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拉攏
桓越的鬥篷溫暖着楊寄被晨風吹得冰涼的身體,但是楊寄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柔軟的面料閃着金綠色的光芒,刺着他的眼睛。楊寄幾回想把鬥篷抖下來,但是知道這樣太失禮,還是忍住了。
桓越衣裳整齊,臉上卻有掩不住的倦容,他對楊寄道:“昨日你辛苦了,我派人伺候你沐浴更衣。”
昨日他們作為敵軍對壘,居然還說什麽“辛苦了”!楊寄終于忍不住,說:“桓公,客套話不要說了,我是個粗人,聽不慣。既然我是來拜見陛下的,你要麽讓我見陛下,要麽……你想怎麽辦我也只好領了。”
桓越好脾氣地笑了,上下打量着楊寄:“怎麽,你打算一身褴褛,遍體血跡,去拜見陛下?你們曾伯言就是這麽教你面君之禮的?”
楊寄聽他這尖酸的諷刺,心裏反倒安定下來,看看自己身上确實是污穢得可怕,別把那個說話都說不順溜的娃娃皇帝吓到了。于是,他點頭答應了。
桓越像主人似的在前面引領,七彎八拐十分熟悉,眼看到了官署的後院,楊寄犯了躊躇,桓越懂他心思一般,道:“你不用擔心!歷陽的郡守曾是我阿父保舉的,後來又娶了我的堂房姑母,彼此關系極為親厚。歷陽城外,還有我阿父的莊子和宅子。等事情平息了,我倒可以帶你去看看。現在,郡守已經搬到另一處宅院去住,這裏,就是留給陛下和我的。”
他怕楊寄擔心宅裏宅外的那些不便,又勸道:“我臨出建邺時,自然先回家,家裏妻妾都是沒腳蟹,帶出來也是累贅,全數看着她們自盡了。所以只打點了些金銀,帶着幾個兒女,餘外便是建邺的部曲了——建邺是國都,部曲不敢多留,但是到了外頭,皇甫道知馬上就會知道,我桓家是不是好欺負的了!”
深仇大恨,讓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峻厲,但瞥見楊寄在偷望他,桓越又笑容微微的,親手推開一間屋門:“這裏是客房,簡陋了些,還望海涵。下人已經去打熱水了,服侍楊校尉沐浴更衣。”
楊寄知道急亦無用,只能和桓越慢慢周旋,心思定了,行動也就從容了,此刻,他感覺自己身上的衣服果然是被他的汗水粘在背上,又被風吹得涼涼的;臉上、身上還有粘膩腥臭的鮮血,和着汗味、煙火味,也很難聞。屋子裏幹淨整齊,散發着一股他熟悉的味道,繞過高大的雲母屏風後,草席上擺着大澡盆,幾個仆役進來,一盆盆往裏頭倒熱水,最後又撒上薔薇水,攪和得冷暖合适後,捧出各式澡豆、豬苓、香膏、粗巾、細巾,以及一套簇簇新的衣衫來。
楊寄正在咋舌間,那幾名俊仆上來,竟然動手動腳解他的衣帶和褲帶。楊寄慌亂地又是奪,又是捂,瞥眼一看,桓越也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更是尴尬死了,請求道:“桓公!我自己來就好。我是窮人家出身,沒有這麽多講究,講究多了,自己都覺得折騰死了。”
桓越一揮手,那幾個俊仆便退了出去。桓越溫語道:“聽說,秣陵的蓬門兒郎,小時候不過脫光了在河裏涮洗涮洗,講究些的,也不過沐發時燒些皂角水。你呢?不會也這麽粗糙吧?”
楊寄賠笑道:“比這有過之而無不及。——讓我一個人呆着吧?小時候可以光屁股下河,現在可不好意思光屁股對人了。”
桓越不易覺察地一挑眉,頓了片刻,才退了出去。
楊寄四下看了看,才高高興興到屏風後頭,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那些仆從送進來的只是中衣,卻把楊寄身上穿的那套破爛兒帶走了。洗完出浴的楊寄,握着濕漉漉的頭發,穿上幹松的細絹中衣,既舒适,又是不習慣。他朝外“哎!哎!有人沒有?”喊了幾聲,外頭冰清鬼冷,沒一個人答應。他只能套上擺在外頭的幹淨木屐,在門口探頭探腦看了看,嘀咕着“活見鬼了!”糾結着要不要就這麽出去找桓越,把他此來的事情處理掉算了——兩方還在打仗,怎麽他弄得跟太平年景做新郎官似的!
“楊校尉沐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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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突然傳來嬌滴滴一聲,楊寄頭皮一炸——倒不僅是為聲音嬌滴滴,更為這個聲音明明是男人的!
他一回頭,只見一個粉嘟嘟臉頰、水汪汪眼睛的瘦高男子捧着衣物,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後。
楊寄覺得這人面善,腦子裏隐隐浮起一張面孔,但因為當時只是匆匆一瞥,怕認不真切,所以小心問道:“兄弟你是姓衛麽?……”那人笑道:“弟姓衛,名又安,小字子都。”
多麽如雷貫耳的名字!多麽聞名遐迩的人!楊寄張着嘴,竟沒稱呼得出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傻話:“你怎麽來了?”
衛又安笑道:“君子擇善而遷。我看桓公是個英雄,自然少不得投奔。桓公特別看重楊校尉,想必楊校尉也是個大英雄呢!”他笑得媚答答的,楊寄一身雞皮疙瘩往下掉,見那張粉臉還湊過來了,更是忍不住就退了兩步,嘴裏敷衍道:“啊啊!久聞大名!果然名不虛傳!”
