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面君
楊寄目光一跳:不要他翻臉,要他做什麽?他知道底下該是重要的關節了,不由雙目直視桓越,認真地谛聽。
桓越見他灼灼的眼神,似乎帶着熱度,心裏不由一熱。他喜好南風,在朝中不是新鮮事,他自己也不避諱,反覺得自己頗有竹林雅士的特別之處,一直頗為自得。衛又安長着一張好臉,但性格谄媚柔弱,又愚昧勢利,如不是床榻上乏人,他也不想要。面前這個,長相略有些市井混混兒的邪氣,可是別有可愛之處,若是榻上由楊寄這樣的威猛男兒來做主,自己倒也心甘情願為他的孺子牛。
不過,此時畢竟是談正經事的時候,桓越收攝心神,微笑着說:“歷陽是我的地方,也是自來攻打建邺的絕佳之處,建邺的戰船都在我手上,那邊搞江防,光光打樁設鐵索,就不是三五天的工夫。我可謂是占盡天時地利。但是,過了采石矶,建邺城牆卻不大好破。當然,我也可以圍困建邺,只是這樣會傷着百姓,我于心不忍。若是你能為我大開建邺四座城門,任我長驅直入,打皇甫道知一個措手不及,我便可奉聖駕回宮,鏟除皇甫道知,架空庾含章。到時候,你自然是我最大的功臣,你與老婆孩子團聚自不在話下,我還可以加你萬戶侯,讓你風風光光過一輩子!”
好誘人的餌!
楊寄邊聽邊琢磨着自己應該演出來的表情,他心動也确有些心動,但只是瞬間的事。自從被迫跟着那倒黴背晦的皇甫道知,自己和沈沅受了多少害!報仇雪恨,他自然是想極了!但是,沈嶺跟他說過,成就大事的人,首要不是看情面,而是看形勢;也說過,桓越這個人未必能成大器。昨日一仗下來,結合那時賭樗蒲對這人的相看,楊寄深覺沈嶺說得準确!
如果桓越并不靠譜,跟着他幹,便是把自己和一家置于輸率更高的風險之中。
楊寄等桓越說完,自己的表情也已經想好了,他瞪着雙眼,微微張着嘴,震驚而又向往,應該拿捏得剛剛好。
桓越講了半天,覺得有了應有的效果,心裏也很得意,問道:“楊兄弟,你覺得呢?”
嘿!連稱呼都變了!楊寄故意嘬牙花子又忖了忖,才一拍大腿說:“對!皇甫道知那個王八羔子,那時還打我老婆,還動她的心思!我都恨得想吃他的肉!”
桓越笑道:“那個小人心胸狹窄,陰險毒辣,朝野聞名的!換做我,朋友之妻不可欺,這樣的事真是禽獸才做得出來。”一陣風吹過,楊寄的一縷濕發沒有梳好,從額角垂了下來。桓越自然而然地伸手幫他掠到耳後,言語不自覺地變得深情脈脈:“我這人,其他優點不敢說,只不過愛惜人才,願意學周公一飯吐哺,一沐三握發。”
楊寄又開始生雞皮疙瘩,咬着牙強迫自己要把戲演足,說:“可是,我若不能建些尺寸功勞,回到建邺,只怕自己要先死掉了,如何幫助桓公成事呢?”
桓越說:“這我自然也想過。歷陽雖是沖要之地,但畢竟只是一座城池而已,我的手腳也施展不開。我準備繼續向西攻占,将建邺做環圍之勢。除卻荊州是陶孝泉的領地,他是庾含章的人,大約會好好觀望,等候他主子的意見;其他地方,自從江陵王等四藩王落敗,大部分便為我父親所掌控,我一路過去,他們大約也只會象征性地抵抗兩下。所以,我就把歷陽交給你,你到朝中說,把我打得敗逃出歷陽,此功不可謂不大了。”
楊寄想了想,覺得可行,得寸進尺的想法又來了:“我幫桓公掌握歷陽,轉日桓公攻建邺,再把這塊寶地還給桓公,自然是順水推舟。但是我其實是個光杆兒校尉,手下的人都是姓皇甫和姓庾的,我又要回建邺論功,為桓公開城門,桓公放心我把歷陽交給他們?”
桓越道:“我早想過了,你帶來的人要清理。曾伯言是條忠誠的老狗,必不能活,他手下用着自己的親眷,也不能留。然後你向建邺要求增兵,在秣陵征丁的是我家的部曲王谧——他,你認識的,他也一直極力向我薦你呢。”
楊寄有些瞠然,緊張地權衡着,若是要聽桓越的話,自己将要做的事有多大風險,又要承擔怎樣的心理壓力。
桓越卻不容他多想,伸手一拉他的手:“來。我們一起面君去。”
楊寄來不及多思慮,幾乎是跌跌撞撞跟着到了衙署最大的廳中,第一次見到了那個神秘莫測的小皇帝。
小皇帝頭戴着遠游冠,着一身衮服,跪坐在正中的氈褥上,規矩地一動不動,兩邊有黃門侍宦,有侍女,阒寂無聲,但也死氣沉沉。一旁一個五十多歲樣貌的宦官扯開幹巴巴的嗓子,喊道:“虎贲校尉楊寄,觐見陛下。跪行面君禮!”
