是随時會被反噬,左右的度一個掌握不好,自己腳下就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沈嶺沉思一會兒,說:“叫我出主意,我也不敢,裏頭的情勢複雜,我所知的也不比你多。但是兩點原則:其一,你肯定要守歷陽,要保住歷陽的西府軍,這是将來你的立身保命之本,但是怎麽瞞天過海,咱們再商議;其二,形勢還是要亂,亂才有機會,桓越和京師,要成拉鋸之勢,你慢慢培養西府軍,然後相機而動。我建議你跟随桓越,他如果像你說的那樣自負,将來就好拿捏。”
“可是……桓越……”楊寄不知怎麽說桓越對自己那種似有若無的斷袖情愫,又怕妻兄不理解會在阿圓那裏生出誤會,他想了很久才說,“桓越無情,殺人如麻,我怕他也是個會落井下石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