衛又安撫了撫臉,故作消沉:“唉,人人聞我之名,不過是一副皮囊,又有誰知我的胸腔裏,也是英雄男兒的心呢?”
楊寄看他臉上的鉛粉,刮下來只怕要有半斤,這麽副“皮囊”,會裝怎麽樣的“英雄男兒”心,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楊寄敷衍道:“是是!衛兄弟棄暗投明,真是英雄男兒!”他也有點好奇:“後來,太後怎麽死的?”
衛又安嗤笑道:“那個老淫_婦,死到臨頭還嘴硬,桓公瞧她惡心,便命把留在她宮裏的幾個面首一道捉來,全數扒光,用繩兒捆在一起給小皇帝看。然後一道溺死在禦園的池子裏了,說和民間淫_婦浸豬籠一般處置,為先頭追贈的穆安太子雪恥。”
楊寄腦筋轉得快,估計這個穆安太子就是皇甫道知的嫡兄,還沒登上皇位就被庾貴妃弄死的太子了。人死了還帶着那麽大一頂綠帽子,估計這太子雖然是個白癡,在地下也是惱火的。桓越做事,沒有底線,但也不是全不講究道理,倒也是個聰明的人。他還在怔怔地想,突然感覺衛又安的手拂過他的胳膊:“噢喲!穿得有點薄,楊校尉冷不冷?”
楊寄剛剛平息的雞皮疙瘩又争先恐後地出來露面了,他躲開胳膊:“我不冷。”衛又安又道:“淴浴之後人會渴會餓,我叫人給你弄點東西來吃。”他向外囑咐了一句,不屈不撓又湊過來,這次幹脆撫弄到楊寄的胸膛上,一副癡絕的表情:“楊校尉的胸肌真硬實!真溫暖!怪不得說不冷……我倒是有點冷……”
楊寄閃身:“對不住,我這裏沒有衣裳,你叫外頭人給你送件進來?”
衛又安吃吃笑道:“傻瓜,燃上熏籠,我們一齊坐上去,不就不冷了?正好還可以給衣裳熏熏香。可嘆這裏到底不如建邺皇宮極多!我最喜歡的零陵香膏就沒有,只能勉強用市井裏的桂花發油來梳頭發,這個味道太像女人了。其實我是不喜歡女人的,太後逼得沒有辦法……楊兄你呢?”
楊寄這才想起來自己為啥覺得這間屋子裏有熟悉的味道,原來是沈沅一直喜歡的桂花油香氣!但是那個像鼻涕蟲一樣又粘過來的衛又安讓他着實受不了了,終于把他一推:“哎呀,抱歉啊,我倒是喜歡女人,尤其是喜歡自己的女人。”
屢屢拒絕,衛又安就是傻子也懂原因——這種東西勉強不得。不過,他的任務也止于此,這塊鮮肉,能嘗嘗滋味當然好,嘗不到也不要緊。他笑了笑,正好見仆役從外頭捧了衣服來,便親自拿着抖開:“好吧。陛下應當也久等校尉了。”
楊寄跟着來人,一直到了官署正中一路,一間明軒外,桓越正在門口站着,見楊寄來了,表情沒有先時那麽熱情,但依然很客氣:“楊校尉。下人們服侍得可周到?陛下在裏頭等校尉觐見,校尉可知道進去該說些什麽,不該說些什麽?”
裏頭那個白癡皇帝只不過一尊任人拿捏的傀儡,外頭立着的這個才是說了算的人。楊寄頓住步子,拱手虛心求教:“桓公請指教!”
桓越笑意親切了些,諄諄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不願意自己身邊有掌握國柄的權臣藩鎮——如今這個權臣藩鎮,就是建德王皇甫道知!之前幾場大仗,無一不是因他而起:庾太後扶植廢帝在朝時,也沒有弄到天怒人怨,他非要給自己兄長出頭;四王不服他背信棄義,一人獨大,他非要把四王逼得起兵造反;江陵王本已上表求恕,他非要皇甫道延以死謝罪,将他逼入北燕;如今,我父親身為他的舅舅,被趙氏賤婦設計栽害,他也故意作壁上觀,想着鏟除我父親這樣一個可以鉗制他的人……我知道你之前一直是皇甫道知的人,但若說忠心,只怕也談不上,他拿楊校尉你的親人相威脅,為這種人做事,憋屈吧?”
楊寄聽得很用心,但一直不置可否,直到最後,他想起阿圓,想起皇甫道知曾以刑責沈沅相逼,使自己不得不俯首帖耳,心裏的憤恨也終于随着桓越的喋喋而漸漸膨脹起來。、
“但是,”楊寄道,“我的家人還在建邺,我若反水,他們就活不成了。”
“一個婦人而已!一個女兒而已!”桓越不屑道,“我的一妻十二妾,全數在我離開建邺的時候自盡了,死得其所!我的女兒,除了長大了能跟我乘馬車的帶出來兩個,餘外的也都葬身建邺,那又如何?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患無子女?你跟着我,将來天下的美貌女子、聰慧女子,想要什麽樣的沒有?!”
楊寄臉色冷硬,好半晌方說:“天下再多女人排排隊供我選,我也只要我現在這個!”
桓越嘴角抽搐了兩下,帶着些對楊寄這種小家子氣的鄙夷,冷笑道:“那也無妨。現在也不需要你和皇甫道知翻臉。”