楊寄不敢細看皇帝模樣,下跪稽首,行了大禮。小皇帝對這套程序還是爛熟于心的,擡擡手說:“诏免。”
那老宦官便拖長聲調:“免——”
楊寄站起身,實在忍不住好奇,擡眼望了望那個十歲的小皇帝。小皇帝的遠游冠上沒有垂旒,樣子看得好清楚:一張圓胖臉,雪白_粉嫩的,眉毛和蝌蚪似的稀稀淡淡,眼睛無神,和鼻子分開老遠,嘴角不時抽搐性地張大一下,似笑非笑。這副模樣,真像楊寄他們裏坊中那個傻子……
桓越躬身道:“啓禀陛下,虎贲侍衛楊寄一心為陛下分憂,願意助陛下回宮。”
“回宮!……”那個傻子皇帝眼睛“噔”地一亮,終于有個聽得懂的詞兒了,他笑咧開嘴,一滴口水從嘴角長長地挂了下來……他身邊那個老宦官,急忙從袖中取出一塊絹帕,幫小皇帝把口水擦掉。
桓越又道:“請陛下下旨,清君側,斬佞臣,處決建德王皇甫道知。”
小皇帝拍拍手,“咯咯咯”地傻笑起來。桓越微微皺眉,從懷裏掏出一張黃絹:“請陛下蓋玉玺吧。”玉玺就挂在皇帝的腰間玉帶上,桓越見小皇帝傻乎乎半日沒有動靜,而身邊的老宦官也低着頭,握着拂塵,一言不發,他不由眯着眼睛,幾步上前,伸手就去奪:“請陛下用玺!”
他用力很猛,大約是把皇帝的腰弄疼了,小皇帝從一臉笑變成了“哇”地大哭:“翁翁!護駕!翁翁!護駕!他又搶朕的褲帶!”他身邊那個老宦官,大約從小帶着傻皇帝長大的,也有感情了,面露不忍之色,阻止道:“桓公!陛下自然會用玺的,請桓公輕些,別吓到陛下了!”
桓越一瞪眼,把那老宦官拽倒在地,怒罵道:“怎麽,你當皇帝對你言聽計從,也妄想學着歷來的那些權宦,想控制中樞不成?狼子野心,其心可誅!”他眼睛裏殺氣洋溢,突然望向楊寄:“楊校尉!清君側,從今日始。請楊校尉殺此奸宦!”
楊寄呆住了,不知這個宦官怎麽會為這點小事惹怒了桓越,竟弄得桓越想在君前殺人。他猶豫了不過片刻,耳邊就想起了桓越冷透了的聲音:“怎麽,楊校尉,不願意?”
楊寄想幫着求個情,但看見桓越肅殺而意味深長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了:一起做壞事,這盟誓比啥歃血為盟都來得靠譜。在皇帝面前,他動手殺掉自小陪伴皇帝長大的老宦官,将來如果再倒戈桓越,自己也留下了一個随時可能抖出來的污點。
形勢迫人,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楊寄知道,這是一場被逼着去打的賭,他就算輸掉身家性命,也逃不開了。他抱歉地看了看那老宦官,看着他驚恐的眼神,看着他以手為腳,退到無可再退的地方。
他聽見身後一聲金屬碰擊響聲,扭頭一看,桓越手捧銀盤,裏頭一把匕首,楊寄抖着手伸向匕首,看了看桓越——他滿臉肅穆,警惕十足,想要反戈而向,怕是難度極大。楊寄只能接過匕首,一步步逼近那個老宦官,輕聲道:“得罪了!”
小皇帝傻傻地看着楊寄手中的匕首,半日叫了聲:“削果果,吃!”
而楊寄的匕首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割向面前老宦官的咽喉,同時把他的肩膀一撥,讓他噴濺的鮮血不污染自己的衣衫。他眼角的餘光,看見桓越臉上欣慰的笑容,也看見小皇帝突然瞪圓了雙眼。
楊寄探了探老宦官的鼻子,鼻子裏噴濺的血沫很快不噴了,溫暖的呼吸消失了,脖子上的脈搏也沒有了。那個老頭子,瞪圓着眼睛,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犧牲品。楊寄心裏激蕩着不忍,伸手納上了老宦官的眼皮。轉眼見小皇帝從座位上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搖着老宦官的胳膊,見他沒有反應,又搖着他的腦袋,随即看見他脖子上那個裂開如大嘴般的血口子,還在汩汩地往外流着殷紅的血。
小皇帝大約還是明白生死之別的,怔怔然跌坐在地上,空洞的眼睛過了一會兒蓄上了淚水,喃喃說:“翁翁死了……”眼淚漸漸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他卻不似先時那樣放聲嚎啕,歪戴着代表皇權尊嚴的遠游冠,寬袍博袖散在地上,如盛開的一朵碩大牡丹,配着不斷擴大着的暗紅色的血跡,顯出別樣的孤寂。
桓越微笑着上來,先從皇帝腰上扯下玉玺,親自蓋好在他草拟的诏書檄文上,又系回到皇帝的腰上。他的手不慎蹭到了一處血跡,桓越厭惡地皺皺眉,在皇帝的衣襟上把手擦淨了,才對皇帝溫語說:“陛下,換身衣服吧?髒了。”
他兩根手指一拍掌心,一旁臉色煞白的侍女小碎步過來,抖着手去解皇帝的衣帶。小皇帝用力一巴掌一巴掌拍在那侍女的臉上、手上,口齒含混,但是意思清楚地說:“不換!不換!翁翁的血!”
楊寄看着那個還是孩子的皇帝——他身列高位,卻對一切都無能為力——竟然生出了幾分敬意和不舍。桓越卻無心再糾纏了,在另一名侍女打來的水中洗淨了雙手,說:“好了,楊校尉回去吧。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把陛下的旨意交給你,你回去說動曾伯言攻歷陽城東門,然後在後面壓陣,我把兵力集中在那裏,先殺曾伯言和他的親信,再佯敗退出歷陽。”
他最後道:“用你們小民的話來說,咱們往後就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了,休戚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